在農業資源環境嚴重超載、透支的背景下,去年中國糧食仍然實現了“11連增”。據國家統計局數據,2014全國糧食總產量達6.07億噸,同比增0.9%,第二次站上6億噸的臺階。如果不考慮其他外部效應,這個數字提供的僅僅是一種心理安慰。因為,無論是財政代價還是生態代價,它已經超出了我們對糧食安全的定義。
連年增產≠糧食安全
中國長期以來糧食賴以增產穩產的政策手段已經難以為繼。在2014年底的中央農村工作會議上,李克強總理明確指出,目前我國農業持續發展面臨兩個“天花板”、兩道“緊箍咒”。即,目前國內主要農產品價格已高于進口價格,繼續提價遇到“天花板”。農業補貼中有的屬于“黃箱”政策范疇,受到世貿組織規則限制,部分補貼繼續增加也遇到“天花板”。且農業生產成本還處在上升通道,“地板”在抬升,包括人工、農機作業、土地流轉等費用上漲很快,種子、化肥、農藥等價格也不便宜。除了兩個“天花板”外,生態環境嚴重受損、承載能力越來越接近極限,資源開發利用強度過大、弦繃得越來越緊,生態環境和資源條件這兩道“緊箍咒”也嚴重束縛農業長遠發展。
早在2004年,中國農產品貿易首次出現逆差時,我們就判斷,農產品貿易逆差將是中國農業的一個常態。依據是生態環境壓力到了極限,土地資源自給率只有80%。
一方面,糧食“11連增”是以化肥、農藥等投入增加、農業開發強度瀕臨極限、生態環境犧牲為代價的。中國每畝耕地化肥施用量是發達國家的3倍左右,化肥單季利用率僅為30%左右,低于發達國家20個百分點以上。農藥利用率僅為33%左右,低于發達國家20—30個百分點,全國約有1.4億畝耕地受農藥污染,土壤自凈能力受到嚴重影響。數據顯示,近幾年我國中重度污染耕地已達到5000萬畝左右,耕地污染超標率為19.4%,超標面積達3.5億畝。
另一方面,隨著城市化的推進,耕地資源減少趨勢也不可回避。截至2010年底,中國人均耕地面積減少至1.38畝,僅是世界平均水平的40%,而中國人均水資源擁有量不到世界平均水平的四分之一,是全球13個人均水資源最貧乏的國家之一。也就是說,中國的農業資源約束也到了極限。這樣的情況下,利用國外資源是一個不可回避的戰略選擇。2013年底,中央重新界定了國家糧食安全的內涵與邊界,確立了新的糧食安全觀,從過去保全部轉向保重點,谷物基本自給、口糧絕對安全,并第一次把適度進口作為糧食安全戰略的內涵之一,要求更加積極利用國際農產品市場和農業資源,有效調劑和補充國內糧食供給。特別是,要求在保障當期供給的同時,更加注重農業可持續發展,保障供給不能以犧牲資源環境為代價。這意味著,中國的新糧食安全觀,是確保資源安全前提下的糧食安全,而糧食連年增產并不代表糧食的真正安全。
主糧庫存消費比過高,托市收購難以為繼
相比于糧食生產數量問題,現在更應該關注的是結構問題和可持續發展問題。2012年糧食產量實現“九連增”時,我們就提出來,要減少對農業資源的開發強度。事實上,當糧食生產持續穩定在5億噸臺階后,就應該考慮在結構上做文章,在提質增效上下工夫。但國內糧食支持政策,在實施中呈顯著的路徑依賴特征,難以適應國內供需結構變化的新形勢,調整比較滯后。如現行的最低收購價、臨時收儲等托市收購政策,在糧食“庫滿為患”時,仍然沒有考慮提質增效,繼續鼓勵增產。
按照FAO(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的經驗,糧食當年庫存達到次年消費量的17%、18%,就可以滿足糧食安全要求。而目前中國三大主糧庫存消費比達到50%,如此高的庫存消費比在世界也屬罕見。問題是,為什么糧食庫存高企的同時,進口卻在大幅增加?除了國內外巨大價差外,品種調劑是進口的基本原因。
結構不合理源自什么呢?調研表明,與2004年開始陸續實施的最低收購價、臨時收儲政策直接相關。而且政策成本越來越高,政府、下游企業、消費者等都付出了較高的成本,社會福利損失巨大,矛盾越來越突出。顯然,這種托市收購政策已經難以為繼。改革的基本取向是減少價格支持政策對市場的扭曲影響,切實發揮市場配置資源的決定性作用,建立形成農產品生產的消費導向。目標價格補貼政策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提出來的。
2014年,中央決定在大豆、棉花兩個品種試點目標價格補貼政策。按照政策設計,政府事先確定農產品的目標價格,農民按照市場價格隨行就市銷售給任意收購主體,政府不再掛牌收購,目標價格僅具有價格信號作用。當該農產品實際市場價格低于目標價格時,政府按照兩者之間的差價補貼農產品生產者,保證其基本收益;若該農產品實際市場價格高于目標價格,則不需啟動目標價格補貼政策。雖然第一年試點過程中,出現了價格下滑、操作困難以及道德風險等問題,但是市場活了,農產品價格形成機制初步理順了。
有人對目標價格補貼有不同意見,認為中國核定補貼的種植面積不容易,目標價格補貼到戶成本太高,操作太困難。但從我近兩年的調研看,它具有可操作性。一些地方已經積累一些操作經驗。如良種補貼,許多地方已經與實際種植面積掛鉤,實施效果不錯。因此,對目標價格補貼的種植面積,可以采取農民申報、村組丈量、鄉鎮核實、縣市抽查的方式,并配套建立獎懲機制,確保種植面積真實可靠。從財政負擔來看,如果用目標價格補貼制度替代現有托市收購措施,財政支出將有所降低,還會提高政策實施效率,在總體上增加社會福利。
下一步當務之急要考慮在承包地確權登記的基礎上,推動建立全國農戶基礎信息系統,動態跟蹤監測農戶人口、勞動力、承包地、宅基地、機械設備,以及勞動力就業、收入、土地流轉、種植品種與面積等情況。
亟待建立新的農業補貼體系
在中國農業成本還在不斷上升,農民種地不掙錢,國內農產品價格比國外高的情況下,農業補貼之路該怎么走?沒有一個國家能做得到“完全市場化”,即使像美國這樣高度市場化的國家,對農業也采取了錯綜復雜的補貼政策體系。因此,我們考慮,從中國基本國情出發,堅持市場定價原則,建立以直接補貼為主體、價格支持為補充、綜合服務支持為支撐,指向明確、重點突出、合理高效、操作簡便的新型補貼體系。可考慮給地方更大的改革空間,鼓勵地方政府探索實施對農產品市場干預扭曲作用小,指向性、精準性和可操作性強的新型補貼措施。
中國農業需要全球戰略和制度創新
今后中國農業需要的是全球戰略,必須掌握統籌利用國內外兩個市場、兩種資源的主動權和農業國際競爭的制高點。
核心涵義在于,其一,加速推進中國對外農業投資,在全球范圍內配置農業資源,引領中國乃至全球農業發展;其二,創造互利共贏的國際農業發展環境,積極參與全球農業治理,大力加強區域農業合作,推進實施新型農業國際合作戰略,支持其他發展中國家提高農業生產能力;其三,重塑有利于國內農業發展的國際農業規則,維護全球市場穩定。比如,2001年中國為了加入WTO,做了一些承諾。現在我們發現,WTO的規則超出我們的水平,所以必須積極主動參與全球規則的制定。現在國內對國際市場有兩種擔憂,一種是擔憂國外低價農產品沖擊國內市場;另一種是國際市場價格波動傳導到國內,影響國內宏觀經濟。因此通過制定規則來控制市場波動風險就顯得尤為必要。為避免“中國買什么什么漲”的局面,中國需要明確進口需求、給國際市場穩定預期。
為此,建議通過權威信息機構,定期發布農產品供需平衡表,使農產品需求可預期。信息越公開透明,就越沒有市場炒作的空間。中國農業的全球戰略應該包括:持續穩定、可預見的直接貿易、農產品進口多元化、境外農業投資、新型農業國際合作、創建全球大宗商品交易中心等五個大方面。建立全球供應網絡,進口糧食還有何風險可言!
與此同時,在堅持家庭經營在農業中的基礎性地位前提下,如何真正實現農業經營方式的突破創新,加快構建新型農業經營體系,是目前及今后一個時期,我國農業現代化進程面臨的最為棘手的難題。中國農業發展迫切需要一個制度方向。
現行農地經營權流轉集中模式,實際上是一種小農經濟復制模式,即在小農基礎上的農地流轉集中——實際難以實現規模經濟。從已有的實踐看,農業合作社也難以成為一種替代農戶經營的經營形式,而公司+農戶模式則始終未能實現真正意義的“雙贏”,因此也不能成為一種發展方向。
四川崇州“農業共營制”試驗,或許是值得關注的制度方向。他們以家庭承包為基礎,以農戶為核心主體,農業職業經理人、土地股份合作社、社會化服務組織等多元主體,形成共同經營的新型農業經營體系。
他們的做法是,首先引導農戶以土地承包經營權入股,成立“土地股份合作社”,解決規模化、組織化問題;其次聘請懂技術、會經營的種田能手擔任職業經理人,負責合作社土地的生產經營管理,解決誰來種糧的問題;再其次,引導建立適應規模化種植的專業化服務體系,打造“一站式”農業服務超市平臺,解決怎么種糧的問題,提高技術水平與生產效率。我們把這種“土地股份合作社+職業經理人+服務超市”三位一體的農業經營模式,稱為“農業共營制”。我認為,崇州所探索和實踐的“農業共營制”,有可能是破解我國農業經營方式轉型的重要突破口,也昭示著中國農業經營體制機制創新的重要方向。
作者程國強,農業經濟學博士,現任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學術委員會秘書長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中國財經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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