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這個文章呢,是秦暉老師在共識會員項目內部分享上發言的摘錄。本部分主要聚焦秦暉老師對中國當下農民問題的觀察和思考。城市貧民窟問題還可以這樣看。
一、貧民窟:低成本解決進城農民的家庭團聚問題
農民問題在任何一個國家都不只是從事農業生產的那一部分人群的問題,尤其在現代化的過程當中,它歸根到底來說是從農業社會變成一個現代社會的問題。農業社會也有非農業的職業,現代社會也有農業這樣一種職業,但兩種社會狀態下的本質上是不同的。中國目前處在后者的這種狀態之下,解決農民問題必須考慮這個社會狀態。
尤其在今天,中國真正以農業為生的人已經變成少數了,但帶有農民身份的人還是多數,這里所指的多數是指那些沒能獲得城市戶籍所接納的人。這一部分人能稱為農民嗎?他們在城里工作但是沒有城市戶籍,人口比重甚至已經逐漸超過了現在仍然待在農村的人。取得不了同等市公民權利,這個群體怎么能夠融入市民社會呢?這仍然是個很大的問題!我這里講的所謂融入市民社會不僅僅是融入城市,因為所謂的citizen這個詞指的不僅僅是城市,在西方社會也有市民的,但是他們的農民其實也是citizen,也是公民,在這個意義上他們和城里人是沒有區別的,只是職業的區別。但是中國就不一樣了,他們其實還是身份的區別。
農民問題處理不好,會成為一個很大的社會危機,尤其是中國現階段,不可能再當農民,但是又進不了城市的人口數量那么大,這種狀況造成許多的家庭離散人口,這不僅在中國前所未見,在世界范圍內也是從來沒有過的。現在經常講工業化會造成鄉村衰落,鄉村衰落當然是一個問題,但如果這些沒有城市戶口的農民能被城市所接納,融入城市社會,鄉村衰落也就成為了一個過渡性的現象。相反,如果他們不能被城市所接納,就成了一個很大的問題。比如說現在的留守人口的問題,顯然就是體制性的問題,全世界各國沒有哪個國家像中國這樣的,有些人已經把這個事情說成是中國的一種文化,當然,這種說法是胡說了,但足以說明問題的嚴重性。
前不久,有一位朋友寫文章說中華文化根本不是一種重視血緣的文化,重視親情的文化,重視家庭倫理的文化,他說中國人是全世界為了賺錢而不顧家的人,沒有哪個民族是這樣為了賺錢,甘愿背井離鄉脫離家庭生活。后來我就說,那這些人背井離鄉是他們自己愿意的嗎?肯定不是這樣的。
全世界各民族在城市化過程中,大量的農民作為低成本勞動力的方式進入城市,來解決家庭生活問題。并不是工業化時期那些人進了城以后,忽然間都成了富人住進了商品房,不可能說那個時代的國家都是所謂的瑞典式高福利國家,能夠給他們提供高品質的福利房。但他們當然需要有低門檻在城市生活的可能,正是有解決了他們的家庭團聚問題的可能,在工業化時期所有的國家,包括現在已經沒有所謂貧民窟問題的臺灣、韓國、日本,他們在工業化階段都曾經有過這樣的事,例如:我在城里打工,我就希望把家搬到城里來,我有錢就買商品房,如果國家能夠給我提供福利房當然也不錯,如果這兩個條件都沒有,我也要解決低成本的家庭團聚問題,那怎么辦呢?那就是所謂的貧民窟。
二、中國現在為何沒有平民窟?
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是喜歡貧民窟的,更談不上有意識地建設貧民窟,但貧民窟在所有國家幾乎都存在,原因就是要解決這個問題。如果進誠的農民都是住單身宿舍就不會有貧民窟問題,所謂的貧民窟肯定是家庭住宅,不可能是單身宿舍,他們為什么會形成這種呢?就是因為家庭生活重要嘛。中國現在沒有貧民窟這個東西,于是就導致了他們的家庭沒有辦法低成本地融入城市,進而造成家庭離散。是不是說中國人就愿意這樣呢?當然不是的。所謂的中國沒有貧民窟當然是胡說,大家都知道以前一直有一個說法,中國的城市中有大片大片的棚戶區,棚戶區是什么?那不就是貧民窟嗎?
在上海的陳映芳先生專門做過棚戶區研究,他得出一個結論,在解放以后改造棚戶區搞了很多樣板,北京的龍須溝,上海的趙家浜,都是改造棚戶區的例子。但實際上,改革以前大片大片的棚戶區其實沒有多少改變。是不是改革以前不把老百姓生活當一回事呢?那時候提倡的是先生產后生活,把消費型城市改造為生產型城市,所謂生產型城市就是工廠蓋了很多,但是住宅蓋得很少的城市。按照陳映芳列舉的統計數字,上海一直到改革開放之初,棚戶區的人口和解放前相比沒有任何減少,相對比例有一些減少,但是絕對比例并沒有減少,一直到改革初期上海還是有五分之一的棚戶區人口。
你說中國沒有貧民窟,這不是胡說八道嗎?但是在前三十年,49年以后到79年的三十年,上海人均居住面積可以說沒有任何增加,一直是在人均大概三點幾平,一直是停滯的,只有三年出現過增加,大概從人均3.1增加到3.6。這三年就是從69年到71年,上海人均居住面積有了提高,大家知道這是為什么嗎?因為都是上山下鄉造成的。趕走以后他們的人均住房面積就提高了,但是大家知道那個時代的上海人最先住的就是通過種種辦法能夠逃避上山下鄉,大家還是擠在一個小房子里,那些子女被趕走了,老兩口守著一個空巢之家,人均居住面積還提高了,那樣的家庭肯定是不被人羨慕的。也就是說,中國人其實在這點上跟世界一切民族沒有什么區別,人們還是把家庭團聚放在第一位的,沒有人認為用妻離子散的辦法來增加居住面積是一種可取的做法。
現在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現象呢?就是因為剛才講的原因,體制在幾十年內設計的就是這樣一種格局。大家知道黃奇帆先生在2007年回答印度記者時公然講過,記者問他說,印度的城市擴張帶來了貧民窟,那中國會不會出現同樣的情況呢?黃奇帆先生說不會的,他說因為你們印度人歡拉家帶口跑到城里來,中國的農民工是很特別的,他們就喜歡做兩棲人,把家庭留在農村,自己單身在城里住集體宿舍,當然就沒有貧民窟了。但中國人真的喜歡這樣嗎?當然不是了。發展到現在,家庭離散問題已經成了中國的一個巨大的倫理危機了。什么荒唐的怪事都出現了,今天新聞報道說在某一個地方,一個又丑又窮的老光棍可以霸占十幾個留守婦女,又說某一個十幾個老漢去輪奸十二歲的留守兒童,某個地方留守兒童多少多少人又自殺了,這些事情都是人類歷史上難以想象的倫理悲劇。
三、行政權力加速城市化導致的怪誕現象
怎么解決原來的農民融入城市的問題非常重要。現在政策也發生了很大變化,不僅提倡城市化,而且還用行政權力加速城市化,很多地方的造城運動搞得轟轟烈烈,但是現在似乎上面的意圖是說不希望農民留在農村,但是又不希望他進入一線城市,就希望他們待在縣城。所以就投入了大量資金在縣城,在所謂的中小城市搞了很多事,最近的教育就是這樣。我剛從湖北回來,我在十堰那一帶考察教育的。農民工或者進城打工人的子女讀書一直是很難解決的,而且北京最近幾年好像還越來越難解決,甚至北京有些部門想用教育門檻來作為控制人口的一個杠桿,原來他們提出說我們廢除打工子弟學校,但是可以讓打工者進入公立學校,現在干脆說要用教育一個門檻把他們給攔住。
但是同時又努力地讓這些農村兒童進入小城鎮或者是縣城去讀書,所以最近這些年出現了很大的變化,大量關閉村里的學校,把教育都集中到鄉鎮或者縣城的中心小學。以前搞希望工程的時候建立的很多希望小學,現在都已經荒廢掉了,國家都撤掉了,十堰地區這幾年學校的數量減少了四分之三,等于現在學校的數量只有原來的四分之一,而且村一級基本都沒有學校了,學校全部集中到鄉鎮和縣城。結果造成一個怪誕的現象:就是農民工在城里打工,但是他的子女沒法在城里上學,他說留守兒童,留守兒童在村里也上不成學,留守兒童還不算,他們還要跑到城里上學,結果很多農民還要花很大的力氣在城里或者在鄉鎮所在地、縣城去解決居住問題,在那里租一個房子,甚至在那里建一個房子。
現在大量的縣城由于前幾年的造城運動造成住房空置率很高,他們如今千方百計地想吸引農民來買這些房子,其中一個措施就是把孩子都集中到那里,讓家長來陪讀。結果造成了一個很荒唐的現象:父母基本都是在城里打工的,但子女既不在城里上學也不在老家上學,而是要到第三個地方上學,城里的農民打工辛辛苦苦賺的錢回農村蓋了一些每年只有春節期間住幾天的房子,本來這些房子還有一些留守人口住,現在連留守人口也不住了,留守人口也都跑到城里。他們的父母在城里住單身宿舍,他們留守在家鄉的人也沒有住在他們花錢建的房子里,而是到縣城和鄉鎮去租一個也是很差的房子守著孩子去上學。這樣的事在當下普遍存在,這不僅造成了極大的資源浪費,而且導致這個社會極其畸形。
這樣下去,是遲早會出大問題的。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共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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