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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華:農村傳統儀式的衰弱

[ 作者:楊華  文章來源:中國鄉村發現  點擊數: 更新時間:2021-05-02 錄入:王惠敏 ]

在很多的禮儀中,喪葬禮儀與人們的生活有著密切的關系。在農村喪葬禮儀中,主持儀式的“管事”是主導角色,他們在整個過程中不僅要與鬼神對話,還要同生者打交道。他們可以被看作是農村傳統文化、倫理、精神的象征和載體,農村傳統的“活化石”。然而我們最近在河南農村調查掌握的情況是,紅白事的主持出現了嚴重青黃不接的現象,許多“管事”后繼無人,傳統及其背后的意義在農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凋零。

崔橋村的喪葬禮儀保存得相對完整,家族里的尊長或族長是家族里紅白事的“管事”,整個儀式由他們主持完成。數十道儀式都由管事親自主持操辦,因為只有管事才真正懂得其中的奧秘和玄機。儀式過程中有相當多的規矩、禁忌和話語,很是復雜縝密,一般人的記憶中根本容納不下如此豐富的內涵,更不是一個普通的旁觀者所能理解和控制的。就連最基本的鞠躬的說辭也不是誰都能順口說出來的,正確的是“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而學舌就變成了“二鞠躬”。

普通人弄錯了也可以不以為然,但在管事那里“細節就是大事”,稍有不慎就會釀成大謬,貽害無窮。因為管事直接與鬼神打交道,是儀式中少數能夠“通靈”的人,他在儀式中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每一句話語,甚至唇語或心語,都是在與鬼神對話。如果出現差池,鬼神可能會怪罪下來,于是就會有人遭晦氣,受到鬼神的懲罰。這是農民對某些禁忌的忌諱,也是他們正常的思維邏輯,即將毫不相關的兩件事情強扭在一起,說成因果關系,由此解釋事情的前因后果。

在這樣的思維邏輯和信仰體系中,農民對許多儀式過程中的細節、話語、禁忌,以及某些措施都很在意,生怕在某處出現差錯,犯了大忌,在喪葬儀式中尤甚。喪葬與其他儀式不同在于要直接面對鬼神,在鬼神眼皮子底下辦事,所以對禁忌的要求要嚴格得多。所以許多管事的在儀式中都是膽戰心驚,但又必須聚精會神,精神高度緊張。譬如,在送葬的過程中有“路祭”和“頂祭”,此時棺材前面不能見人,管事的得負責清理、開路,否則會遭神譴,沖淡了風水。

另外,當地有“三里不同俗,四里改規矩”的說法,不同的村莊可能有不同的喪葬習俗,因此別的村莊的人來吊喪時就可能出現禮儀沖突,鬧出麻煩或笑話。為了不出現這樣的事故,管事在接待不同地方的吊喪者時須陪伴左右,一項項地告知當地的規矩。這種場合尤其不能出現漏洞,因為明顯的漏洞很可能導致圍觀者不經意的笑話和冷眼,使原本嚴肅而沉重的場面變得輕薄,這既是對鬼神、祖先、亡靈的褻瀆,也是對主家的不敬。

因為喪葬儀式繁瑣、禁忌頗多,主持儀式這個角色非一般人能夠承擔得起。我們在調查中發現,許多自然莊、小組和家族的儀式主持人都經過了五到八年(有的長達十幾年)的正規訓練才擔當重任。崔橋村王盤自然莊的孟富貴在年輕時被其叔叔和家族里一個老人領在身邊學了上十年后才親自上陣,以后一干就是20幾年。這就是說,喪葬儀式中許多的禁忌、禮節、細節、身體語言和其他細微之處,一般人只能看出個皮毛,說出個大概,無法確知其中的許多禁忌和要領,不能跟鬼神直接交流;入門者需要懂行的人手把手指點、密授,經過十數年的摸索實踐才能夠完全的掌握。因為管事如此不可或缺,他們一般在家族和村莊中享有崇高的威望。

管事在儀式中除了跟鬼神打交道外,還得跟人打交道,后者的重要性也不亞于前者。管事不僅要安排整個喪葬儀式,還得安排人辦事,如報喪、記賬、購物、接待、抬喪等,這些事情很復雜,也需要管事逐一解決。

與人打交道不像與鬼神打交道,有個固定的軌跡和程序。人是活的,如何安排、安排誰都得考慮清楚,視情形而定,需要管事有極高的組織才能、威懾力和變通能力。同時,喪葬耗多長時間,管事就得在主家待多長的時間,酷暑的時候跟主家一同忍受炎熱,嚴冬的時節則與主家感受冰天雪地。這需要意志、耐力,和付出的精神。崔橋李莊一個老會計的父親去世,正值酷暑大熱天,管事和主家已經煎熬了兩三天;這天未過午,就要抬棺出去的時候,天下起了暴雨,原先安排好抬棺的人都撤回自己莊稼地里搶收棉花去了。但當地習俗是抬棺不能過午,因此得臨時找人,主家急,管事的更急,他又得磨一次嘴皮子去差人。

除了安排人這樣的事得逐一辦妥之外,其他的事情也得謹慎小心,稍不注意就要忍受背后的風言風語。比方說,管事操辦整個事情,花多少錢、辦得好壞都得把握住度、捏拿分寸,既不能辦得太奢華,以免主家認為浪費,“不是花自己的錢不心疼”,也不能做得太謹慎,放不開手腳,辦得不風光,沒有給主家添面子,主家也會鬧意見。管事辦事稍有不慎,就會惹來麻煩,里外不是人。

另外,在差人辦事時,人家內心并不真的愿意,因為分配活的輕重有差別而鬧意見。當時礙于面子不吐出來,事后就會添油加醋,在背后捅你的刀子。更有甚者,有時根本就差不到人,還得自己親自去辦理。

王盤莊的孟富貴就舉了一個例子。有年冬天下暴雪,莊內一家要辦喪事,得請樂隊,孟富貴差人到縣城去,因為怕路上出事,沒人愿意冒雪出去,作為管事的孟富貴只能親自跑一趟。他連夜趕到縣城,結果人家樂隊也不愿意這個時候出城,無奈折回跟主家商量了一下,沒有哀樂也不行,就準備放錄音替代現場樂隊。孟管事又一個人跑了鄰近的幾個鄉鎮才買到哀樂磁帶。回想起這件事,孟富貴就感慨萬千,但他又補充了一句:“這種事多啦。”可見管事角色的重要程度,他與人打交道,沒人干的事都得自己干。

所以,管事在喪葬儀式中與人打交道時需要有犧牲精神、吃虧精神,就是要放棄許多自己的事業,耗費許多屬于自己的時間,忙乎著吃力但不一定討好的事情。他們把這個事情當成自己的“事業”來對待,認為這行事總得有人來干,自己懂這行都不干了,誰來干?他們覺得,主持紅白喜事是他們的義務,他們學了這方面的知識就應該為家族和村莊盡到這方面的責任,所以再辛苦勞累也要把事情辦好。用他們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人家老了人請我們幫忙,自己就得管到底”,“管這號事,要本著吃虧的精神,不吃虧辦不成事”。如果光從經濟角度去考慮,管事們在紅白事上對村莊的付出沒有任何經濟上的回報——只吃幾頓飯,抽煙喝酒,再是接受個把小禮品,完全不劃算。

管事是村莊的社會性職位,是村莊社會平面上的突兀,是村莊賦予他們這樣的地位、權力和權威,脫離了村莊社會,他們就無權無勢,無名無望。

傳統的村莊是個自然而封閉的生活、生產、交往和信仰社區,人們對村莊賦予了特殊的情感體驗,將自己融于村莊,也把村莊納入自我,村莊與自我合一。因此,傳統村莊是倫理和功能合一的共同體,人們在各種社會實踐中,比起經濟上的計較,更在乎的是社會性收益,在乎他人對自己的評價,在乎他人的感受,希望得到村莊社會的承認和認可,能在村莊中有好的名聲,為后代多積德。

社會性需求和功能性需求是相輔相成的,人們社會性收益和關系的獲得和拓深,可以為村莊功能性需求的滿足創造社會關聯。社會性關聯使村莊更為緊密,在功能性的滿足上更為積極主動。當人們在乎自己在村莊社會的社會性收益,特別是長遠的社會性收益時,村莊共同體因此而存在,人們日常的生活、生產和交往也因此而維系。

在傳統村莊,人們的競爭和村莊內部生活的展演一般是在社會性的收益和價值上,如“面子”競爭,而有損這些價值的事物、活動與競爭,人們不會去爭取。也因此,村莊公職或者權威位置不是經濟或利益上的設置,是一種社會性安排,人們把村莊的最高榮耀、最高聲望配置在這些“位置”上,占據這些位置的人在履行村莊義務的同時,享有村莊的最高評價。紅白喜事的管事既是這一最高“職務”的義務性體現,同時也是這一位置的創造者。管事一般享有村莊的最高權威和威望,是村莊或者家族的實際統治者。在紅白喜事中是管事的人,在日常生活中也是尊長、族長,或者村莊會首制的首長之類。

我們在調查中了解到,現在農村掌管一整套禮儀和儀式的人都在50歲以上,很多都六七十歲了,他們的班子里(四到五個人)均沒有50歲以下的人。他們是上一輩人手把手帶出來的,上一輩人在退休時積極地選擇和培養了自己的接班人。然而,當我們問及那些管事,到他們這一代人“退休”的時候,屆時會由誰來接管時,他們卻說不愿意帶人了,說“車到山前必有路”,“虎到有山”,到時自然就有人來管。

問題的另一面是,沒有人再跟著他們學這行名堂了。即使符合標準的人選也更愿意去尋求其他的活路,也不愿意再干出力不討好的活。原因很復雜,有市場經濟沖擊的緣故,人們更多地去追逐經濟利益,沒人有滿腔熱情去“吃虧”;也有觀念變化的原因,越來越多的人不再相信有神論,對死亡和喪葬的中的神圣性和敬畏感已經沒有多少信仰,等等。這些因素肢解了村莊共同體,繼而平削整個農村社會,使農民無法在村莊和農村獲得社會性的需求,村莊不再具有長遠預期和價值生產能力,村莊社會性的價值無法滿足村民對它的追逐,無法彌補村民經濟收益的損失。也就是說,當村莊不再有凝聚力、不再能生產社會性價值,當村民不再在乎社會性價值之后,基于社會性價值而著力充當紅白事管事的人就不會再有動力,這個角色的接力也就不可能再延續。

沒有人再管事之后怎么辦呢?確如許多管事所說,“虎到有山”。家族和村莊不再內生自己的“管事”之后,村民小組長就被認為是這個事的最好也是最后人選,許多原本根本不懂這一套的小組長被匆忙推上這個舞臺。小組長的知識必然是高度簡化了的,其實其他的人也心知肚明,但又只能按這樣的程序來。這樣,許多被簡化、篡改或者增添了的禮節和程序就不再具備它們原來縝密無間時的神秘感和敬畏感,喪葬儀式也僅僅成了人們不得不玩下去的“游戲”。這樣,許多連接鬼神與人、凝聚人際關系的傳統在悄無聲息中流失。

“傳統”若只是形式或過程,流失倒也無所謂,然遠不止于此,其背后蘊藏著豐富內涵和意義。就葬禮而言,它是農民在生活、生產忙碌中抽閑出來的一次特殊的洗禮,只有在此時人們才真正體味到對生命的敬畏、對神的乞靈,以及人活著與死去的意義。人們在喪葬中感悟生命,感悟超越性和本體性,而這一切都得通過一整套復雜得讓普通人的記憶無法連貫的程序、細節,一整套讓人膽戰心驚、不敢觸擊的禁忌、行話來實現。

當儀式變成“喝白開水”,少了忌憚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成了人們內心沒有吐出來的笑話。人死如燈滅,就這么簡單,敬畏沒有了,神圣沒有了,生命的體驗成了奢侈品。連對喪葬都沒有了敬畏,那么三尺頭上就不再有神靈,生活也就不會再有所顧忌。

人,總需要有所敬畏,無論是對生命,還是對神靈、對大自然。傳統的喪葬禮儀作為一個完整的體系給予了人們這三重敬畏,也給予了人們對生活的態度和對未來的預期。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新鄉土 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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