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成信對于當鎮干部這段人生經歷,另一個感觸很深的話題是“站隊”。尤其在憶及他和曾經的國土所同事陳金華的對比時,程成信總是感嘆,“站錯了隊”。
1998年,將程成信招錄進渡橋鎮規劃辦,乃是時任鎮委副書記兼副鎮長方立正的主意。其提議在獲得鎮委書記和鎮長等人同意后,首先代表鎮領導找程成信進行談話的也是方立正。此后,在鄉鎮招干考試中,尤其是在面試中,程成信能夠順利過關,也與方立正分不開。對此,程成信回憶道:
方書記前前后后幫我打了不少招呼,不然我這初中文化的底子,(而且)荒廢了那么多年,肯定考不上。不過,也正因為這樣,我進鎮政府,大家就把我看成是他的人,是站他這一隊的……基層都這樣啦,桌子上(正式制度)誰和誰是上下級關系、誰管誰是一回事,桌子下(私下)誰是誰的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你直接管的下屬,站隊的時候,不一定跟你站在一起。擺到臺上,誰也不會說的,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不過,面子上的功夫也很重要。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把站隊的小圈子表現得太明顯。相反,要讓人覺得,四面八方的關系都還過得去。較勁只能暗中較的啦。
程成信說,正式上班后,作為土生土長的干部,在鎮政府2條新街道建設征地的工作中,他無疑展現了優勢。在這件事情上,鎮委書記、鎮長好幾次在黨政聯席會議上表揚過他。在私底下聊天時,方立正也夸獎程成信:“還不錯,算是給我長了臉”。幾乎在同時,渡橋鎮根據梧縣及國土局要求,開始編制第一輪土地利用總體規劃。由于渡橋鎮規劃辦與國土所合署辦公,在其他人看來,就是一套人馬兩塊牌子,該項工作也成了程成信的中心工作之一。但在這項工作中,程成信幾乎成了“文盲”,而國土所的陳金華是中專畢業生,比程成信“專業”得多。
程成信回憶道,陳金華當時和一個排位比較靠后的副鎮長肖某走得比較近,算是站一隊。但是,“這種小圈子還幾乎冇向心力”,因為肖某“在鎮里完全說不上話”。除此之外,陳金華在梧縣并沒有可靠的關系。程成信則算是進了方立正的小圈子,而方立正在渡橋鎮是有實權的“三把手”,除了“老大”(書記)之外,連鎮長都要對他讓三分。因此,陳金華雖對程成信的工作水平不屑一顧,卻又沒辦法。對此,程成信說:“當時,我覺得他(陳金華)有點書生意氣,懶得去跟他計較這些。他能干,那就多干點啦,我樂得清閑。”
1999年下半年,渡橋鎮黨政班子面臨換屆。程成信認為,在通常的情況下,方立正接替鎮長的職位,應算是順理成章。但結果出人意料,渡橋鎮書記、鎮長均被調走后,方立正也被調往了山塘鎮擔任鎮長,而且一走就是6年。渡橋鎮新上任的書記、鎮長全部從外地調入,其中鎮長與陳金華是中專校友,辦公室里的局面馬上對程成信變得不利。對此,程成信回憶道:
新鎮長是他(陳金華)的同學。估計原來關系其實也一般,沒見有多少來往。不是學一個專業的。但現在(此時)在一個地方工作,又都是外地人,可能覺得還是同學比較值得信任吧。第一次見面喝酒,鎮長就主動跟他喝酒。他也終于“醒目”了,馬上就打得火熱,站到他那一隊去了。很多時候,下午下班回梧城的時候,鎮長就說:“坐我的(專)車吧”。有時候,他們一塊值夜班,不回梧城,就在飯店里喝酒喝到半夜。
在工作中,新鎮長經常“鼓勵”程成信加強“學習”,暗示其文化水平不夠。不過,程成信說,新鎮長做得也不算過分,畢竟涉及處理一些地方上的事務,他還是比較得力的。程成信自己則開始試圖努力地跟新鎮委書記拉近關系,但是他發現:
要拉近關系容易,但是,要真正取得一個陌生領導的信任,不是那么容易的,可能需要很長時間。原來(和)方書記打交道時間長,可以掏心窩子。新的(書記)不行,他是個謹慎的人。不是說你簡簡單單拿錢開道,多送點禮就行的。沒有信任,禮送得太多了,反而不敢收啦,誰知道你有沒有做手腳?
程成信感嘆,“時間不等人”。在新局面下還沒有穩固地站好隊,很不湊巧,他人生的關鍵時刻卻到了。2000年初,渡橋鎮規劃辦主任兼國土所所長辦理了提前內退手續,職位出現空缺。這對程成信、陳金華都很重要,它不僅意味著是一個正股級的干部崗位,而且是公務員編制。結果,鎮領導把這個機會給了陳金華。據程成信說,在當時的渡橋鎮,公務員編制和事業編制待遇已略有區別,此后差別更大。更何況,此時國土所還變成上級垂直管理的機構。陳金華從此主要以國土所所長身份活動,其工資待遇與縣國土局其他正股級干部一樣,約為程成信的2倍。
程成信也曾與副鎮長肖某“走得比較近”,原因是肖某發現,自從新鎮長到位后,陳金華即與之“走得比較遠”了,于是主動有意向程成信示好。對此,程成信說:
當時換屆,他(肖某)也算是升了一級,還是副鎮長,但原來排名比較靠后,這個時候排在副書記兼人大主席后面,也算是“四把手”或者“五把手”了。(他)有事沒事叫我去他辦公室喝茶,有時候晚上叫我去陪他下象棋,其實我下象棋技術很差的。有時候出去辦事,也喜歡叫上我。開會時,找機會表揚我。總之,有點叫我站他這一隊的意思。
但是,程成信說,后來他主動退縮了。退縮的原因,是因為程成信了解到,肖某在更高一個層次站隊時,和縣政府辦公室主任是一個圈子,他們原來是戰友。而渡橋鎮鎮長和縣委組織部長有親戚關系,他們是一個圈子。程成信“擔心水太深”,就沒深交,免得肖某和鎮長兩個圈子不和,“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此外,程成信說,他一直摸不透新鎮委書記的態度,所以更加不敢冒冒失失行動。他跟我感嘆道:
人家都說,搞政治,沒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這話當然是對的,但也不全對。就拿我們基層來說,一個小小的鎮,甚至一個縣,都是一個小圈子,大家都熟悉。根據利益變化重新選擇站隊當然很正常,但你如果經常換來換去,站不同的隊,名聲就會壞掉。人家覺得沒法信任你。誰知道你哪天會不會調轉槍口,變成一個“反動派”?所以,真正站隊的時候,其實也沒多少選擇。你如果跳來跳去,可能哪個隊都站不進去。
程成信還分析過其辦公室其他人站隊情況。1998年他進鎮政府工作時,辦公室名義上共有5個工作人員,國土所、規劃辦各2人,另有許某兼任主任和所長。國土所除陳金華外,另有25歲的小伙子李哲文。規劃辦除程成信外,還有一位中年婦女曾某。
李哲文從某名牌大學畢業后即在國土所工作,事業編制,此時已被借調到鎮黨政辦公室寫材料達3年之久。在程成信看來,李哲文的文憑、能力都不應該那么長時間被埋沒,只能天天寫材料,地位幾乎就跟打印室的合同工差不多。究其緣由,就是李哲文比較清高。據說,他到渡橋鎮后,不僅不懂得站隊,還很快就得罪了書記、鎮長及方立正,也就是渡橋鎮幾個主要圈子都被他得罪完了。程成信對此評價道:
這樣不行的。開始可能是剛畢業,書呆子氣,以為別人只是中專生或大專生,自己是名牌大學正規本科生。結果,還沒適應社會,就被人摁倒在地了。但后來,交往多了,我覺得是性格問題,不善于處理人際關系。難得成熟得起來,或者說思想上成熟了,但因為性格原因,在行動上做不到。領導換了幾茬,都沒解決站隊的問題。辦公室所有的同事,別人都升了,就他一直是個寫材料的“專業戶”。
2005年,方立正、何平、文質彬調至渡橋鎮分別任書記、鎮長和副鎮長。據文質彬和程成信說,方立正與何平勉強可算站一個隊,他們都是梧城某幾個石材老板的好朋友。雖然他們在政治上還有別的圈子,但并不沖突。何平與李哲文是大學校友。在何平的調和下,李哲文擔任了渡橋鎮黨政辦公室主任,級別上算正股級,但主要工作仍是寫材料(2009年,李哲文在另一個擔任某領導秘書的同學協助下,終于調往梧縣某局工作)。
規劃辦的曾某,因年齡已達40多歲,不再思進取,其丈夫為梧縣農業局某科長。曾某在渡橋鎮基本上不站任何一個隊,處理人際關系時“和稀泥”,跟誰都不沖突,也不深交。曾某在工作上,常應付了事,全部丟給程成信。但因其家庭背景雖不硬也不軟,加之在渡橋鎮一副“老好人”形象,包括程成信在內的所有同事,一般也不去得罪她。
至于辦公室的“頭頭”許某,其丈夫為梧縣某鎮人大常委會主任。在渡橋鎮,許某也不站任何一個隊。在工作上,許某表現平平,但書記、鎮長均對她比較客氣。程成信說:“大家心知肚明,她就等著內退,沒人去拉她站隊,也沒有去故意得罪她的。”
程成信還提到,人們常說的通過賄賂領導,跟領導站成一隊,得到提拔的現象,也確實有。但如果不是最后被查處了的話,一般都沒有直接證據(在2012年的“三打兩建”中,渡橋鎮有1人因行賄被查處)。
2005年,方立正回渡橋鎮任書記,對程成信而言自然也很重要。程成信回憶道,當他得知這一消息之后,感嘆“最終還算是站隊站對了”。確實,此后程成信在辦公室的日子好過多了。方立正曾含蓄地跟陳金華說過幾次,對程成信這樣的老干部、本地干部,要多愛護,很多工作,這樣的干部有不可替代的作用。陳金華也早已不再將程成信視作競爭對手。于是,在做包村干部時,文質彬、陳金華、程成信選擇了在同一個小組,負責程村。不過,關于程成信想轉成公務員的想法,方立正明確予以了拒絕。他說:“現在公務員逢進必考,沒辦法操作”,并勸程成信還不如在工作之余,多花點時間安安心心帶好孫子、外孫。
“為什么必須要站隊?”2010年8月,在文質彬即將調走前,我趁和文質彬、程成信吃夜宵問他們。程成信答道:“別人都站隊。你不站隊,孤掌難鳴,遭人欺。”文質彬則說得更全面一些,其答案如下:
如果不想升遷,不站隊當然也可以。如果想升遷,站隊,進小圈子,提拔的機會就多點。否則,你就算干得好,上面也未必知道啦。或者,(上面)就算知道,在干部任命、推薦進修、組織外出考察等有好處的事情時,人家對你的成績也可能會裝作不知道。再說了,工作干得好的人,畢竟不止你一個啦。
當然了,領導也有主動拉下屬站隊的需要,要不然就是一廂情愿,站隊也就站不成。領導之所以有需要,是因為你(領導)在工作中不可能親自把所有的事情做完。但是,單純靠制度要求下屬去做,人家(下屬)未必真心實意、百分之百盡力地給你去做。俗話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私人圈子里的人才會盡力啦。再一個,尤其是在基層,現在好多工作都是“打擦邊球”,是“變通”的,甚至是違規操作的。如果不是“自己人”,你敢信任他(她),交給他(她)去辦嗎?這還不用說那些干違法勾當的人,他們就更加需要私家班底。
(作者譚同學系云南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來源:《雙面人:轉型鄉村中的人生、欲望與社會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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