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仁如是說——
很多事情,就是因為真實情況搞不清楚,高層再有勇氣也難以拍板,或者拍了也落實不下去,所以要把情況弄清楚,再加上政治智慧和勇氣,缺一不可,才能解決問題
近代以來,上海為什么發展這么快?道理很簡單,上海不是管出來的,而是放出來的。今天的上海同樣如此,一定要敢于先行先試,不能等著別的地方做了再做
采訪經濟學家周其仁那天,上午他剛從北京飛來上海,中午見一位朋友。下午兩點半準時赴約,見面就抱歉,說一會兒還有個安排。當時有點擔心采訪效果。沒想到一聊就聊了兩個半小時。一直到我提醒他是否要赴下個約了,他才看了下手機說:“真得趕緊走了?!?
周其仁有多重身份。稱他是頂級經濟學家,他說都是被時代推著走的,千萬不要以為自己有多大本事;說他是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的創院院長,他說根本做不來行政工作,事情都是別人做的。問他如何自我定位,他說自己是個老師,也是個經驗主義者。
在周其仁看來,每次來上海都是探親。因為他生在上海,而且母親至今生活在此。但很明顯,他的上海話已經生疏,只是偶爾會蹦出一兩個上海話單詞。他長到18歲,第一次離開上海。40多年后,受聘擔任上海決策咨詢委的專家。他說,長期研究農村問題,但農村的鑰匙在城市,而要研究大城市,國內還有哪個比上海更典型?
我們都是杜潤生的徒子徒孫,那個時代讓人懷念
高淵:杜潤生先生最近去世了。曾有人說你們不過是“杜潤生的徒子徒孫”,但你回應:“此生以此為榮?!蹦惝斈暝诙爬项I導下工作,覺得他身上最有意思的地方是什么?
周其仁:我是1978年從黑龍江高考來到北京的。當時,北京處于一種非?;钴S的思想狀態中,有各種各樣的沙龍、討論會、讀書小組等。我參加了一個讀書小組,里面有一位是我們中國人民大學經濟系資料室的老師,有一次他說有位老人愿意見你們,誰有興趣去見。就這樣見到了杜老。
那時候有一幫大學生,都常去杜老那兒。他態度和藹,鼓勵年輕人在他面前暢所欲言。老頭不會批評你,就是問問題,鼓勵兩句,所以談得很開心。
高淵:他喜歡跟你們談什么?
周其仁:年輕人關心的他都有興趣。1979年我們見他的時候,他已經復出當了國家農委副主任。但看上去很悠閑,不是繃得緊緊的,似乎總有大把的時間跟你們聊。我的印象中,他很有自己的看法,但不會強加給你,而是會引導你。
他的插話、提問,就像導師一樣,會讓你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我們談著談著就知道自己功夫不行。但有沖動,還想回去再把事情搞清楚。
當時和他聊得比較多的,除了我們人大的,還有北大、北師大和北京經濟學院的同學。我們大多下鄉好幾年,覺得農村現狀很難改變,好像天生就是這么窮。但1980年前后的農村發生了很大變化,這給了我們鼓舞,說明如果想法對頭,能夠深入調查研究,能夠從底層吸取力量,能夠制定正確的政策,是有可能推動農村變革的。
1982年,我大學畢業,和陳錫文、杜鷹、白南生、高小蒙他們一起,被分配到杜老那里。
高淵:1986年,杜潤生在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成立農村發展所,王岐山和陳錫文先后擔任所長,都當過你的領導,你對他們有什么印象?
周其仁:我們搞研究的人,個性上多多少少有些毛病,但王岐山都能團結起來,讓大家往一個目標走。后來他有這么大的成就,是有道理的。
陳錫文是上海人,到黑龍江下鄉10年,多年后一直當到中央農村工作領導小組副組長、辦公室主任。有人說,怎么弄個上海人來管農村?其實他長得就像農民,學的專業就是農業經濟。這些年,他在那個位置上,大家給他的壓力也不小。他的位置不一樣,我老說中央就是得站在中央,不能沖在太前頭,否則翻了車沒法收拾。
高淵:今年以來,萬里、杜潤生等人陸續故去,很多人感嘆上世紀80年代改革先驅一代已經告別。他們那一代人為何有這么充沛的改革激情?
周其仁:那是因為中國被逼到墻角了。如果沒有“文革”,沒有以前極左的錯誤,也很難有那么一場改革。杜老是智囊型人物,上面有鄧小平、陳云、胡耀邦等人,那是決策層,杜老是幫助決策、提供思路、參與決策。杜老很柔韌,能夠匯集不同的意見,把原來完全對立的東西縫在一起,這樣讓中央做決定的時候可以減少阻力。
現在有人說杜老是中國農村改革之父,其實他要說服很多人,匯集很多人的正確意見。對于大國改革來說,這個環節很重要。很多事情,就是因為真實情況搞不清楚,高層再有勇氣也難以拍板,或者拍了也落實不下去,所以要把情況弄清楚,再加上政治智慧和勇氣,缺一不可,才能解決問題。所以,上世紀80年代還是挺令人懷念的。
不必人人操心天下大事,但加起來要讓社會往前走
高淵:很多人說,現在的人天天埋頭掙錢,更多關注個人生活。你覺得,當年那種情懷還能找回來嗎?
周其仁:這是難以避免的。說實話,從社會發展來看,如果所有人都天天操心天下大事,也不見得一定是好事。
當然在情感上,人們會懷念當年的英雄情懷。像我們畢業的時候,覺得研究包產到戶、鄉鎮企業、農民進城真有意思,我們贊賞那個時代的精神狀態,但也要理性分析,那是一種非常態,難以持久的。
高淵:不少“80后”說,現在整個社會階層逐步固化,你怎么看這種情緒?
周其仁:所謂固化,是不是說社會更有秩序了?這方面看也有積極意義。如果天天變來變去,恐怕有問題。當然我們不能把這個變量搞得太硬了。我們這個時代突破固化的關鍵,還是依靠新技術、新組織。你看馬化騰和馬云,他們能夠沖出來,從這個角度看并不固化,因為過去所有的產業界大佬或社會精英在他們面前都黯然失色。
高淵:現在都在鼓勵“大眾創業、萬眾創新”,這是社會變革創新的最佳渠道嗎?
周其仁:這個口號的積極意義,是能創造一種積極的氛圍。現在再保守的人,也知道政府在倡導創新。你說創新人家就不好意思一棍子打回去。最好的情況是,即使我自己不能創新,也要支持別人創新,希望能達到這個效果。
當然,最終能創新成功的,總歸是少數人。我有一次去以色列,問一起去的中國企業家,這幾天看到什么新東西?他們都說沒啥不一樣,多數人的生活方式跟我們差不多。但為什么以色列的創新做得好,可能就是他們中千分之幾的人的狀態跟我們這里非常不一樣。
一個發明創新一旦應用,所有人都可以分享。這也是上海要關注的問題,我們強調公平很重要,但科研要有適當傾斜,因為愛因斯坦只有一個。保護多數人和關照少數人,是一門藝術。優秀的人冒出來,會改善其他人的狀況,在分配當中,就要讓有些人享受很多資源。如果大家都一樣,必然平庸化。
顧問上海是天賜良機,但若只是開會我不會來
高淵:如果當年留在上海,人生軌跡可能跟現在不一樣吧?
周其仁:我小時候家住愚園路,中學畢業遇到文革,然后毛主席一揮手就下鄉了。坐了四天三晚火車去了黑龍江,當時是主動報名的,真是熱血沸騰。因為家庭成分關系,當時兵團來招人還挑不上,那年我們中學一共12個人去黑龍江,我排在最后一個,很勉強。
10年的東北生活,讓我了解了底層的實際情況,心里埋下了很多問題,對意志的鍛煉也是正面的。當然,文化上欠虧不少,那屬于一個特殊時代,希望以后不會再有了。
高淵:2013年開始,你擔任新一屆上海市決咨委專家。為何接受這份聘書,因為是上海人嗎?
周其仁:更多是因為我長年研究農村問題,包括農村工業化、城市化。我們國家工業化的成績不錯,把很多剩余勞動力都從農村帶出來了,但城市化現在遇到不小的挑戰?,F在農業產值占GDP的10%左右,像上海是0.5%,江蘇是6%,廣東是5%,這是反映現代化進程的,工業發展起來,農業在GDP中的比例肯定低。
但是你看農村,現在待在農村的人是多還是少?很多人說農村沒有什么人了,這是觀察力不夠才會得出的結論。我們要思考,為什么還有這么多村莊?你看東亞所有高速發展的經濟體,工業化在推進,城市化在推進,人口在移動,村莊數量會迅速減少。通過土地整理,很多地方都恢復為耕地和綠地了。
我們這方面是滯后的。現在全國還有近60萬個行政村,按一個行政村有10個自然村算,那就有600萬個自然村。每個村出來一些人,稀稀拉拉留下一些人,這些村莊的生活就缺乏活力,因為人氣都沒有了。接下來的重點,還要推動很多農村的人出來,最理想的狀態就是產出占百分之幾,勞動力也占百分之幾,這樣至少農業勞動力能得到中國勞動力的平均收入。這個問題就是杜老到90歲還講的:讓更多的農民轉出來。
2013年,上海請我當決咨委專家,對我來說是天賜良機,因為我正好想轉向城市研究,而上海是中國人口密度最大的城市,具有極強的典型性。我對上海決咨委辦公室的領導說,如果請我來就是開幾個會、講幾句話,那就不需要來了,因為我并沒有發言權,如果有機會做些深入的觀察和研究,那還比較有意思。他們一口答應了。
高淵:你對上海的研究,從什么點切入?
周其仁:我在研究城市化方面,有一些積累,可以運用到這里。城市的“市”就是市場的市,上海是高端市場,所以這兩年我把上海的交易所全跑了一遍,了解它們的來龍去脈,這是一個切入點。
所謂中心城市,就是要給很大一片區域提供服務。我曾在紐約泡過一段時間,為什么紐約是全球城市,因為它提供的輻射和服務是覆蓋全球的。全世界很多企業,包括我們的阿里巴巴要上市,要跑到紐約去。什么叫紐約?就是你有巨大的野心和想法,但你缺錢,那就去紐約吧,到紐約就可能圓夢。對上海來說也是這樣,關鍵是中國內地省市甚至是亞洲其他國家和地區,它缺什么東西就可以到上海來尋求幫助,能否做到這一點很重要。
第二個維度,就是科創中心建設。上海究竟要產出什么東西,這也是我們調研的重點。上海集聚了這么多的高校、科研院所,產生多少“想法”?傳到了多遠的地方?我特別感興趣什么東西是上海人創新的,并輻射到外面去了。
還有一個維度是文化。聽說外國游客談到對上海的印象時,很多人表示喜歡一部叫《時空之旅》的多媒體劇。這部戲在上海已經演了很多年,其實成功的演出就是一個城市的一個吸引因子。紐約的百老匯就有這個功能,很多人一家老少去紐約,看一場演出就走了。在這方面,我們還差得很遠。文化是一種重要的城市吸引力,非常值得研究。
慢慢地,我形成了一個研究上海的思路:輻射力怎么樣?吸引力怎么樣?承載力怎么樣?現在主要圍繞這三個維度做訪問調查。
高淵:你每次到上海來,是不是要開個調研菜單?
周其仁:我跟決咨委辦公室的年輕人一起商量,因為他們對上海比我熟。我希望利用這段時間多學點東西,畢竟城市比農村復雜得多,但研究方法是一樣的,就是經驗主義的辦法,就是從現象出發,不能從愿望、理想、本本教條出發。我們必須研究現象背后的東西,但前提是先了解現象。有了現象才會有問題,才能探索里面的原因,提出假說,再試驗檢驗它。所以,經驗主義并不是與科學對立的力量,它就是科學的方法。
我現在常跟學生們講,假定我們從外星球來,我們以為發現了一個問題,地球人卻不行動,我們覺得他難受,那他本人不比我們更難受啊?他如果很難受,他為什么沒有行動?他不行動,究竟是被什么東西卡住了?你順著這個思路去走,經驗主義的路線就出來了。
高淵:擔任這個角色已經兩年多了,對上海有什么新認識?
周其仁:近代以來,上海為什么發展這么快?道理很簡單,上海不是管出來的,而是放出來的。
今天的上海同樣如此,一定要敢于先行先試,不能等著別的地方做了再做。這樣的話,一是機遇失去了,二是不符合上海在全國的定位。
專車思路可破解大城市死結,分享經濟意義不亞于當年農村改革
高淵:說到這里,就必須提一下網絡專車了。今年10月初,上海向專車平臺發資質許可,這在全國甚至全球都是創新之舉。同時,還接納“優步”進入自貿區。受到關注的同時,也引來一些爭議,你的態度如何?
周其仁:這其實和當年馬車被出租車替代是一個道理,它的合理性是必然的。當然,一定要處理好新舊矛盾,現在“分享經濟”剛露頭,大勢不可阻擋,爭論必定紛繁。
大城市管理一大難點就是道路。第一,道路增速永遠趕不上車輛增長;第二,城市道路在時間上始終是不平均的,高峰的時候堵得一塌糊涂,半夜都是空的?,F在破解這個矛盾的天賜良機就是專車。專車看起來是私車,其實是公共利用,而且如果給它們以適當的法律環境,引導好這種公共利用,就有可能抑制人們買私車的沖動,或者買了私車也減少上路。
我一直向有關部委建議,不妨讓各個城市試驗一把,不是一定行,也不是一定不行,因為出租車管理不是全國性業務,不是國家事權,說到底是市長們的事。有些地方試驗下來效果好的,也可以供其他地方參考。
高淵:很多人會說,高峰的時候專車出來不是更堵了嗎?
周其仁:其實市場會調節。太堵的話,專車司機賺不到錢,但好就好在他不是全職,可以利用信息技術“在空中”討價還價。傳統出租車做不到這一點,因為如果允許攔著出租車當街討價還價,交通就癱瘓了。這說明發揮價格機能要講條件,現在的互聯網技術提供了可以利用價格機制的條件,再拒絕就沒道理了。
從這個思路看,專車極可能是破解城市交通承載力死結的突破口?,F在還有一個新東西,就是“空中酒店”。我最近去首爾開會,他們請了這個創始人去做分享,就是一個美國大男孩,大學畢業沒幾年,現在手里有遍布全球的200萬間房間隨時提供出租。
我們的城市膨脹得這么快,蓋了這么多房子,能不能分享利用?我有一次講,上海有多少洗衣機,占了多少地方,按上海的房價算,那是多大的資產啊。為什么每家都要買洗衣機?能不能通過某個信息平臺實現共享,這就是“分享經濟”。它帶來的變革意義,一點不亞于當年的農村改革。
高淵:在你看來,現在的專車就是當年的包產到戶?
周其仁: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會帶來革命性變革。當年農村包產到戶是怎么起來的?就是被逼到沒辦法了,民間拼死嘗試,社會幾多爭議,高層默許一試,最后點頭推廣。專車管理有上海市交通委沖在前面嘗試,是天降的大好事,怕的是沒人愿冒風險啊。
所以,破解社會難題的答案,不在書齋里,而是在實踐中。
高淵:你覺得從專車現象來看,對我們制定“十三五”規劃有什么啟示?
周其仁:前一段,我參與全國和地方層面的“十三五”規劃討論,我提醒過一句,我們要看看當年制定“十二五”規劃時,有什么事情沒有預見到。我覺得至少有兩件事,一是互聯網發展得那么快,二是經濟下行壓力比預期的大。
我們要承認,當今世界科技進步越來越快,總有些事情我們事先預見不到。在制定“十三五”規劃時,要為目前看不到的事情留有足夠的空間。在產業發展方面,我始終認為不要以為能夠指哪兒打哪兒,最好留點機動去捕捉今天還看不到的機會,對付今天還看不到的危險。還有很多事情要敢于嘗試、敢于探索,上海就應該是探索者的角色,要在全國冒尖。
(訪談全文請見新聞客戶端“上海觀察”)
(高淵系本報首席記者)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解放日報2015年12月9日
(掃一掃,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