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經濟視野之外的中國城市
過去30年,中國有5億人遷入城市,這個數字相當于美國、英國、法國和意大利的人口總和。目前2.2億農民工中,有1.3億明確表示希望留在城市。到2030年,預計至少還有3億人將放棄農耕進入城市生活,到那時,中國城市人口將占到全球人口的八分之一。在這樣短時間內,如此大規模的城市化現象,中國為首例。
對于這樣的城市移民現象,如果僅僅從促進經濟增長角度看,城市化的含義不過是兩件事:蓋樓和城鄉戶口統一登記體系的建立。但是如果從更廣闊的戰略標準看,還有很多大事未在當前城市化方案的考慮中。社會變遷研究者很早就開始注意移民現象——包括中國國內和向國外的移民。上個世紀90年代初,社會學研究資金的大量項目,多數以農民工為主題。今天已經可以看得很清楚,這一主題的重要,在于關涉到中國的歷史、現實和未來,目前中國發生的城市化浪潮,完全可能改變整個中國社會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生態。如何回應城市化的全方位挑戰,不僅關系到多數中國人的身份系統、社會關系以及生活方式的轉變,更關系到新時期社會管理乃至執政方式的轉型。
1949年以前,國民黨的社會根基在城市,他們主要由扎根于城市的官僚機構、買辦組織、金融部門和工商業者群體組成;而共產黨的社會根基在鄉村,他們主要由農民、士兵和青年學生中的民族主義者組成。在成為執政黨并進城以前,在最大的城市上海,共產黨的主要活動領域,是在城市零工群體中,他們的主要成分是進城改變職業的外地農民,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外來打工者。而上海本地的技術工群體則同國民黨的組織關聯更緊密。在傳統形式的內聚、沖突和對抗的組織化紐帶中,親緣與地緣關系比起階級關系更為重要。與工人中存在的世俗關系——祖籍、性別、文化以及技術類別和水平等因素相比,職業的組織化作用不那么突出。當共產黨和國民黨在上海工人中開展組織工作時,受到了工人群體中既有的社會類別壁壘——本地與外地、工種與技術、地緣與文化——等等烙印的深刻影響。通過這些烙印,甚至可以大致辨別人們的利益聯結和政治態度,這兩個政黨不同的社會基礎也深深刻畫了它們各自政權的特性。
這些在城市發育的社會組織基礎,經由60多年、大約三代人的代際移民過程已經發生改變。1949年共產黨第一次進城后,大量軍隊退役人員接管城市工作,現在他們已經是第二代或第三代的城市人,組織、職業和角色的分化日趨復雜,面臨的城市問題已經不同。但是,當時建立的管理方式并未改變,這種管理方式的特征,是等級單位(結構)和特殊主義關系(原則)的混合體,主要的任務在于改造而非適應和融于城市體制。
相比于現在,當時的城市功能和目標更為單一:生產企業和行政管理。所以,城市生活的組織化相對簡單:進行人口限定并內部循環,“城市人”的成分主要是生產和行政單位中的職工和干部,除了組織調動和安排,個人不能隨便移動進出或選擇單位,單位之間設置行政級別和縱向隸屬關系,但單位內成員間的收入和地位差別不大,城市人的福利和消費水平相近,職業分化程度不大,職位通過人事部門設立、審批、再分配。這樣做的結果,是城市人員和生活方式同質化,社會類別很少且組織化程度較高。城市秩序和生活受到城鄉壁壘的“保護”,它無需面臨競爭和選擇的壓力及風險。
今天,以地區、戶口劃分職業和社會身份的狀況仍然存在,但城市社會單位的同質化現象已經變化,城市職業的分化程度遠遠超過鄉村地區。在城市,不同社會類別的人群共處,不同階層和職業特征的人混居,新舊體制中的職業、等級、身份、階級等類別構成疊加,傳統的、現代的、后現代的文化和價值觀,以及中西變種的生活方式和禮儀集聚一處。隨著居住共同體和單位建制消失,基于單位體制的組織認同和責任減弱。大部分的群體沖突和社會抗議事件發生在城鎮地區,自殺和他殺發生的概率在城鎮也已經超過農村地區。
二、城市化的戰略問題
(一)沖突性利益
計劃經濟時期創造出來的一些社會分類,比如城鄉、地區和工作組織間的地位差異猶存,同時又快速發展出一些新的社會分類,比如體制內和體制外、國有和民營、大型企業組織和個體經營者、企事業單位和社會團體、國際商業組織等等。這些差別部分和傳統體制有關,同時也和變遷有關,它們共同造就并維持的社會不平等,在城市比鄉村更為凸顯。一些群體類別受到社會區隔所限制,上升流動困難,另一些則非常容易獲取大量公共資源,這些差別的形成,有些源于行政格局的路徑依賴,有些源于市場競爭,由此形成的很多壁壘和區隔,不能完全由個人偏好、特征及努力程度得以解釋。那么,城市管理應當運用什么機制,有效協調并平衡這些差別的地位和沖突的群體?
(二)社會連結紐帶和信用約束
城市是一種新型的公共社會。如果說,鄉村共同體的生活方式主要依靠人際關系形成約束的話,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城市社會無法依靠面對面關系或初級群體約束行為,因為人們的聯系途徑完全不同。傳統主要依靠單位組織、或人際關系約束行為的機制,這些在城市已經無法適用,表現在信用危機主要是城市現象。這說明,利用工作組織以及初級關系約束信用的作用,需要一種公共信用約束體系來替代。
(三)城市管理中介
過去城市管理依靠的是行政層級體系。它的特點是,并非全部由市政機構,而是由人們的工作單位實施具體的管理和信息收集事項。這意味著,城市主要是一個地域組織——發布文件并按照級別進行審批——而非真正的社會管理單位。它有管理的身份和權力,但無管理的途徑和方法,因為城市管理的主要內容是發布文件:市政府發布或者確認、批準政策,由基層工作單位執行。大部分城市生活事項——信息登記、住房遷移、垃圾處理、人員核查、事故處罰、政策補貼、福利保險、利益協調甚至就醫就學,實際上,通過準政府(單位)處理,城市人員管理脫離了單位,或超越了地區界別就無法實現,因為是具體的單位承擔著對其成員的管理責任,不是它的成員、或不是此地域的成員就不在管轄之內,必須送回“原單位”處理。因而,城市秩序運行的條件是,所有工作組織——單位的“準政府代理”角色存在,所有人員都有單位組織——它是城市管理機構和市民之間的聯系橋梁和管理中介。市民接觸城市公共制度必須通過單位,如果離開了單位,他就難以找到為其負責的公事辦事機構,甚至完全可能因此脫離接近公共事務的有效渠道。在這種體制下,市政機構的管理具有間接性:它并不直接面對市民,它管理的是單位組織而非市民。但如今,這種中介的功能有的還在,比如行政單位和國企,有的已經喪失,特別是在大量新單位中。而市政機構的管理角色和渠道仍然未見更新。
(四)社會分流和機會結構
參軍和接受高等教育,是從前普通人改變身份,合法向城市流動的主要途徑。但現在,這兩個社會分流配置器的作用式微,但是,他們創造向上身份預期的職能未減。經過這兩個途徑,形成了身份上升的預期,但進入社會時,卻無法順利進位——筆者稱為“結構性失位”問題,這個問題在城市廣泛存在。城市邊緣的大學生蟻族,90%以上來自農村或者縣鎮以下的地區。他們不滿足限于勞工和普通職員的地位,感到付出和收益不平衡,因此,城市集聚了大量的社會不滿,表現在如今的“網絡民意”主要是大量的邊緣人群對于社會的不滿。對于城市生存技能而言,軍隊和大學這些過往主要的“教育”和升遷渠道,已經難以適應社會結構的新現實和新需要。
(五)社會組織化
如果注意城市教會的發展,就會發現,它吸引的年輕皈依者多是城市新移民,這些人從其他地方經過教育和求職進入大城市,脫離了原來依靠的組織——家族親友和地方共同體。通過這些組織獲得資源——信息、協助、資金支持和市場機會的可行性下降,新移民從有組織所依,變成了勢單力薄的個體,他們首先需要解決的生存問題,除了就職,就是如何獲得組織承認,被城市社會接納,這是教會發展的最重要原因。
隨著居住區的非單位化,很多陌生人通過買房和租房居住在一起,但是他們之間并沒有形成一種關系和社會支持網絡。一切由政府進行組織的傳統,對自組織化群體存有疑慮,使得這一社會生活內容被商業動機占據——市民的公共活動和場地主要朝向娛樂和商業性方向發展,經濟目標的聚集受到鼓勵(此時他們是消費或者競爭的關系),參與管理共同家園的活動受到抑制(此時他們是互賴合作的關系)。久之,市民缺乏精神和思想溝通,信任和互助關系微弱,自我組織的活力減弱。結果是人們過于依靠政府,自我組織化的能力和責任無從培育。
(六)文化價值
商業化對于所有精神領域的占領,使得現有城市生活不是滋養和傳承文化、而是損害文化和傳統。在城市找到最多的是娛樂場所,它們影響著城市的生活方式和精神品位。城市公共設施的建設鼓勵物質享樂,而非精神滋養——交流思想和分享價值。這表現在,公共空間建設少,公共運動場地少,這妨礙市民通過公共接觸建立共同的城市意識和價值;城市恢復了大量景觀,但卻沒有恢復其中的歷史和人物活動,無法通過他們的生活和追求,保存并欣賞城市文化;城市文化成了高樓大廈、穿衣戴帽、舞文弄墨等包裝和表演性的東西,而不是根植于生活所賴的價值;城市網吧主要提供游戲而非閱讀,城市電影和大眾電視主要在宣傳富裕和成名的價值觀。這些價值潛移默化地培育著一代又一代沒有文化的城市人。
所有這些問題,都是城市化進程面臨的新挑戰,它們不可能通過蓋樓和戶口制度變革得到解決。如果我們的追求更長遠,希望城市化方案具有更高的戰略和系統意義,僅僅滿足經濟目標的城市化模式探索就是不夠的,因為,城市化同時也是重要的政治、文化和社會現象。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社會學系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文化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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