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四人幫在權力爭奪中獲勝,極左派的命運會有什么不同?
盡管高層權力斗爭風云變幻,最終決定一種社會理想成敗的,還是它在社會基層的可行性。極左派在文革中推行的農村政策是:農業學大寨,普及大寨縣。大寨模式可行,極左派的理想就可行。大寨模式行不通,極左派早晚要退出歷史舞臺。
文革末期,我在學大寨的最前沿,在極左翼,向更左的方向沖鋒,親身體會到極左派前進的艱難。極左派名聲不好,他們的視角很少被顧及。不過,我在左翼受挫的經歷,對我理解晚年毛澤東的失敗和中國極左勢力的衰落大有幫助:我的焦頭爛額之處,也是他們舉步維艱之地。
一、義務勞動受挫
下鄉插隊之前,我在中學當了幾年團支部書記,按照列寧在《偉大的創舉》中的教導,多次組織過“共產主義星期六義務勞動”。到農村后,我接任第三生產隊的團小組長兼青年突擊隊隊長,又把“共產主義星期六義務勞動”搬到了農村。
我們村口的南山上有一片荒坡,第一次義務勞動就是在荒坡上刨坑栽樹,建一座“共產主義青年梨園”。1976年4月一個星期六的傍晚,收工之后,我們青年突擊隊四十來人義務勞動兩個小時,種上六七十棵梨樹。這是我們村歷史上頭一回搞義務勞動,大家很好奇,連在校學生也跑來參加。效率高,干勁大,挑水爬坡都是一路小跑,義務勞動大獲成功。
初戰告捷,按照當時的俗套,我作《流汗歌》一首,發在黑板報上。詩寫得很矯情,把符合正確路線的一分情緒夸張地感受為五分,表達為十分,努力自我感動并感動別人。
在勝利的鼓舞下,我又有了更宏大的設想:將不計報酬的義務勞動,從每周一天逐步增加到兩天三天,最后取代有報酬的勞動。在我們生產隊,然后在我們村,率先實現共產主義的勞動分配形式。這種設想的理論基礎是:按勞分配是一種“資產階級法權”——給多少報酬出多少力,以人們的私心為基礎,助長雇傭勞動思想。不計報酬的義務勞動才是真正的共產主義萌芽。我的計劃比大寨還要左。大寨當時的勞動報酬形式是“一心為公勞動,自報公議工分”,被后人譏為“大概工”,但勞動報酬與勞動態度和勞動成果多少有一些關系,因此就殘留了雇傭勞動的痕跡。我打算消滅這點痕跡。
一周后,我組織了第二次義務勞動,人數稍減,但干勁也不小,補栽了三十多棵梨樹,給上次栽的樹澆了水。公社廣播站很快就在大喇叭里表揚了我們青年突擊隊,還提到我的名字。
第三四次義務勞動,分別給蘋果園和梨園澆水。眾人的新鮮勁漸漸消退,參加者越來越少,有事請假的越來越多。列寧在《偉大的創舉》里提出過一個設想:共產黨在取得政權之后,如何判斷入黨積極分子的動機是否純正?他建議把“共產主義星期六義務勞動”作為一面篩子。經受住半年以上考驗的,才能吸收入黨。黨員經受不住考驗的,還可以清除出黨。這個想法當然不錯,可是,把這面篩子用到我們生產隊,恐怕過不了多久,篩子上邊就剩不下幾個人了——說不定只剩我一個。進一步說,我這個剩下的孤家寡人,動機是否純正仍然成問題:我能經受住較大的考驗,到底是因為我熱愛勞動或熱愛人民呢,還是因為我有更大的野心?
一天晚上,我召開團小組會,討論義務勞動中出現的問題。我猜想,大家的新鮮勁過去了,再往下走,必須調動蘊藏在青年心中的更深刻的精神力量,啟發大家的覺悟,讀書學習,思考人生的意義,樹立人生榜樣,等等。沒想到,這個會成了對我的批評會。幾位團員在會上聯合指責我,說大伙熱情衰退的主要原因就在我身上。我利用了大伙,干活是大伙出力,出名卻是我個人的。大家不愿意繼續被我利用,成為我撈取個人榮譽的工具。
這種指責是有道理的。畢竟公社大喇叭只點了我一個人的名字,其他人的面目模糊為一個集體。從結果看來,我迅速得到提拔重用,這種說法也可以得到支持。但利用大家撈取個人榮譽確實不是我的初衷,至少我沒有意識到這種動機。我意識到的就是前邊描繪的宏圖大略。至于我想在實現宏圖大略的過程中撈取什么私利,這一點不妨討論,我也有興趣加深自我認識,但我肯定不認那筆小賬。我的抱負或野心沒那么小,不在乎大喇叭表揚之類的蝸角虛名或蠅頭小利。穩定軍心,穩住陣腳,哄著大家死心塌地跟我走,更符合我的長遠利益。
問題在于,我不在乎,人家卻覺得虧了。而且是精神物質雙雙虧損。我剛來,根基尚淺,會上沒有一個人替我說話。
按照黨團生活會的規矩,我必須先作自我批評。我很想在自我批評之后發動反擊,說他們試圖逃避義務勞動,用對我的指責掩蓋自己的懶惰和自私,掩護自己臨陣脫逃。但是爭吵起來,公開決裂,以后的義務勞動就更難組織了。這種仗只能由別人替我打前鋒,我本人出面屬于赤膊上陣。
于是,我更加廣泛深入地征求了大家的意見,做了自我批評,深挖了個人名利思想,重新部署了黑板報小組的宣傳工作,請大家今后對我多多批評監督。原定議題取消,下一次義務勞動也沒有安排。
幾天以后,我被任命為生產隊副指導員,進入生產隊領導班子,團內職務由別人接任。我的極左宏圖也不了了之。
我感覺松了一口氣。當時有一句話流傳頗廣,據說還是毛主席說的:“在命運的迎頭痛擊下頭破血流但仍不回頭”,我把這句話抄在日記本上自我激勵。這次及時的提升,免去了我預感到的一連串頭破血流的失敗。
當然,這種分析已經是事后諸葛亮了,那時我并未深想。現在深究起來,我感覺松了口氣,就是因為我朦朧地感覺到,“共產主義星期六義務勞動”這棵幼芽在我們團小組內難以存活,更長不大。這還沒涉及什么大東西呢,無非是一兩個星期拿出兩個小時,還有公社大喇叭里的那點榮譽分配,同志們已經擺出一副決裂的架勢。
這點東西尚且不能承擔,一旦人數擴充到整個生產隊,時間擴大到每周三五個工作日,關系到半數以上物質利益的分配。那時,列寧在《偉大的創舉》中寄以厚望的“勞動群眾本身自由的自覺的紀律”,又如何擔當得起?我們心里究竟存在多少支撐這種自覺紀律的“偉大的英雄主義”?
列寧指望那種奮不顧身的英雄主義能夠戰勝小資產階級的利己主義,在革命精神基礎上建立的勞動組織能夠創造更高的勞動生產率,因而取代資本主義。但在我發動的實戰中,不過幾個回合,英雄主義就敗于利己主義,青年突擊隊也面臨散伙的危險。當然,將來我可能更老練,根基更穩固,大權在握,手下有人打前鋒,還可以動用強制手段,讓反對者不敢說一個不字。不過,在那種情況下,維系義務勞動的還能算“自由的自覺的紀律”嗎?
二、向自留地讓步
我第一次和貧下中農打架是在1976年5月上旬。生產隊的麥子正在澆灌漿水,社員自留地的土豆還在旱著。誰澆誰不澆、早澆或晚澆,與收成關系甚大。當時隊里的三級揚程水泵老出毛病,我敢拆敢修,又是生產隊副指導員,便由我負責帶著一幫社員日夜輪班澆麥。
我主張先集體、后個人,集體的麥子不澆完,不向自留地供水。
在“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繼續革命的理論”看來,自留地是資產階級法權在所有制領域的殘余,在此基礎上,小生產經常地、每日每時地、自發地和大批地產生著資本主義和資產階級,必須時時加以限制。我信奉這套理論。
開頭幾天,有一些社員向隊委會提意見,抱怨自留地澆不上水。指導員和隊長向我轉達了意見,我用幾句大話將他們頂了回去。但形勢一天比一天嚴峻。渠道常被扒開,社員偷偷截水澆自留地。有一回,麥田里的社員很久等不來水,順著渠道巡上來,發現有人扒水又不敢制止,就找到我,說斷水了,讓我查查原因。我順著水渠往下走,看見大隊書記的嬸子在扒水澆自留地,就上去訓了她一頓,堵上口子。她罵我禍害貧下中農,我罵她給貧下中農丟臉,偷大伙的東西。這種事情時常發生,澆麥進展緩慢。
為了打退小生產的進攻,我發動了輿論攻勢。我借助團支部的力量,召集本隊團員和青年積極分子開會,討論用水中的兩條路線問題,還在黑板報上發表小評論:《危險的口子》,再通過大隊的大喇叭廣播出去。
這種從報紙上學來的招數不太管用,夜里總有扒口子的人。我在明處,扒口子的人在暗處,再說我也不可能一天24小時不間斷地巡渠。負責澆麥子的社員怕得罪人,既不巡渠,斷水了也不報告,我陷入了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
再往后,澆不上水的社員愈發急了。一天下午,我在巡渠時看見一位年近四十的正牌貧農扒水澆自留地。我過去制止,他先說好話,不管用,便罵我不顧貧下中農的死活:“你們知青有飯吃,就往死里整我們貧下中農!你干脆一鐵锨劈死我得了!”說著還伸過頭來。我看說空話沒用,便自己動手堵水渠,我堵一鍬,他扒一鍬,你來我往,演變為推推搡搡,我腳下一滑,一個趔趄跪在一塊尖石上,當時膝蓋就腫起來了。那漢子怕事,立刻住手,倉惶退走。我又一次得勝,一瘸一拐地回去了。
我摔瘸了的故事很快就傳開了。于是,大隊書記出面,召集貧下中農協會開會,眾人紛紛發言,痛斥那位扒水的貧農:你爹咋死的?忘啦?——他父親看見日本鬼子進村,心里害怕,拼命往家跑,日本人讓他站住,他照跑不誤,結果讓日本兵一槍打死了。——那會兒你咋不敢鬧?現在,人家北京知青到咱山溝來,受這么大罪,還不是為了咱們好?你倒敢鬧啦?如此這般。那貧農點頭哈腰,態度誠懇,連聲認錯。大隊書記給我撐直了腰,做足了面子之后,當場任命我為貧協小組副組長。
我當時多少有些疑惑,貧下中農協會這么有威信?憶苦思甜這么管用?我們打起來他都不讓步,一提他父親的死因立刻就覺悟了?后來,處理過幾次類似沖突之后,我才明白他真正怕什么。按照村里的常規,兩人動起手來,一旦有人受傷,就可以讓對方賠一筆醫藥費和誤工補助,外帶探視賠禮必須攜帶的點心匣子。看不出傷來,尚且要裝病開藥訛他一筆,像我這樣膝蓋腫得老高,換了普通社員,至少要扒他一兩個月的工分。我是知青,如果回家休養,再加上路費,那費用就更沒譜了。
事情鬧大以后,一直不愛管事的指導員也召開隊委會,專門研究用水問題。我說了自己的觀點,主張先集體后個人。隊長并不和我正面爭論,他說我的主張是對的,但毛主席讓我們關心群眾生活,貧下中農的吃菜問題也應該重視。再說,分給社員自留地也是毛主席的政策,地分給人家了,就不能不讓人家種,不能不讓人家澆水。他建議白天集體澆麥子,夜里社員澆自留地,誰先誰后,由抓鬮決定。隊委會七個成員,六個同意他的意見,我只好少數服從多數,下級服從上級。
話說回來,我不服從又能怎么樣?腿腳靈便時尚且把不住水,現在瘸了,我更不能不識抬舉,與所有人為敵。
后來,我當了生產隊的一把手,有權一個人說了算了,再遇到類似的情況,照樣被迫讓步。假如不讓步,迫使人家執行我的命令,就等于逼著人向我辭職。我們生產隊方圓五六里,溝壑縱橫,數千棵干鮮果樹,大大小小數百塊糧田,哪面坡上的哪棵樹果子該摘了,需要幾個工,哪塊田該鋤了,需要幾個工,這些知識我不懂,沒有多年經驗的積累也休想掌握。隊長一撂挑子,我就抓瞎了。就算我本事大,什么都懂,我也只能帶一撥人干活,其他生產小組,老人婦女和各種專業隊,如果沒有干部招呼著,眾人能在地頭一坐一整天,根本就別指望出活兒。我本想讓社員多為集體做貢獻,如果干部撂挑子了,大家全在地頭坐著,豈非求益反損?
三、社員激勵機制的缺口
農民對集體大田和自留地的親疏是可以計算的。
剛插隊的時候,我對農民普遍偷懶的現象很不理解。按照當時的意識形態信條,工人農民愛國家愛集體愛社會主義,不應該偷奸耍滑。我問一位貧農為什么不好好干活,他反問道:“有我多少?”這話我聽見了,但沒有往心里去。十幾年之后,我才領悟了這句話的深意。
我們第三生產隊有57戶人家。假設每戶人口勞力相等,在集體的大田里,我刨57鎬,才為自家刨了1鎬。反過來說,我偷懶少刨57鎬,自家才損失1鎬。這種體制極其有效地激勵偷懶,同樣有效地懲罰勞動。自留地則不然。那里的每一鎬都是為自家刨的,真所謂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動者不得食。對我們生產隊的社員來說,自留地對勞動積極性的激勵效率,是生產隊的57倍。結果,自留地和庭院僅占總耕地面積的7%左右,但社員像繡花一樣精心伺候,每年收獲的煙葉糧食和蔬菜,價值將近家庭總收入的三至五成,能與生產隊90%多的耕地分庭抗禮。
我們生產隊的激勵效率只有自留地的1/57,這還算好的。1958年人民公社興起的時候,規模動輒萬人,連生產隊和大隊的干部都不用對勞動成果負責,結果鬧出了一場大饑荒。饑荒迫使極左派撤退,在“人民公社三級所有、隊為基礎”一線構筑防御工事,同時伺機反撲。大寨大隊和昔陽全縣取消“三自一包”,實行大隊核算,又把前沿推進到以生產大隊為基本核算單位的中線陣地。大寨大隊80戶人家,從物質刺激的角度看,其激勵效率只有自留地的1/80,還不如我們生產隊。
總之,如果把自留地比作社員的親兒子,集體大田就是50竿子甚至80竿子打不著的遠親,其疏遠程度如同陌路。
順便交代幾句:我沒有計算工分差別對勞動者的激勵作用,因為這種作用在我們村并不存在。名義上說是按勞分配,實際是按年齡和性別分配。男壯勞力一概評10分,女壯勞力一概評8分,老人孩子根據年齡體力評4至8分,地主富農比正常標準低一檔。真實規則偏離名義規則,是因為這樣做阻力小,就好像現在評職稱,論資排輩,評委會只卡硬條件,否則就難免紛爭大起,既得罪人又擺不平事。我一度不知深淺,試圖打破這套不分好歹的規矩,把一位敬業的老飼養員從八分半提高到十分,結果孤軍奮戰,在隊委會上幾次爭吵,只給老飼養員爭到9分。老飼養員感到社會壓力,私下找我,求我別替他爭了。
對比自留地和大包干,大寨模式在激勵機制方面,存在如此巨大的缺口,農村基層干部如何彌補呢?常用的辦法有三種。
第一種,以身作則,道德感召。
普通社員刨57鎬,我刨87鎬,107鎬。我讓你們占我便宜,你們好意思嗎?有不好意思的,自然會多刨幾鎬。大寨的陳永貴,大寨大隊的幾個黨支委,尤其是賈進財,都是這么干活的。這種感召是有效的,只是效果不那么可靠——它不僅依賴干部行為的感召力,還要依賴眾人良心的敏感程度。
我和附近公社的一位先進知青聊過這種作用最佳狀態。他講了一個故事。他們公社有一個村,隊長干活拼命,為了集體不顧家,結果和老婆打架,老婆喝農藥自殺了,丟下四個孩子。他們隊里的社員特別感動,不用招呼就出工,干活全不惜力,誰偷懶大家就罵他沒良心。收工后大伙還輪著去隊長家帶孩子,替他種自留地,幫他家打的柴禾堆了一房高。我們兩人唏噓之下,笑嘆自己沒有老婆,想感動大家不知還要等多久。
第二種,思想教育。
思想教育也有兩個層次。所謂提高階級覺悟,無非是讓眾人認清自身利益與集體利益和國家利益的一致之處。這種以物質利益為基礎的教育,說到底,避不開1鎬與57鎬的關系問題。算得越透徹,偷懶越有理。假如人家偷懶而我不偷懶,一位社員反問我:那不是讓人家剝削了嗎?這是第一個層次。在這個層次上我們算不贏偷懶的社員。
第二個層次,倡導“愛國家愛集體的共產主義風格”,創造共產主義新人。毛澤東試圖培育出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公而忘私、大公無私的共產主義新人,“對工作極端地負責任,對同志對人民極端地熱忱”。
在蜜蜂和螞蟻的社會中,這種個體確實存在,但一個社會性昆蟲群體其實只是一個繁殖單位,近似于人類的一個家庭,而不是血緣關系疏遠的一個生產隊或一個村莊。工蜂工蟻與本群體姐妹的基因重合率達到75%,而人類的父母與兒女之間、兄弟姐妹之間的基因重合率不過50%。螞蟻蜜蜂的獻身精神是有生物學基礎的,正如人類對家庭和親人的關愛也是有生物學基礎的。擁有這種利他精神的物種可以在進化中獲得競爭優勢,從而保住甚至擴大自己的基因分布區域。極左派鼓吹以社會階級為基礎的獻身精神,而社會階級并不是遺傳繁殖的基本單位。極左派的這種企圖,簡直就是要創造一個連“造物主”也不知如何設計的新物種。
當然,毛主席說了,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人類確實有一種精神力量,問題在于,在激勵機制的缺口中,這種精神力量頂得了多少鎬?頂三五鎬還是57鎬甚至80鎬?在我們生產隊,平均而論,這種不在乎回報的純精神力量,似乎連三五鎬——缺口的7%——也頂不上。極左派堅決反對一切利用人類利己之心的政策,說那是調動私心,因此狠批物質刺激,禁止各種承包制度,迫使基層干部集中力量創造共產主義新人。如此極端的政策,固然符合兩種激勵機制的競爭逐步升級、走向破釜沉舟的邏輯,但也意味著關閉93%的能量,依靠7%的能量推動農業生產。結果,產品嚴重匱乏不說,在我的感覺里,那7%的精神力量也被折騰得筋疲力盡,歷盡摧殘之后,剩下的還不足3%。
第三種,政治壓力。
所謂政治壓力,對我來說,主要體現在大庭廣眾之下訓人。大家干活的時候,如果有人站著聊天,半天不動彈,我就吆喝一嗓子:“動彈啦動彈啦,要聊回家聊去!”再嚴重點,就在出工前不點名地警告一番。“有人思想成問題啊。我數了,一上午鍘草不到二百下!一分鐘還鍘不了一刀!給誰干呢?給你自己干呢!你偷懶,不是剝削大伙嘛!再不自覺,咱們就拉出來說說!”如果有誰反抗,頂嘴帶臟字,我就狠狠扣他的工分。我對社員如此兇悍,以至我們隊的小孩哭,當母親的會拿我來嚇唬孩子:“哭,哭,再哭吳思來啦!”
當然,作為平衡,也要經常表揚勞動態度好的社員。
保持政治壓力,我認為是填補缺口的主要手段。以我們生產隊而論,那56鎬的缺口,假如以身作則和道德感召的力量可以補上6鎬,思想教育可以補上4鎬,政治壓力就可以補上16鎬甚至20鎬。于是26鎬至30鎬有了著落,剩下的26鎬到30鎬則難以彌補,體現為怠工造成的凈損失。
這種估計,用來解釋大寨,肯定低估了政治思想工作和干部帶頭作用的力量。大寨的社員很少怠工。但用這個比例解釋我們生產隊,解釋全國的情況,未免過分樂觀。大包干之后,農村勞動力大量外出,留在家里的人,勞動質量明顯提高,勞動時間卻大大縮短,由此可見,公社體制下怠工的凈損失不止一半。
八億農民怠工,中國受不了,全世界都受不了。極左派解決不了這個問題,沒有能力彌補激勵機制的缺口,就守不住集體經濟的陣地,更別提繼續前進了。
四、干部激勵機制的缺口
算到這會兒,一個新缺口出現了:那些以身作則、進行思想教育、維持政治壓力的干部,他們的動力來自何方?普通社員激勵機制的缺口靠他們勉強補上了一半,但在這一半的背后,補缺者自身的激勵機制,也是千瘡百孔,隨時有瓦解的危險。
我當生產隊指導員的第一年,平均每兩個月,生產隊長向我辭職一次。其他五位隊干部也穿插其間。撂挑子的原因很多,為了省事,仍舊以水渠為例。
有一天,大隊書記的堂兄忽然將通過他房后的水渠拆毀,幾十畝麥田的封凍水沒法澆了。他說水渠滲水,把他家的房基洇了,要求隊里挖地三尺,用水泥澆筑這段水渠。我們去他家看了,一絲水痕也沒有,為了這種莫名其妙的擔心,就要斷水半個月,大量耗費貴如面粉的水泥?生產隊長認定大隊書記支持他堂兄刁難自己,立刻找到我,宣布辭職。
這位生產隊長年近五十,是個心高氣傲的人,農活很好,自留地和庭院收拾得妥帖至極。他看前任隊長一而再,再而三地撂挑子,什么事也扛不住,多次耽誤隊里的農活,心里有氣。所以,我請他出山,一探口風就覺得有戲,按常規三顧茅廬之后,他就接手上任了。沒想到剛上任就遇到了這種挑戰。
拆水渠的漢子大約三十六七歲,精靈鬼怪,好講三國,是我們生產隊的人尖子。新隊長也是人尖子,便有了幾分競爭關系。新隊長不肯受他的氣,所以一遇挑戰便派人去硬修斷渠,那漢子干脆往斷渠上一躺:要動家伙就往我身上招呼。派去修渠的石匠自然不肯為了隊里的事打架,就找了隊長,隊長又氣哼哼地找到我,說這是受大隊書記的指使,沒法干了,宣布辭職。其實他夸大了挑戰的來頭。大隊書記私下跟我說過不少新隊長的好話,請他出山當隊長也是大隊書記的建議。
我上門問那鬧事的漢子,為什么早不鬧晚不鬧,隊長剛上任就鬧,是不是對人家有意見。漢子說,早就想鬧,看前任隊長溜肩膀,怕嚇著他,就忍到現在。新隊長不是本事大嗎,怎么也這副德行。現在想來,這話其實也是斗氣。莊稼急用水的時候他不敢斷,怕激起眾怒。莊稼不用水的時候,我們又不怕他斷。澆可有可無的越冬水之時,最是打劫的好機會。結果,僵持數日,經過四五次往返談判,鬧事的漢子放棄挖地三尺的要求,只要用細水泥把他屋后這段水渠抹上一層,就容許過水了。
此事解決了,隊長的心卻涼了,死活不肯再干。于是,我又拿出對付前任隊長的老辦法,吃過晚飯就到他家做“思想工作”。其實也沒什么可說的,翻來覆去就那么幾句話:“大伙的事,都不干誰干呢?你也不干我也不干,秋后大伙喝西北風?”然后就端過他家的煙笸籮卷大炮,喝他家的茶,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幾句,每天熬他到半夜,按照常規,熬到第五六天,再堅決的人也會答應繼續干。遇到特別頑固的情況,我還會拉上其他隊委會成員,甚至拉上大隊書記,一起做他的思想工作,一起去熬他,輪流去熬他。
按照左派的革命邏輯,干部干部就是先干一步,除了責任義務和指揮別人的榮耀,當干部幾乎沒有物質方面的好處,全憑革命精神的支撐。在那57鎬里,他們只有1鎬,但他們卻要晚上開會,處理瑣事,白天操心安排農活,帶頭多干,督著別人多干,不時還要干點堵人財路的事,得罪幾個路子多的能人。這就意味著,他們付出了兩到三鎬,所得只有1鎬。他們讓普通社員搭了便車。
當然,干部偶然也能在招工招生等好處出現時優先一把,但那不是主要因素。如果特權多、待遇好,就像大公司高薪雇傭管理人員一樣,也可以構成強大的激勵體系,但這條路與文革的理想背道而馳。當時正在抓“黨內資產階級”,“新生的資產階級分子”,主要罪狀就是利用特權搞腐敗。眾目睽睽之下,那時的特權收益比現在少得多,在干部比普通社員多付出的10鎬中,平均起來,特權未必能抵償兩三鎬,缺口依然存在。
地主和資本家都有足夠的動力監督雇工的勞動,正如雇工也想方設法逃避監督一樣。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雙方對利益最大化的追求構成均衡,維持著經濟的運行。但是,地主資本家監督管理的動力來自剩余索取權,監督帶來的收益完全歸他們自己,虧損也要由自己承擔。這種物質利益的獎懲機制是有效的,但被視為資本主義道路。在大寨模式中,干部監督管理的收益全歸大眾,他本人的收益主要來自精神和社會地位方面的榮耀。那么,干部的社會地位、當干部的精神愉悅和指揮別人的榮耀能不能補償那些額外付出呢?這就因人而異了。
前任隊長,開頭覺得還能補償,干得時間長了,榮耀和地位帶來的愉悅淡化了,就覺得難以補償了。干得越久,與怠工和占小便宜的社員的沖突就越多,對人性和自己的服務對象就越失望。最后,原來還有幾分的同情心和責任感消磨殆盡,輕蔑和憤懣越來越重。隊干部找我撂挑子的時候,往往會撂下一句狠話:“這幫東西,餓死他們也不屈!”
新任隊長,支撐了大半年后,榮耀感同樣淡化了,對前任隊長缺少擔當的義憤消失了,兒子又進公社農機修配廠當了工人,繼續當干部的利益相對下降,于是,遇到一點小麻煩就辭職了。最后我請出一位有殘疾的中年人接替他當了隊長。如果我繼續熬他,未必不能再使他撐半年,但我失去了熬他的興趣。
和那些辭職的干部一樣,我對人們的一般看法越來越壞,溫情越來越少。開始,我希望自己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生活得彼此分不開,想他們之所想,急他們之所急,努力去熱愛人民。當干部不過一年,有一天,偶然和其他公社的先進知青聊天,說到社員偷懶的現象,我咬牙切齒地冒出一句:“一群牲口,恨不得拿鞭子抽!”話一出口,心里一驚。我這是怎么了?本想熱愛人民,怎么反倒滋生恨意?本想當人民的勤務員,怎么心里成了奴隸主?我隱約感到有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五、反向改造世界觀
這又扯出了我心里的一個漏洞。隊委會激勵機制上的缺口,由我這個一把手負責填補。我湊湊合合地補到60分及格的水平,但我心里的缺口誰來補呢?
按照毛澤東在《紀念白求恩》中的要求,“對工作極端地負責任,對同志對人民極端地熱忱,”這個漏洞似乎可以自我填補。就好像餓了要吃,渴了要喝一樣,熱愛人民就去為他們服務,從而得到自我滿足。但在我的感覺中,這種純情感的東西,在與工農大眾的沖突中會逐漸冷卻,缺口越來越大。靠愛和情感補不上。
我們村流傳著一首順口溜:“大隊干部摟,小隊干部偷,社員縫個大兜兜。”描述了眾人踴躍占集體便宜的場面。如此描述有些過分。我的印象是,在正常年景,五分之一偷,五分之三摟,五分之一不偷也不摟。每到偷竊收益最高的季節,隊委會就推出我當一個月的護秋員。我是外來的愣頭青,敢得罪人。幾個月護秋員干下來,每天想賊防賊,練出了一雙賊眼。
我每隔三五天抓一個賊,創造了我們村看秋歷史的最佳戰績。所謂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就在這種檢驗和調整之中,我的世界觀悄然轉變。多年之后,我接觸到西方經濟學對人的基本假定:人們理性自利地追求利益最大化。這個說法讓我眼前一亮,好像揭去了看秋練出的賊眼的最后一片蒙子。
現在回首往事,我才意識到自己的世界觀確實得到了改造,只不過和毛主席指引的方向截然相反。在貧下中農的教育下,我的眼睛和眼中的世界徹底改變了,從醉眼陶然的一片粉紅,變得越來越像老鼠,善于在黑暗中發現利益和危險——賊眼賊亮。
回顧對農民感情的變化,我還有一個驚奇的發現:當年的憤恨現在又變成了贊賞。過去,意識形態教條把工農大眾描繪成精神最干凈、關心集體、大公無私的圣人集團,抬高了我的期望值,一旦失望就滋生恨意。 現在,高調的意識形態轉變為人類理性自利的假設,期望值已經降低,對共產主義理想社會的憧憬也變成了對利益制衡體制的信仰。
此時心態平和,把千方百計追求個人利益的行為視為當然,發現一點自我約束也知道珍惜。再看農民與統治集團斗智斗勇,包括當年與我斗法,妙手連發,不禁欣賞起他們的反抗策略。由此看來,現實主義培養同情和溫情,理想主義反倒助長仇恨。
順便提一下,我對工人階級的感覺比對農民更糟糕。1974年,我曾在當時最革命的石油戰線當過一個月的翻砂工,發現工人們每天只干三四個小時的活兒。我多干了,就有熱心的師傅勸我注意群眾影響:你這樣干可能提高定額,連累大家,群眾會對你有意見。后來我在大港油田干活兒,以中上等速度干兩個小時,師傅就過來制止我們,說一天的定額已經完成。我大惑不解:號稱最先進的領導階級為什么也偷懶怠工?
多年之后,我看到劉少奇在安源煤礦組織罷工的經歷,工人得勢之后,每天只干半天活,整得公司承受不了。李立三在路口攔截工人,不許他們早下班,工人就罵他是資本家的走狗,還動手打他,氣得他大哭而去。劉少奇為此苦惱很久,還請教了來訪的美國共產黨領導人,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
跳出馬列主義教條之后,我才鬧明白一個淺顯的道理:工人農民和地主資本家一樣,每個階級都在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這種互相沖突的追求構成均勢,社會因此正常運行。確實有自覺精神這種東西,但僅靠某個階級的覺悟和自律是不夠的。任何一家獨大的格局都會損害全局并最終傷及自身。這種來自生活經驗的認識就是我轉而信仰利益制衡體制的根據。
隨著世界觀的悄然轉變,我的浪漫情懷越來越淡,理性和算計深入骨髓,本來依靠理想和信念填補的缺口也進一步擴大。干部當到第二年,我隱隱約約地意識到,自身力量補不上那二三十鎬的大缺口。我對農業學大寨運動的前途深感悲觀。極左派描繪的共產主義理想越來越顯得渺茫。我開始懷疑繼續死撐下去的意義。
在真實的心理活動中,這個變化過程體現為拉鋸般的沖突。革命熱情逐漸冷卻讓我深感恐懼,便調動起全部力量與之對抗,精心呵護心中的每一顆火種,鼓起腮幫子吹出火苗。這時我寫出了此生最革命的幾句詩:“火紅的黨旗呼啦啦地飄!我們是黨旗上的鐮刀!我們的熱血在黨旗上燃燒!”我迫切需要用熱情的大話給自己加熱。
總之,靠精神力量或世界觀改造補不上缺口。那么,靠行政升遷如何?
如果像國營企業那樣,出色的管理者可以得到行政體系內部的升遷,這當然是有效的激勵。不過,農村干部能夠進入干部系列的概率極低。大寨出了一個政治局委員,一個中央委員,這種概率,在全國上百萬個村莊里,連二十萬分之一也沒有。建筑工人的年度死亡率是十萬分之八,這種死亡風險幾乎不在職業選擇的考慮范圍之內,而成為中央委員的概率還不到這種不值考慮的概率的6%。
對農民來說,成為公社干部的機會也小到了不值考慮的程度。一旦升官的概率低到一定濃度,激勵就不再普遍有效。反過來,撂挑子,爭取更多的閑暇,才是獲得福利最大化的策略。這也是農村基層干部的實際選擇。
結論:干部激勵機制的缺口,靠行政升遷的路也補不上。
不過,這條路可以列入我的考量。我是知青,又是先進典型,從大隊領導升到公社領導再升到縣委領導的概率遠高于常人。我當時確實也如此預測自己的歸宿。問題在于,追求升官的個人前程,還能算共產主義的人生觀世界觀嗎?我想走這條路,到底是為了對革命做更大的貢獻呢,還是為了個人的名利地位呢?我糊弄自己說,地位越高,對社會的貢獻越大,這是為了革命。但我懷疑自己是自欺欺人,而且可疑程度超過六成。
假如毛澤東長命百歲,我在學大寨的道路上繼續走下去,我會變成什么樣子?
如果沒有升官,如果我和農民一樣需要養家糊口,大概用不了幾年,我的肚子就會告訴我什么是真理。如果我因為學大寨積極而很快升官,恐怕我會繼續與農民作對,加大向小生產進攻的力度,在更大的范圍內割資本主義尾巴。
順便插一句,我的升遷完全是由上級領導決定的。甚至在入黨之前,公社副書記和大隊書記就找我談話,內定我為生產隊指導員兼大隊黨支部副書記,連群眾意見都不必征求。繼續聽黨的話,繼續與農民作對,對我的升遷有益無害。
如果我在明白是非之后升了官呢?
我會為了自己的前程昧著良心推行極左路線嗎?我會像安徽鳳陽縣委書記陳庭元那樣默許大包干嗎?我不知道。官場也是改造世界觀的好地方。
六、臨陣脫逃
以極左的標準衡量,我的插隊經歷就是一連串的失敗。青年突擊隊的義務勞動首先受挫,以共產主義義務勞動替代雇傭勞動的夢想破滅。限制自留地或曰資產階級法權的努力以退讓告終。建立堅強的領導班子的企圖也一再失敗。屢戰屢敗之后,我失去了發動進攻的銳氣,和多數基層干部一樣轉入守勢。
每年深秋,種完冬小麥后,縣里都要開二十多天的三級干部會,簡稱“三干會”。先在公社開,再轉到縣里開,整黨整風,建班子。我連續參加了兩年,每年的重點都是解決干部撂挑子問題。在全國范圍內,干部激勵不足的問題普遍存在,年底便是干部撂挑子的高峰。
我們聽大量鼓動報告,接受上級給我們打氣,學習先進典型,互相批評并自我批評,聽革命前輩訓我們沒出息,聽公社書記跟我們說好話,說大話,再集中解決幾個讓人灰心喪氣的難題。最后人人過關地表個態,承諾再干一年。那么,經過多年的篩選沉淀,什么人留在干部隊伍里?
我們聽過一個生產隊長的報告,題目是《當隊長有癮搞管理沒夠》。許多有管理偏好的人,當領導感覺輕松愉快的人,組成了生產隊干部的群體。他們有個人特色的選擇偏好降低了當干部的成本,提高了當干部的收益。只是這種人比例很小,經過長期沉淀積聚起來,也未必能補上激勵缺口的兩三成。
各級領導竭盡全力,只能勉強維持這種均衡。這是學大寨運動維持不垮的最后一道防線。這道防線漏洞百出,但最高司令部一輪又一輪地動員發令,干部隊伍像環環相扣的戰陣和各級督戰隊一樣挺在那里,經受著八億農民海潮一般撲向自留地的正面沖刷,經受著農民和農村干部大面積怠工在內部和背后的淘洗。
僵持之中,恢復高考了。
我曾經在公社大喇叭里放出大話:“招工不走,招生不去,永遠扎根在貧下中農的心里。”這句大話悄悄給升官的前程留了一條路,卻完全堵住了進工廠和上大學的路。
一位和我同樣肩負重任的知青朋友勸我:“我試著扎根了,但我發現貧下中農的心里是一片沙漠,你扎根其中也無法成活。”他考上了清華。可是我的大話余音繚繞,報名高考無異自打耳光。我咬緊牙關,不理父母的請求,不報名,不復習,默默抵制了那年高考。伙伴們在考場中答卷的時候,我正爬在樹上打核桃。秋色西來,天高云淡,我胸中激蕩著自我犧牲的悲壯感。
1978年,社會大變動的各種跡象越來越顯著,大隊書記和公社負責知青工作的副書記先后找我談話,表示支持我參加高考。我表面上顯得不太情愿,答應考慮考慮,暗自卻高興有這個就坡下驢的機會。我自欺欺人地想:上大學也是為革命,本事大了可以對人類做出更大的貢獻。
那年夏天我考上了中國人民大學,一所我認為最具理想主義和革命精神的學校。考分到達村里的時候,正是護秋的季節。人們大呼小叫地找到我,說我的考分特別高。我半信半疑去大隊廣播室看了成績通知單,果然遠遠高于錄取線。我心中一陣狂喜,卻故作鎮靜,不緊不慢地踱回宿舍,提了鐮刀,按照往常巡山的路線出了村。
走到荒僻處,終于按捺不住,一口氣跑上十幾層樓高的山梁,毫不氣喘,興猶未盡,又蹦了幾個高。平靜下來后,我為自己的反應大吃一驚,也為自己的大喜感到羞恥。我怎么這樣?不是上不上大學無所謂嗎?我那么想離開農村嗎?我還以為自己對農業學大寨的偉大事業戀戀不舍呢。由此我也得到了一條經驗:人們往往并不了解自己。
新鮮勁過去之后,我心底的羞愧露頭了,而且數年揮之不去。我食言了。我怕苦了。我臨陣脫逃了。同時我又感到大為輕松,真切體會到什么叫“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我不必在一場預感到失敗的戰爭中,苦苦支撐下去。
(作者簡介:吳思,1957年出生于北京,1982年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中文系,著名作家、記者、歷史學者)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新三屆(微信公眾號)2018-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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