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村,一個人沒有朋友是完全可以的。沒有朋友,你會顯得自在,散疏,孤獨而傲慢。你不必看任何人的臉色,你做任何事說任何話,都不必左顧右盼。你為你負責。
你權當自己是一泡野狗撒在路邊的臭屎。哦,不,狗屎在我們村是很吃香的,除了村長,就屬狗屎德高望重了。每天天蒙蒙亮,春夏秋冬,總有早起的老漢或小孩,挎一只柳條筐,扛一把鐵锨,像訓練有素的偵察兵,把躲藏得相當隱秘的牲口糞,還有人糞,一锨锨鏟起來,穩穩地撂進糞筐。在所有的糞便中,狗糞是上品。狗糞是白菜的最好肥料。村里人常說:離了你那泡狗屎,還不種白菜了?與離了張屠戶不信要吃連毛豬,是一個意思。這是說大話,給自個兒長志氣的話。真的不需要,就不用這樣說話了。他們見到狗糞的眼神與見到雪白饅頭時,沒什么兩樣。
那么,你權當自己是河邊的一塊爛石頭吧。可是,我得警告你,你不能是青石板。這會讓人揭起來,抱回家去,或鋪路,或砌墻,或壘雞窩了。想想看,鋪在路上,一天得挨多少踩呀,人,牲口,車輛,一茬一茬踩下去,踩不碎你,你是無法離崗休息的。砌了墻,也不大美妙,風吹雨淋倒沒啥,盜賊,嫖客,不走正路的人,和偷偷摸摸的野獸,你眼睜睜看著,他們和它們從你的身上跨過去,你一點辦法都沒有。而你的職責就是防備他們和它們的。你也不能是青滑石。這種石頭也會被人掘地三丈翻尋出來,一擔一擔挑進石灰窯。雖然,你一直想給人們說,你們費這么大的勁兒,換來的錢還不夠替換為了找我而磨破的衣服和鞋子,所耗費的氣力和煩惱,還沒有計算在內。可是,沒有人聽你的話。你被不由分說送進了石灰窯。那里面真叫熱呀。
要做石頭最好做爛石頭,什么用也沒有,嫌礙眼,便無人注目你,你樂得自在,嫌攔路,就會有人把你搬開,扔進荒溝,那個自在呀。
在我們村,能做到一個朋友都沒有,連親人都不待見你,那是一種至高的人生境界。人們會說,那娃把人活成了。你不必細究這是正話還是反話,你盡可安享字面意思吧。外界的人把沒有朋友看成是一件危險的事兒,活著沒人幫襯,死了無人送喪。在我們村,這都是咸吃蘿卜淡操心。只要稍有點閱歷的人都知道,對你傷害最大最多的,是那些自稱是你的朋友的人。說起這些,就扯遠了,就深奧了,在我們村,做一個淺薄的人是最劃算的。顯而易見的事實是,沒有朋友,你不必擔心孤獨,到處都是只會給你帶來快樂而不會給你制造麻煩的朋友。
哦,我還得把話說明白了:人除外。這叫:先說響,后莫嚷。這叫:免責聲明。
一群麻雀落在椿樹上,嘁嘁喳喳,熱鬧非凡,你不管它們在吵架,還是開民主生活會,你一只手插在兜里,或叼一根旱煙棒子,一只手瀟灑一揚,嗓門不大不小喝喊一聲,它們就會驚慌失措飛往另一棵樹,國槐,刺槐,棗樹,都行,隨它們的高興。你悠閑自得轉一圈,再揚一下手,喊一聲,它們又會飛往另一棵樹。麻雀祖祖輩輩與人生活在一起,它們能準確判斷出你的善意惡意來的。你逗它們玩兒,它們也逗你玩兒,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就是圖個樂子嘛。它們的驚慌失措是裝出來的,它們讓你充分感受到你原來是多么地強大。日落黃昏時,麻雀玩累了,飛進窩去,倒頭便是一場好覺。你也玩累了,覺得在這個村子,你并非最弱小的,倒頭便做了一場強大的夢。
第二天,晚上睡的好,你精神頭很足,但昨天你在麻雀那里已證明了你的實力,你不想跟它們玩了。你低頭尋找新的樂子,忽然看見一群螞蟻,匆匆忙忙,往來穿梭。你順手抓起一根手指粗細長短的干柴棍兒,橫在螞蟻隊伍前面。行軍路線是它們的尖兵早已偵察好的,突然遇到新情況,隊伍立即原地待命,消息傳回總部,只見幾只大號的螞蟻火速趕來,把幾根長長的胡須在干柴棍上觸一觸,調頭走了。螞蟻隊伍接到了長官指令,開始攀爬新出現的障礙物。這是一條橫斷山脈呀。這是長征路上的夾金山呀。它們紛紛丟棄馱在身上的笨重財物,只把卵緊緊抱在懷里,扶老攜幼,互相鼓勵,前赴后繼,奮勇攀登,終于翻了過去。你看看,每只螞蟻的臉上都蕩漾著勝利后燦爛的笑容。它們并不懷疑和怨恨誰在惡作劇,生活中遭遇什么便面對什么,這有啥呀。它們重新排好隊列,出發了。你覺得好玩,又用干柴棍兒在它們的必經之地劃出一厘米深一厘米寬的壕來。正在趕路的螞蟻立即停止前進。這是天塹,這是鴻溝。幾名尖兵勇敢地站了出來,它們到溝沿察看一番,一個就地十八滾,到了溝底。一名尖兵以為摔壞了,爬在地上想了會兒,試著甩胳膊蹬腿兒,嗨,沒事兒,太刺激了哎!它回頭招呼弟兄姊妹們,大伙兒以它的方式一一滾下溝去,一溝都是快活的尖叫。人說上山容易下山難,螞蟻深有同感。最難做的很容易做了,上山簡直是清風明月般的享受。
你的一個小小的動作,便讓螞蟻費盡周折,你的心中油然生出了成就感,優越感,還有揮斥一方的不可一世感。再看螞蟻,它們并沒有像人那樣感嘆:行路難,行路難!它們樂天知命,一身都是坦然。它們在征服一個個艱難險阻中,凝聚,團結,延續和發展種群。生活嘛,每天都是陽光燦爛,活著還有什么勁兒。
望著遠去的螞蟻隊伍和在枝頭喧嘩的麻雀,你突然覺得你學到不少東西,這是你在人那里從來沒有學到過的東西,你內心突然涌上一種沖動,你想稱螞蟻和麻雀為老師。你鼓足勇氣,一聲喊出,螞蟻不為所動,繼續前行,麻雀一哄,飛向離你遠一點的枝頭。
如果你嫌螞蟻麻雀太小,你叫它們老師有點難為情,乃至于以它們為朋友,也怕人笑話,在我們村,你也不會感到孤獨的。你可以扯開嗓子給天唱歌,可以一邊走路,一邊把一泡少少的尿撒在一大片土地上。在城市,給天大聲唱歌,那不叫唱歌,叫大聲喧嘩,隨地小便,叫破壞公共衛生,都是不文明行為。在我們村,沒人干涉你。如果沒有人與你說話,而你實在想說話,你就說吧,到處都是你忠實的聽眾。你可以和牛,和驢,和豬,和羊,和狗,和雞,和小麥,和玉米,和高粱,和一切長耳朵的生命,不長耳朵的生命說話,說什么都可以,說多久,它們都不會煩你。它們不會因為與你的觀點不同而紅脖漲臉,乃至抬腳踢你,張口咬你,撐角頂你,故意不好好吸收陽光雨露,讓你餓肚子,沒精神在它們面前口辨滔滔。在這一點上,動物和植物比人的修養好多了。你別擔心它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它們還在擔心你不懂得它們呢。你也不必焦慮你的話說多了,它們的耳朵里會裝不下。有一頭牛的兩只耳朵,就夠你說一天,幾天,幾個月,幾年,十幾年的話了,何況還有那么多的飛禽走獸的那么多只耳朵,何況還有那生生不息的花草樹木。
你要說的話,你能說出來的話,其實是很有限的。
所以我說,在我們村,沒有人做你的朋友是完全可以的,天空大地,飛禽走獸,草木莊稼,都是你至親至愛的朋友。有它們在,你不孤獨。
作者簡介:馬步升,當代著名小說家,散文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甘肅省作家協會主席,甘肅省社會科學院文化研究所所長、研究員。曾任第六屆、第七屆、第九屆茅盾文學獎評委,第五屆、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評委,第一屆、第二屆施耐庵文學獎評委。自上世紀八十年代末開始文學創作和研究以來,前后共發表各種作品及學術論著約600萬字以上,獲國家及省市文學獎20項,作品入選過100多種權威選本、選刊,短篇小說和散文連續多年入選全國年度最佳作品。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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