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部地區,不僅有詩和遠方,還有教學點。
面對12個教學點,新疆博樂市教育局局長王雪莉很糾結。在布局調整之中,是撤并,還是保留,從政府、教育行政部門,到鄉鎮、村,當地群眾,意見都很難統一。由此引發了一場關于教學點的“去”“留”之辯。
是“去”是“留”,誰說了算?
本就該撤消的教學點,“去”“留”為何也引發了爭議?
“根據規定,撤并3公里內的教學點,不應該有分歧。這個教學點與市優質學校第一小學相距不到2公里,但就是撤不掉。”日前,王雪莉有些郁悶地對中國教育報記者說。
博樂市青得里鄉顧里木圖二村教學點,只有69名學生,34名教師。該教學點負責人尼加提對記者說:“按照規定,這個教學點只能辦1到3年級,4到5年級的學生,應到鄉里的學校讀書,但由于村民不同意,只得開辦4到5年級的課程。”
記者在采訪中了解到,這個村離縣城不到2公里,而且交通也很方便。為何村民不愿意讓自己的孩子到城里的學校接受優質教育,而愿意守著這個教學點?
村民的看法也不一致,有人說,教學點辦學條件相對較弱,師資力量也不高,撤并可以整合資源,讓農牧民子女接受到優質教育;也有人說,教學點應該保留,跑到幾公里外讀書,孩子的安全誰來保障?接送孩子上下學,成了農牧民的一大負擔。
雖然村民認為教學點的教學質量不差,但王雪莉并不這樣看。“無論從哪個層面來看,教學點的教學質量和城里學校相比,也有較大差距。”王雪莉告訴記者,“這也是我們想撤并這個教學點的原因。如果能撤并這個教學點,69名學生就能進城讀書,就能接受更好的教育。”
然而,絕大部分村民們的態度是:這個教學點不能撤,更愿意讓孩子在家門口讀書。面對村民們的意見,王雪莉雖然很糾結,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說服工作我們做了很多,也找了不少村民談過,但村民們就是要堅持保留教學點,我們也不能強行推行撤并工作。”王雪莉說。
尼加提告訴記者,村里的群眾認為,離開村子到外面上學,孩子路途上不安全,而且會增加家長的負擔,更重要的是村民們認為,教學點的質量不差,所以寧愿讓孩子在村里的教學點上學,“村民認為,家門口有個教學點,孩子上學更方便”。
在不少人眼里,教學點質量不高,教師隊伍和教學水平都難以和城里學校相比。但博樂市烏圖布拉格鎮第三教學點負責人邱澤銀并不這樣認為。
邱澤銀對記者說:“教學點質量不高這個說法不對,也不能這樣說。我在這個教學點工作了幾十年,我們的質量并不差,甚至比有些城里的學校還好。”此話一說完,站在旁邊的王雪莉補充道:“教學點都認為自己的教學質量和城里學校比并不差,但實際上,差距還是存在的。”
邱澤銀告訴記者,烏圖布拉格鎮第三教學點離鎮中心學校有7公里,現在有教師13人,學生32人。過去,這個教學點最多時有200多人,現在不少村民富裕了,把家安在了城里,孩子也隨父母進城讀書了,學生有逐年減少的趨勢。
“雖然只有32個學生,但我們教得很認真,我們想把這些孩子培養好。”邱澤銀說,“村民不希望撤掉教學點,畢竟在家門口有個教學點,孩子上學方便,不用跑遠路去讀書。”
在青得里鄉阿里翁拜新村教學點,記者看到,這里有5個年級,62名學生,26名教師。這個教學點離鄉中心校僅3公里。教學點負責人木沙江告訴記者,這個教學點,過去是一所小學,隨著生源的減少,到了2009年就變成了教學點,“雖然變成了教學點,但村民對這所學校的感情很深,再加上學校就在家門口,村民都不愿意教學點被撤并”。
新疆教科院副院長金勃然認為,從布局調整和提高教育質量來說,博樂市教育行政部門的想法和做法都有合理性,因為教學點周邊3公里內就有小學可供家長選擇。整合資源后,資金投入可以發揮更大的作用,學生也能享受到更好的教育資源。而家長的想法也有一定道理,就近和方便是家長更看重的。
經過幾番說服,幾番爭辯,幾番努力,博樂市教育局最終作出了艱難選擇。
“3公里內的教學點撤并問題,讓我糾結了一段時間。”王雪莉說,“市委政府也高度重視教學點的建設問題,是撤是留,最后還是得聽老百姓的想法,因為他們有他們的道理。”
在王雪莉看來,盡管在3公里以內,如果村民不同意撤并,那我們得尊重村民的意見,保留教學點。
那么,教學點“留”住之后,該如何讓老百姓滿意呢?
從教學點撤并的角度來看,博樂市教育部門,以及市委政府對村民的妥協,意味著教學點撤并工作的“失敗”;但從村民的意愿來看,博樂市的做法則順應了老百姓的需求。
保留教學點,對當地政府和教育部門來說,可以說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負擔”。王雪莉告訴記者,既然要保留下來,那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把教學點建設得更好,更加規范,讓老百姓的孩子在家門口就能享受到優質教育資源。
為此,博樂市決定加大對教學點的投入力度。
博樂市為邱澤銀所在的教學點,投入200萬元,新建12間教室,同時新建教師周轉房12套,供教師使用。不僅如此,還按照自治區規定的教學點建設標準,配備各類設備。
除了硬件建設外,博樂市還在教師職稱評聘上向教學點教師傾斜。“我們這個教學點,2015年市教育局給我們分配了3個副高職稱指標,這對留住教師發揮重要作用。”邱澤銀激動地對記者說。
烏圖布拉格鎮第八小學所屬的一個教學點,獲得了700萬元的投入,新建了3500平方米的教學樓,還建設了一個800平方米的雙語幼兒園。王雪莉告訴記者,市教育局將根據教學點的生源變化,把生源規模大的教學點,恢復為小學建制。
離縣城學校僅有不到2公里的青得里鄉顧里木圖二村教學點,獲得了100萬元投入,用于建設新操場。另外,該市還投入了450萬元用于設備購置、課桌椅更換、多媒體設備建設等。每個教學點不低于100萬元的投入,讓教學點的面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缺教師的教學點,教師也配齊了。城鄉教師交流制度,讓城里學校的優秀教師也能到教學點任教,先進的遠程教育設備,讓教學點學生享受到了優質教育資源。
“教學點越來越漂亮,教學質量也越來越高了,我的孩子在家門口就能上好學,這真是太好了,感謝政府能替老百姓想,把教學點辦學生得這么好。”村民阿不力孜對記者說。
采訪中,金勃然告訴記者,如果僅僅把教學點保留下來,這是很難讓農牧民滿意的。把錢投入到教學點難以發揮資金的效益是錯誤看法,建好教學點對村民來說,是大事。
“去”和“留”,如何才能不成為“糾結點”?
在教學點的“去”“留”爭辯中,博樂市向村民作出了“妥協”。那么,教學點的保留,是政府“輸”了,還是村民“贏”了?
采訪中,記者了解到,同博樂市一樣,新疆各地在教學點的“去”“留”問題上,都堅持一個原則,那就是聽聽村民怎么說。是撤是留,都按照老百姓的想法辦。
然而,除了博樂市的做法,在西部地區,教學點的“去”和“留”,如何才能不成為“糾結點”呢?
在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馬爾洋鄉皮勒村采訪,當地村民得知縣里要恢復村里過去被撤銷的教學點,村民高興得像過節一樣。
“沒了教學點,孩子上學不那么方便了,有時候還擔心孩子的安全。”牧民蘇力·瑪勒斯對記者說。
面對農牧民對教學點的需求,這幾年來,新疆不斷加強農牧區教學點布局調整,逐步恢復了部分教學點,并加大力度進行建設,確保辦好教學點。
“恢復教學點,我們的20多個孩子上學就不用再跑那么遠了。”蘇力·瑪勒斯說,“有教學點的時候,村里還能聽到孩子的讀書聲,教學點撤了后,村子里一下子空落落的,不熱鬧了。”
皮勒村地處帕米爾高原昆侖山深處,離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縣城180多公里。了解的人都知道,這個距離,在數字上看沒多遠,可是在昆侖山的山里,就顯得很遙遠了。
2008年,為了提高教育質量,縣里推行集中辦學,在這個過程中,皮勒村的教學點被撤銷了。教學點撤銷后,小學1到3年級的學生,在離村30公里的鄉上學校讀書,4到6年級的孩子,到縣城寄宿制小學讀書。
記者了解到,根據實際情況,新疆決定恢復已經造成學生失學、影響入學率或交通不便的邊遠農牧區的學校和教學點。在方便和滿足學生就近入學需求的前提下合并農村小學和教學點,把確需保留的村小和教學點納入學校基本建設規劃。
新疆規定,凡是有“造成學生失學,影響入學率、鞏固率;寄宿制學校食宿、安全條件不能保證;地處偏遠,交通不便,又無法解決交通工具”等情形的,撤并的學校和教學點應予以恢復。
精河縣托里鄉永集湖小學六道橋教學點距離縣城20多公里,四周沙包環繞,沒有公路,環境惡劣。雖然學生人數不固定,老師也少,但為了不耽誤孩子學習,教學點開設了從幼兒園至小學6年級7個班級,教學點嚴格按照標準安排各類課程。
農牧民表示,教學點解決了孩子就近入學的難題,也減輕了家長的負擔。
中國教育報記者從自治區教育廳了解到,隨著自治區農村義務教育學校布局專項規劃的完成,同皮勒村一樣,從2013年到2015年,新疆根據實際需要,恢復農村和牧區教學點近200個,這意味著更多的邊遠地區的農牧民孩子能夠在家門口讀書了。
教學點的“去”“留”之辯,按照村民的意愿來辦,是不是意味著政府“輸”了呢?自治區教育廳有關負責人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事實上,村民讓保留的教學點,往往都是為了保證孩子就近入學的需要,從這個角度看,政府和村民實現了“雙贏”,沒有輸家。
不再“糾結”,教學點怎樣才能建得更好?
當教學點不再成為“糾結點”之后,保留下來和重新恢復的教學點,如何才能建設得更好呢?
這方面,新疆提供了可資借鑒的創新和經驗。
新疆的特點就是地廣人稀。這些散布在大山深處、牧區邊緣的教學點,曾經為邊遠農牧區的孩子接受教育,發揮了重要作用。然而,新疆教育廳提供的一組數據顯示:1999年,新疆有3786個教學點;2000年,教學點達到3847個;2001年新疆的教學點數量下降到1074個。之后,一直穩定在1000個左右。截至2015年底,新疆農牧區教學點數量近900個。
“教學點數量的變化,意味著新疆教育發展步伐的加快,集中辦學,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邊遠地區群眾接受優質教育的強烈愿望。”自治區教育廳有關負責人表示,“但同時,也讓一部分較為分散的家庭的孩子無法就近入學。”
教學點的去留問題,在新疆一直被高度重視。記者了解到,即便在布局調整、集中辦學力度最大的時期,是否撤并教學點,都沒有實行過“一刀切”的政策,教學點的去留問題,在新疆各地黨委政府面前,都被慎重對待,盲目撤并的現象很少。雖然確保了撤并的教學點的孩子都有學上,但教學點撤并了,讓一些農牧區的孩子上學出現了不便,也引發了一些家長對孩子上下學出行安全的擔憂。
烏魯木齊縣薩爾達坂鄉大泉村教學點的命運,充分體現了一個教學點去留的慎重。在學校布局調整的時候,有人提出建議,認為應該對這個教學點進行撤并,但烏魯木齊縣委縣政府明確指出,一定要堅持就近入學原則,不能撤并的教學點要堅決保留。正因為有了這個教學點,村里的孩子100%就近上學了。有了這個教學點,農牧民的負擔和壓力大為減小。
采訪中,記者了解到,關于教學點的去留問題,早在5年前,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人民政府領導在談到集中辦學時就明確指出,有一定規模的村小應保留,對有一定規模、學生居住邊遠的學校,該保留的一定要保留。對農村,特別是對邊遠的農村地區來說,一所書聲瑯瑯、國旗飄飄、國歌嘹亮的學校,能夠在這個地方對傳播現代文化起到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從2012年開始,在征集當地群眾意見的前提下,新疆恢復了部分村級教學點。
在新疆各地采訪教學點建設情況,無論走到哪里,都能感受到教學點發生的巨大變化。這些變化來自于新疆不再把教學點當作一個“糾結點”,而是從讓老百姓滿意的角度出發,上下一致,共同加大力度進行建設的結果。
在新源縣,巴特巴合特教學點負責人巴吾爾江曾對記者這樣說:“凡是來我們這個教學點參觀過的外地人,都豎起大拇指,很羨慕我們村能有這樣的教學點。我們這個教學點有4個班級,37名學生,教職工10人。”記者看到,這個教學點教學設備一應俱全,還有4套雙語“班班通”項目設備。
在新疆各地,恢復教學點,不是簡單地恢復,而是按照自治區確定的標準重新建設。
為確保教學點的撤并、設立符合當地實際,新疆規定了嚴格的撤并和設立程序。自治區教育廳、發改委、財政廳、編辦等六部門專門制定了教學點辦學基本標準,對教學點的硬件、軟件建設,以及教學管理都做出了明確規定。新疆規定,縣級人民政府必須制定方案,進行科學論證,須經過公示并報批等程序。教學點的布局要符合鄉鎮總體規劃,對于邊遠農牧區確需設立教學點的地方,應設置教學點,教學點的撤并應先建后撤,保證平穩過渡。
自治區教育廳有關負責人介紹說,對確需保留和恢復的教學點,需加大投入力度,加強基本建設,配備教學儀器設備和器材,配置數字化優質課程資源。根據規劃,新疆要求地縣資金、對口援疆資金重點用于恢復、新建教學點。
記者了解到,新疆目前已有近900個教學點實施了“教學點數字教育資源全覆蓋”項目。現代遠程設備的“落地”,讓教學點的學生都能和城里學生一樣享受到優質教育資源。
在建設教學點過程中,新疆力圖將其建成村里面的文化高地。采訪中,記者了解到,教學點的運動場都對村民開放,節假日村民可以到校園來參加體育活動,很多村里的文化活動,也在教學點舉行,充分利用了這里的資源。教學點每天舉行的升旗活動,讓國歌聲傳遍整個村子,看著冉冉升起的鮮艷的五星紅旗,激發了村民內心的愛國熱情。
為解決教學點師資問題,新疆探索建立以鄉鎮中心學校為核定教師編制單位、城鎮教師輪流支教等工作機制,努力解決教學點師資隊伍難題。
據悉,目前新疆各地正在根據實際情況積極恢復已經撤掉的教學點,同時加大投入力度農牧區教學點建設,努力把教學點建成農牧區的“文化新高地”,不僅要確保農牧區孩子就近入學,而且要發揮教學點的文化影響力,推動農牧區教育質量再上新臺階。
采訪手記
從老百姓的需求出發辦好教學點
采訪中,記者了解到,西部地區一些地方之所以會出現教學點成為“糾結點”的情況,是由于當地教育部門從辦學質量的角度出發來考慮的。一些教育部門認為,教學點無論是辦學條件,還是辦學水平,都無法和城里的學校或者鄉鎮的學校相比。
因此,一些地方就希望能通過撤并教學點來整合教育資源,讓農民區或者邊遠地區的孩子能夠接受優質的教育資源。這樣的想法本身沒有錯,但實際情況卻往往背道而馳。
一些教育部門認為撤并有利于提高教育質量的想法,顯然沒有考慮到當地村民或農牧民的想法和感受。對農牧民來說,孩子能在家門口讀書,是一件很要緊的事。一方面,孩子尚小,可以讓孩子生活在父母身邊;另一方面,孩子出行安全也有保障,家長的負擔和心理壓力都會小很多。
這也是為什么絕大部分村民不愿意撤并家門口教學點的最重要原因。
在一些地方,由于教育部門和家長之間的認識不同,想法不同,在教學點的撤并上,就出現了分歧,也出現過強撤教學點的情況,這無疑會引發家長不滿。
有沒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呢?在新疆的采訪中,記者深深感到,就教學點的去留問題來說,解決這個問題并非沒有好辦法。博樂市尊重村民的意愿,保留不到2公里內的一個教學點,深受村民好評。之后又加大力度進行建設,把教學點辦好,就更受村民稱贊了。
問題的關鍵是,若不想讓教學點去留成為“糾結點”,該怎么做呢?那就是根據實際,尊重老百姓的意愿來開展工作。
也許,有人會說:“一個教學點就那么幾十個學生,投入起來,往往要幾十萬元甚至上百萬元的資金,這么大一筆錢,投到教學點,是不是浪費?是不是能夠最大限度發揮資金的效益?還不如把這些資金集中投入到鄉中心學校,或者縣城學校,改善辦學條件,把教學點學生集中起來,讓他們和城里的孩子一樣享受更好的教育。”
這樣看似充分的理由,如果放在“辦人民滿意的教育”的角度來看,就站不住腳了。因此,舍得投入資金建設教學點,把教學點辦好,才能讓村民或者農牧民滿意,從這個角度來看,投入教學點建設是應該的,也是值得的。
記者認為,在各地推進基礎教育均衡化的今天,辦好教學點是題中之義,是責任,是使命。因此,各地應拋棄“糾結”的心態和想法,目光向下,從老百姓的需求出發,辦好教學點,辦好農村教育,從而為整體教育質量的提升補“短板”,打基礎。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中國教育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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