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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銳:村莊政治中的派性

[ 作者:劉銳  文章來源:中國鄉村發現  點擊數: 更新時間:2017-12-22 錄入:王惠敏 ]

【摘 要】村莊社會變遷及利益密集是派性形成的前提,村民自治制度實施及鄉鎮不干預是派性競爭的條件。派性競選中的利益動員,派性執政中的利益主導,帶來派性間關系惡化,及與民眾溝通的危機。民眾被在野派性動員抗爭,及維護權益的反應型抗爭,既說明派性政治的區隔效應,又說明民眾抗爭的非政治性。民主政治在村莊發芽,需要政府和村組織踐行群眾路線,保障制度化的民意表達渠道暢通。

【關鍵詞】利益密集;派性政治;社會抗爭;村莊民主

―、問題的提出

目前學界關于農村派性問題的研究,從內容上看有以下三個方面,一是派性的社會基礎研究。如賀雪峰認為,每個人特殊占有的關系資源狀況,為派性的形成及特征提供基礎。陳柏峰認為,派性在北方農村普遍,主要與小親族結構有關。二是派性的組織特征研究。盧福營認為,派性作為“非社團性利益集團”具有利益性、易變性、松散性等特點。仝志輝認為,派性內部具有穩定的私人關系,派性不僅追求利益還追求面子。三是派性間的關系研究。如盧福營認為,派性競爭不僅影響公共權力配置,而且影響鄉村治理運作過程。孫瓊歡等人認為,派性競爭的政治社會功能是復雜的,通過引導和規范可更好地發揮其正功能。

已有研究深入農村派性的各個領域,較為完整地展示了派性特點及現狀。其問題主要有四個方面:一是對組織間關系著墨較多,對派性內部關系探討少;二是對派性競爭的社會功能探討多,對派性與非派性成員互動探討少;三是對派性政治的形式探討較多,對派性政治的政治后果分析較少;四是對農村派性新情況新問題探討不足,對派性政治與村級民主政治關系分析較少。有鑒于此,筆者試圖從村莊政治的角度,梳理派性產生的政治社會基礎,派性政治展開的邏輯及問題,派性與其他社會成員的互動機制,民眾反抗派性的緣由及類型。以期將派性政治的全貌完整清晰展示出來,揭示派性政治與社會抗爭的關聯機制,探討社會分化條件下村莊民主政治展開路徑。

本文的經驗材料源于浙北D鎮的派性調研。筆者對D鎮的調研分兩個時間段,分別是2013年10-11月和2014年4-5月,調研主要方式是田野觀察和半結構式訪談。D鎮戶籍人口6.4萬人,外來人口1萬余人,下轄23個行政村(社區)。全鎮有4000多家企業,其中包括5家上市公司,是全國著名的“五金之鄉”。發達的個體經濟造就了劇烈的村莊分化,派性政治與經濟精英分派逐利有關。我們以金、湖兩村為主論證,兼及其他村莊派性資料。

二、派性形成的機制

村莊是人們生于斯、長于斯的社會,人們出于自我保護和關系拓展需要,會以血緣、地緣等關系為紐帶分派生活,“派”作為非正式利益群體在農村很常見。有學者指出派性與家族政治本質相似,卻忽略了對派性興起機制及政治屬性的考察。

(一)派性形成的社會基礎

D鎮的傳統人際關系結構與費孝通論述差別不大,即以己為中心形成的網絡有個范圍,范圍大小依照中心勢力的厚薄來決定。盡管集體化時期D鎮歷經多次政治運動,鄉村“差序格局”網絡遭遇階級斗爭的解構,但國家權力滲透能力有限,加之強大的社會反滲力量,使表達性現實與客觀性現實發生分離,以家庭為核心的差序格局關系網絡因此延續。

D鎮的人際關系變遷與農村改革有關。1980年代以來社隊企業迅速瓦解,以銅加工為主的家庭小作坊崛起。得益于市場機遇及家庭成員勤勞,小作坊在1990年代獲得大發展。除個別企業離開D鎮轉戰上海外,大部分企業在本地實現成功轉型,逐漸形成大企業在鎮工業園落戶、小企業在村莊占地建廠房、小作坊依托宅基地生產的現實。

D鎮五金產業市場鏈的形成,打破了過去單一的關系網絡,改變了村民的生產生活方式。人們為了追求更多利益和更高地位,以家庭為基礎向外結成不同圈子。“圈子”與“團體”有區別,團體組織邊界清楚,組織內一般有等級;圈子無嚴格的界限卻是實在存在,圈子內的人具有一定的平等互利性。圈子數量多少及范圍大小,依賴于個體的選擇和建構,它從側面說明了村莊原子化。圈子不同于以血親倫理為基礎的家族,人們可以在圈子內表達和交換利益,卻難以將圈子作為集體行動單位,主要是圈子沒有正式結構,非正式關系的政治屬性弱。派性作為“非社團性利益集團”,既具有對內組織動員能力,又具有對外利益表達能力,因此,圈子不是派性的主要社會基礎。

D鎮不同村民在產業鏈中獲利不同。我們依據家庭收入差異,將D鎮戶籍人口劃為四層,最上層是富裕階層,他們或者開廠,或者搞物流,少部分人從事房產開發,多數年收入在100萬元以上,少數人從事的經營項目多,年收入在1000萬元以上;其次是中間階層,他們多開小工廠,或者在外開門店,也有從事特色養殖的,年收入40-100萬元;再就是中下階層,他們或者從事公司管理,或者自己開家庭小作坊,年收入20-40萬元;最后是貧弱階層,他們主要靠進廠打工謀生,有些經營適度規模農業,或者從事小攤小販生意,年收入在20萬元以下,成員殘疾、突發事故帶來的貧困家庭也被歸入該階層。

人們是否以分層為基礎建立關系,取決于是否有彌散利益可供追求。筆者及其團隊在上海農村調查發現,盡管宅基地置換等帶來巨大利益,村民沒有以分層為基礎結盟謀利,主要是政府對項目實施環節嚴加監管,對村級組織的行政控制程度異常深入。D鎮特殊工業化道路,使村莊利益內生且彌散。D鎮的村莊利益包括三類:一是企業發展所需的土地資源,二是政府征地帶來的巨額補償,三是集體山林、魚塘等資源的發包。在階層分化背景下,不同階層的權力稟賦不同,權力大的階層清楚地知道,要想高效地攫取村莊公共資源,不僅需要與本階層成員建立關系,還需要動員其他階層成員來參與。共同的謀利需要及可交換的資源,使富裕階層與其他階層建立聯盟,以利益為核心的派性雛形開始形成。

我們將村莊政治分為三類,分別是家族政治、派性政治、政黨政治。雖然三類組織都有互利性和層次性,都能動員組織成員實施集體行動,但它們在權力來源、行使及性質上有差異。具體說來,家族形成的基礎是血緣關系,家族成員對內要講血親倫理“親親尊尊”原則有強約束力,對外支持家族成員具有天然正當性,哪怕為家族謀利損害更大范圍公益M。派性的基礎是利益關系,組織邊界不清晰、成員可自由進退,組織內關系松散、成員有搭便車傾向。政黨形成的起點雖是利益關系,但政黨內部體現的是公共理性,權力行使具有開放性、包容性,對外的利益追求要合乎正義原則。

(二)派性形成的治理基礎

即使在集體化時期,村干部并非被動執行者角色。他如何利用國家政策創造政治空間,既取決于外在權力與村莊結構的互動,也取決于其與上級政府建立的關系狀況。1987年《村委會組織法(試行)》頒布,使得村莊自由政治空間大大增強。另外,D鎮在經歷市場化洗禮后,村莊沒有演變為張靜所謂的“公眾社會”,而是類似于賀雪峰所說的“半熟人社會”。“半熟人社會”的典型特點是村莊關系的去公共性,公共輿論約束力的下降及人際交往的“圈層化”。它一方面帶來精英行動空間的擴大,一方面使普通人淪為“無政治階層”。

我國憲法規定“村民委員會是群眾自治性組織”,其他法律如《村委會組織法》規定,村民自治是“村民依法辦理自己的事情”,鄉鎮政府不得干預屬于村民自治的事項。因此,有學者認為村民自治既是行政分權又是憲政創新。實際上,鄉村關系的復雜性遠高于文本規定。從鄉鎮政府角度看,國家賦予村莊以自治權,不過是行政控制方式改變,若鄉鎮真想介入村政,可以直接或間接地介入。村莊精英要以派性為單位爭奪利益,還需要行政權力的不插手甚至保護。我們調查的上海農村,鄉鎮政府不僅全面推行“村財鄉管”制度,而且通過選舉介入和行政授權控制村組織。于是,村民自治變成政府管治,村莊政治空間不復存在。D鎮與上海農村均為利益密集型村莊,但鄉鎮介入村政的方式有差異。

相較于中西部一般農村,D鎮財政在1990年代就很充實,沒有產生“三農”問題帶來的治理危機,農業稅費的取消對鄉村關系影響不大。影響鄉村組織關系的,主要是以下三類事務:一是自上而下的宅基地分配。宅基地既可作為居住用地,又可作為一般建設用地,還可作為階層表征的載體,要順利將宅基地分配下去并非易事,鄉鎮需要村干部配合以保持村莊穩定。二是城鎮擴張帶來的農村征地。一方面,鄉鎮一級意欲順利完成上級任務;另一方面,征地利益博弈和沖突不可避免。出于轉移矛盾,保護自身考慮,鄉鎮會將村組織推向征地前臺。三是鄉鎮主體也有逐利訴求。它會在監督不力條件下進行權益性治理,常見的方式是利用權力去交換利益。D鎮干部年收入在20萬元左右,與富人村干部相比還是顯得少了些,有些鄉鎮干部會利用治理體制縫隙逐利。三重因素影響下的D鎮政府,會在危及穩定情況下介入村政,一般情況下則放縱派性利益爭斗。畢竟,經過競爭上臺的派性,于公于私符合鄉鎮利益。

精英可分為經濟、社會、文化精英,村莊政治表層由精英間關系構成。村莊政治分層與經濟分層不同,政治分層強調政治關系的穩定和重復性,與社會評價及地位高低差異有關。當村莊公共性逐漸喪失、經濟分化效應越發顯著,文化、社會精英很難作為政治分層的頂層,經濟變遷帶來的影響力差異構成政治分層基礎。從某方面講,達爾劃分的有權者階層、謀求權力階層、政治階層和無政治階層,與筆者劃分的富裕階層、中間階層、中下階層、貧弱階層,在D鎮的政治分層結構中大致一一對應。強調經濟分層與政治分層同構,是想說明,盡管派性組織結構松散,行動去政治性,但權力分層及共同私利追求使其有行動力。

三、派性治理的邏輯

如果說利益密集是派性形成的前提,權力分散及權威虛化則是派性特征。派性組織要想獲得最終利益,不僅要在選舉階段參與競爭,還要在治村階段規避監督,更要在謀利同時保證村莊穩定。處理好與其他派性的利益關系,是派性上臺和正常治理的前提。

(一)派性競選的邏輯

雖然派性以利益為核心,以自愿交往為載體,但派性的松散并不意味著組織邊界的無限擴大。畢竟,不同主體在村莊政治中的位置不同,稟賦較低者一般難有獲利機會。相對于無止境的逐利欲望,密集的利益永遠是相對稀缺。由此,大部分中下階層及貧弱階層,因其影響力弱會被排擠出派性,被派性吸納的是權力稟賦豐富者。

奧爾森將組織利益分為兩種:“排外”利益和“相容”利益。當組織目標不具有公共品性質時,排外組織的規模應該是越小越好。一旦組織規模擴大,搭便車行為不可避免。除非外界因素刺激及內部“選擇性激勵”,否則排外組織不會既擴大規模,同時具備一定集體行動能力。派性屬于“排外”型組織,成員獲益會對其他成員產生影響,派性獲益會對其他派性產生影響。

精英出于有效謀利的需要結成派性,并根據其他派性力量確定本派邊界。離城鎮越近,利益越密集,村莊精英越聚集、利益競爭越激烈,派性規模就會越大、組織關系越緊密。相反,區位優勢弱、利益不太密集的村,派性規模越小,組織關系不穩定。D鎮部分村莊的派性因此變成利益集團,部分村莊的派性則依據時勢凸顯和退隱。

社會壓力和社會激勵只在小規模派性中起作用,這是因為組織成員可以面對面接觸,相互信息對稱。大規模派性的組織權力結構是分化的,若同一個派性的成員權力稟賦差異較大,就會出現上層寡頭化及少數剝削多數現象。學界和政策部門熱議的“富人治村”,其實源于利益密集度弱、派性內部權力分化大。為了更清晰地描述和分析派性競選,我們考察利益流量大的村莊派性。

王某在鎮村都辦有工廠,是湖村較有影響的富人。他參與競選不只是想獲得常規利益,更想通過體制位置與政府建立關系,使其違法占地和漏稅問題得到關照。在D鎮大部分村莊,家庭之外的交往雖然存在,主要關系紐帶早已不是血緣地緣,而是以實力為基礎的自主建構。即使信息對稱也難產生公共性的現實,這為以王某為核心的派性動員提供了條件。王某在分析村莊權力構成及投票人分布后,很快確立起拉票重點對象并成立競選指揮部。指揮部以王某為核心,由王某與階層富人擔任,他們是王某的“智囊團”。下轄宣傳部、后勤部、信息部等機構,機構以中間階層為主,負責動員和拉票。工作人員由與王某相識的中下層構成,他們主打人情牌,以獲得關系要好者支持。成員的付出與回報是匹配的,他們現在為王某選舉多做事,將來就可能得到更多的利益。因此,所有派性成員在正式選舉前,都會努力工作去爭取更多的選票。

我們將村民手中的票分為四類,分別是鐵票、中間票、偏向票、對方鐵票。鐵票是與派性利益直接相關的固定票,派性成員及其家人、親屬、核心層的鐵哥們等屬于鐵票,他們無需被動員即給候選人投票。當然,傳統村莊關系的理性化意味著鐵票不一定“鐵”,D鎮其他村莊競選就發生過鐵票被“挖”走的情況。王某所在派性為防萬一,不斷動員派性成員看好鐵票。中間票主要集中于中下、貧弱階層,他們的利益表達渠道受阻、被拉入派性的可能性不大,派性動員方式和力度決定其投票方向。家計狀況不佳使其對些微利益敏感,貧弱的處境使其對村級公正治理有訴求。于是,王某所在派性一方面釋放對方派性劣跡,尤其對競選者的私人生活問題大加暴露;另一方面把為村民造福作為施政方針不斷宣傳,給予貧弱階層小恩惠以滿足其訴求和尊嚴,使搖擺不定的中間票有偏向并最終確定方向。偏向票主體是對村情有認識的中間階層,中間階層的政治社會影響力不可低估,競選雙方會一方面由情至理、由私及公不斷做工作;另一方面會通過現實利益及執政許諾俘獲他們。村莊公益意識的缺席,使中間階層投票偏向易受賄選影響,賄選價格的高低決定了偏向票方向。

(二)派性治理的問題

依據賀雪峰對利益密集型村莊的劃分,D鎮的村莊治理邏輯既有別于城郊農村,又有別于集體經濟發達的蘇南農村。具體說來,城郊村的利益密集由征地拆遷帶來,村治主要工作是“擺平”邊緣勢力、滿足民眾利益。蘇南農村的密集利益掌握在村級組織手中,村治主要工作是協調組織決策與執行的關系。D鎮的村莊密集利益因其內生且彌散,村治的重點是縷順精英間的利益關系。

只要村莊利益流量不斷,派性斗爭就不會因選舉終止。一旦某一派性的候選人成功競選,該派性則會呈現圈層化的結構特征。核心層一般為富裕階層,他們占據村莊主要領導位置。中間層多為中間階層,包括少數社會精英,他們盡量占據體制位置。外圍層與富裕階層是熟人關系,他們或者撈得體制身份再謀利,或者按位次獲得利益后隱退。權力分層使得即使規模擴大的派性也能分化成若干小集團,社會激勵能在小集團發揮作用,派性行動的搭便車問題能被避免。派性作為村治組織,分工有序、權責明確,與以利益為核心、行動無原則互為表里。

派性上臺并不意味著其能順利謀利,它不僅要處理與在野派性的關系,以保證村莊權力結構的表面穩定,還要協調好與村民自治的關系,以使村莊權力監督體系失效。依照《村委會組織法》,村民會議是村莊最高權力機構,擁有對村務的決策權、監督權,重大村務不由村兩委決定,而應由村民代表會議協商決定。理論上講,村民代表由群眾認可和推選,能表達村民利益影響村莊治理,實際并不如此。當前的村民自治并非代表性自治,派性有能力結成權力的利益之網,以排斥村民代表的公共參與權利。當村民代表政治效能感不足時,村民代表會議就可能流于形式,村民代表就可能被派性利益俘獲。

村民代表來源有兩類,一類是村莊中間階層,他們或者未被派性吸收,或者直接被派性吸納,當選的原因是自身具有影響力。一類是與村組織有關系的人,執政派性為了謀利不受掣肘,會動員派性成員競選村民代表。選出的村民代表,除非與在野派性有利益關系,否則多會與執政派性合作。村民代表在村務上附和派性以換得實利,派性擴大則帶來對村民代表的支配權。需要注意的是,雖然執政派性無法籠絡所有代表,但只要有2/3村民代表同意,村組織的提議就能通過,少數代表即使棄權和反對,意義也不大。我們訪談湖村某村民代表時,他說:“自己不同意,別的代表同意,就得不到好處。”其實,只要執政派性采取手段各個擊破,大部分搖擺的代表能夠被爭取到。某些有悖于村莊公正的利益分配,也因此在代表的簽字下順利實施。那些權力稟賦弱的階層,既憤懣于自身的權益受損,又沒有渠道查證事實真相,村莊流言不經意擴散開來。

從《村委會組織法》的規定看,黨支部應該發揮領導核心作用,書記在村莊享有最高權威。但是,D鎮實施的是“兩推一選”的選舉制度,鄉鎮政府在矛盾突出時才會介入選舉。開放的黨支部選舉,使競選者不僅要獲得黨內優勢,還要獲得黨外社會力量的支持。它擴大了村莊精英的政治活動空間,派性競爭隨之蔓延到黨支部選舉中。一般說來,只要派性控制村委會,就可以基本壟斷黨支部。當村支書位置由派性領導人占據時,村支書就有比村主任更高的權力,村莊體制性權力結構表面因此更穩定。

執政派性很清楚,若不發展勢力鞏固自身地位,在野派性就可能找機會鬧事。就調查看,村書記會采取三種手段強化權力。一是發展本派性的黨員,拒斥另一派成員入黨。湖村2009年以來發展的黨員,一半以上是村支書的“關系戶”。婦女主任向我們抱怨說,自己早就交了申請書,三年后才獲得村書記同意,最后能否入黨還不一定。二是對于將組織關系遷回村的黨員,村書記根據其政治傾向決定是否接收。不少村莊利益流量巨大,在外人員或者難將戶口遷回,或者遷回戶口也難以分得利益。湖村有村民曾辦假黨員證再回遷,村書記即使發現也不立刻舉報,斟酌的關鍵是看對方是否支持自己。三是對于老黨員揭露的問題、呼吁正義的行為,村書記先是利益俘獲,待換屆時再進行賄選。有些老黨員年齡大、生活清貧,村支書會施予些政策性好處。村莊黨員也就幾十人,只要派性提早下手、處置得當,村支部極易成為自己的勢力范圍。

四、社會抗爭的類型

從社會權力來源角度看“權力并不是社會行動者所擁有的一件‘事物’而是一個動態的過程,發生在社會生活的全部領域”。即使不同階層的權力稟賦差異大,普通民眾可以依托具體情境生成權力,他們也有能力影響村莊政治進程。D鎮的社會抗爭既與派性動員有關,又與基本權益被忽視給民眾所帶來的不滿有關。

(一)動員型社會抗爭

形式上看,在野派性會監督執政派性的權力行使,一旦發現對方違規即動員村民抗議,它與多黨制下的權力制衡機制相似。問題是“在政治關系和法律關系未經區分的制度結構下,不存在包含統一原則和限定性的合法性聲稱的法律系統”,即使村民自治體制障礙消除,相關程序性法律不斷完善,依然難擋在野派的利益政治行為。具體說來,在野派會搜集當權派的執政劣跡,但其權力監督并非源自公共性原則,而是出于對利益和規則的有意取舍,目標是將執政者趕下臺而非糾正過失。

一方面,在野派會伺機取證當權派的不利信息,打出本派性上臺宣言并向外散布,于是,一些“小道消息”和流言蜚語快速擴散。如與湖村相鄰的金村,相對于其他參選的大老板,上臺的李某只能算中上層。李某執掌村政不久即有傳言說,他為了當村書記先到外面貸款,然后以三年為期賣土地還款,普通村民因此質疑李某執政正當性。

當政的村莊領導大多屬于富裕階層,他們出于居住舒適和企業發展考慮,會憑借體制身份多拿地建別墅、建廠房,在野派性從中嗅到了檢舉對方的機會。李某主政金村的第一年,因處事穩重,村治相對太平,他誤以為在野派性已自動解散,就填平一塊廢地建一幢房屋。房屋分成兩戶,他和弟弟居住,因占地面積較大,房屋造價300多萬。他開建沒多久,吳某即到鎮里上訪,因吳某家庭條件差、社會影響力弱,李某并沒太當回事。他自信地以為,鎮政府不會理睬吳某。沒想到吳某不斷上訪,且威脅說去省里上訪。終于,李某房屋建成后,政府派人將其拆除。

按常理,房屋一旦造好,一般不會被強拆。李某倍感困惑,動員派性成員調查,終于發現吳某上訪源于在野派性動員。吳某上訪是有“務工補貼”的,額度依照當地工資標準。如果他告倒李某,還能得到些獎金。吳某的交際網不大,信息獲取能力有限,他對李某違建的了解及屢屢上訪,主要來自在野派性張某的告知和教授。張某開始為李某所在派性服務,李某上臺后對張某兒子參軍設卡,張某心生不滿,隨之與在野派性合作。張某要在制度內實現自己利益,最佳策略是利用貧弱階層抗爭。吳某作為貧弱者與張某并無交集,他上訪并非源于派性建構出的共同體利益,而是源于他和派性之間私人利益的交換。因此,當李某的房屋被成功拆除,吳某又恢復原有的生活程式。

貧弱階層被精英動員抗爭的方式有差異。除開吳某憑借弱者身份上訪,還有一類可稱為邊緣人抗爭。他們與執政派性并無嫌隙,家庭清貧,但為人游手好閑,愛“打抱不平”,又對利益敏感。邊緣勢力為在野派性效勞,斗爭方式更暴力、拿到的“補貼”更高。常見的現象是執政派性擴建廠房,他們會上前阻撓并以暴力相威脅。若是到政府上訪,他們的行動更專業,政府的神經更緊張。如金村有個“賴皮”,他去政府上訪的理由是,李某在村里開廠噪音太大,他母親的心臟病因此加重。環保部門下來調查無證據,他又去上訪并大罵相關人員。他不斷纏鬧政府,要求解決噪音問題,政府深知此人秉性,擺平很是耗費成本,于是責令李某自查,要求其停工一段時間。

還有一類派性動員民眾抗爭的情況。他們是派性骨干的親友,派性競選時發揮過力量。既然支持的派性在野,自己又屬于普通村民,就會更加主動去抗爭。與前兩類利益誘導的間歇性抗爭不同,他們作為普通反對者彌散在村莊社會,只要執政派性的常規治理有差池,他們就會利用所謂“民意”進行抵抗。如金村村組織動員拆遷,他們不僅自己不簽字,而且鼓動其他人反對,不簽字的理由各種各樣,如有人對筆者說“征地以后,生活怎么辦”,又說“幫忙搞清楚,反應下,伸伸冤”……該類抗爭與斯科特筆下底層政治的日常抵抗有區別,他們不是基于“生存倫理”和社會公正感受侵犯,其反抗雖是個體自助,避免直接地象征性地對抗權威,反抗形式不需要事先協調規劃,反抗本身卻是明顯的利益政治行為,依賴的非正式關系與在野派性有關,表面的村莊治理問題極易被泛政治化。

查特吉認為,底層意識、行動能力及其所受結構限制,決定了底層只是社會精英動員的對象,只要精英目標實現、權力分配完成,底層將繼續淪為被支配的對象。上述派性動員的底層抗爭,與查特吉的論述有相似之處。派性精英既不認同公共規則,也不完全代表普通群眾,他們利用村治問題及私人資源進行動員,使群眾利益表達從開始就有政治色彩。普通人進入村莊政治的路徑,并沒有取代由精英主導的政治空間,民眾的從屬色彩、群體意識的分裂,決定了其抗爭方式是策略性、具體性的,實難以達到“被治理者的政治”的高度。

(二)反應型社會抗爭

我們將村莊利益分為兩類,第一類是公眾利益,它是不排他和不競爭的共同利益,公眾利益受損影響全體利益,但對個體的私人性利益沖擊不大。第二類是共同私人利益,它是低排他低競爭的共同利益,共同私人利益受損影響個體的利益。村莊各類資源如山林水塘,派性間建立聯盟共同瓜分,普通村民因無法參與,會產生相對剝奪感,但它尚不能激勵其發起政治反抗。引發民眾以推動村政變遷為目標的反抗,源于派性對共同私人利益的過度侵占,擠壓了民眾基本利益空間和生存倫理。

D鎮的共同私人利益主要有兩類,分別是宅基地分配和政府征地拆遷。一方面,宅基地的多重功能使其需求一直很旺盛;另一方面《浙江省農村宅基地管理辦法》明確宅基地集約利用原則,它造成宅基地供給總量的減少及價格的驟升M。不少執政派性盤算著,將宅基地賣給外村人,如此可獲得高級差地租,但如此行為有一定風險。D鎮是有前車之鑒的,有位村書記直接賣地給城鎮居民,因村民舉報,賣地錢被繳,村書記被記過。李某為安穩獲利,找到派性成員,分配給他宅基地。該戶與父親分戶,但住在一起,他拿自己的戶口本去申請,再轉賣給村外富人,因此得到5萬元中轉費。我們訪談時,李某解釋說該戶不是賣地而是賣房。

一般派性成員的小微利益,可以通過上述方式滿足。派性骨干要求的是宅基地,李某就暗箱操作優先安排,獲得他們同意后再謀求利益。李某采取競價方式,將宅基地分級再出賣。李某為方便搜刮財富,要求凡購買宅基地的先繳納5萬元資格費,上面分下宅基地后再按資格先后分配。李某想著“一般人根本翻不起大浪”,就以5萬元資格費為基礎人為提價。待村民拿著指標找實地建房時,發現自己與他人共享同一地基。生存尊嚴被羞辱帶來的憤怒,加上居住空間狹窄引發的怨恨,帶來民眾的憤怒及紛紛上訪。

我們將民眾的上訪原由分為三類,第一類是要求公開村務信息、徹查集體資金賬目;第二類不僅要求上級政府滿足其基本居住權益,還要求上級調查主要村干部的違建行為;第三類以維護集體資產的名義上訪,要求按自治原則分配公共利益。在封閉的村莊中,民眾屬于無權階層,但只要他們具備基本行動意愿和能力,正式制度保障的權利就能產生權力,上級為保證權力合法性和國家制度權威,就要對下級代理人的越軌行為進行必要制裁。因此,當民眾因“常識性正義平衡感覺”被打破而不斷上訪,D鎮政府在抓-放之間循環良久后終于將其替換。新任村書記雖然依托派性有謀利訴求,考慮到大眾政治的影響,謀利行為會有所收斂。

如果說,宅基地問題根源是派性貪得無厭,只要民眾生存倫理得到政府惠顧,上訪就將是弱政治性和弱組織性交織,那么,當征地將鄉村組織利益牢牢關聯起來時,“權力-利益之網”就會阻隔民眾利益表達渠道,村民不斷退讓中積累的怨氣使其行動易暴戾。湖村地處鎮郊,經濟發展帶來城鎮擴張,湖村被征地的范圍不斷增多。眼看村里土地即將被征完,政府既不采取留地安置措施,又不解決村民關心的失地保險問題,村民收入來源少,對土地依賴度高,對政府低價征地行為很不滿。湖村有塊地2011年被征,政府當時承諾安置失地農民,拖了幾年沒有出臺實質方案,企業拿地后沒有馬上開工。2013年企業請來挖機平地,村民因補償低早就有情緒。有個村民以賣菜為生,一旦失地,生活即喪失來源,他很是激動和憤怒,鼓動父親共同阻工。有人起頭并行動,其他村民也坐不住了,他們或動員自家人阻工,或自發捐錢支援。很快,工地上搭起棚子拉上橫幅,中老年人輪流住棚子里阻工。

企業請求政府出面解決,政府要求村組織化解矛盾。王某所在派性上臺后攫取宅基地利益,讓本就居住緊張的底層倍感憤怒,王某做思想工作自然遭到他們的拒絕。一方面,政府交待的任務不能推脫掉;另一方面,王某找不到制度化解決辦法,他就找本派性邊緣人物去擺平。一些“賴皮”過來與阻工者撕扯,引起村民大規模聚集和反抗,D鎮以維護社會治安名義,將肇事雙方抓去審訊并處罰,企業再對被處罰者給予暗補,此事隨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在D鎮現行村莊權力結構中,民眾無論能力還是意識均是一盤散沙。以扳倒執政派性為目標的抗爭即使發生,普通人的行動也是若即若離、聚散不定,確定自己身份和團體邊界,對普通村民來說并非易事。但當權力秩序通過特定事件綿延至村莊,它就會被結構中的普通村民模糊感知形成類意識,D鎮因此出現村民聯合起來阻止征地的現象。但是,民眾以群體形式表達利益不意味著就有政治性,D鎮后來出現的上訪圈子被派性“收買”,部分人得到利益滿足后陸續退出,本身說明了普通村民抗爭的非政治性。

五、余論

從秩序角度分析派性整合及與村莊溝通危機,我們會從加強制度建設、強化組織管理方面擬定解決方案,引導派性利益表達、規范派性權力監督,就成為學界探討的重點。問題是,村民自治制度是治理與政治合一的制度,如果村民自治過程淪為“治理吸納政治”,則統領治理的基本政治原則存在哪里呢?D鎮普通村民反應型抗爭及動員型抗爭出現,說明了精英政治將民眾整合進既有體制的困難。如果執政派性只為自己利益負責,政績喪失及政治正當性衰微,就會引發其他精英與民眾的反抗。

當經濟發展帶來的精英-大眾分化不可避免,當民眾政治理性不足,要求威權型村治存在,我們應警惕派性政治的政治社會區隔效應。要保障民眾的參與權利,使民主政治在村莊發芽,不僅需要以民主教育提升村民的政治素質,以社會建設增強村民政治信任和參政意識,更需要政府和村組織踐行群眾路線,保障制度化的民意表達渠道暢通。如果說前者是長期目標,需要逐步地實踐;那么打擊派性賄選、強化權力監督,理應引起當權者重視,畢竟,它是村級民主政治開展的前提。

參考文獻和注釋:略

作者系四川大學公共管理學院行政管理系特聘副研究員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華南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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