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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4月8日 星期二

秦慶武:古城兗州最后的士紳

[ 作者:秦慶武  文章來源:中國鄉(xiāng)村發(fā)現  點擊數:1203 更新時間:2019-03-01 錄入:王惠敏 ]

——懷念父親和他們那代人

又到了父親節(jié),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想寫點什么,追憶父親的一些往事。前幾天讓女兒在家找出了我保存的父親的簡單檔案,里面僅有父親去世時找人畫的一張畫像,一份父親1970年自己書寫的一份個人簡歷,兩份當選為縣、鎮(zhèn)人民代表的證書,我最希望能找到的他的解放前后的老照片,則沒有能保存下來。

一、從民國走過的父親

我是1956年出生,記事時是在1960年前后,那是生活最困難的時期,對于父親在1949年前的經歷只能從他簡歷中了解到。在他生前雖然也曾簡單提到過解放前的一些事,但明顯地感到他回避過去,似乎說過去會給自己帶來災禍,我們也不敢多問。倒是1941年出生的大姐對兒童時期的一些記憶,使我對那個年代的家庭有了模糊的印象。

據父親自己的簡歷記載,他1901年出生在泗水縣泉林鎮(zhèn)卞橋村,家庭成份是中農。他兄弟四人他排行第三,原名振寰,工作后改名秦十洲。卞橋村應該是一個秦氏為大姓的村。父親家境較好,但并不是以經營土地為主,而是開了些粉紡、染紡、點心坊等手工作坊。因此,由于土地不多,幾個兄弟分家后,家庭成份解放初只給劃了個中農。父親的兩個哥哥以務農為主,弟弟早夭,有兩個姊妹也都嫁在當地農村。父親早年應該比較聰慧,在當地上完幾年私塾后,因清末新學已較快興起,便被家中送到了濟南上新式學校,后于1922年前后考入了公立山東農業(yè)專門學校,學習農學。

這所學校是清光緒27年(1906年)創(chuàng)辦的山東農業(yè)高等學堂,是山東大學堂的一部分,1913年民國建立后改為公立山東農業(yè)專門學校。1916年,張宗昌督魯時,下令將當時公立的農專、商專、法政、工專、醫(yī)專等六所專門學校合并成立省立山東大學,后由濟南遷青島,成立國立山東大學。學校創(chuàng)辦初期,多由留學歐美和日本的留學生擔任教員,學生多是秀才出身,畢業(yè)后可直接出國留學。當時新學初興,招生很少,十年招生不過幾百人。這所學校是山東最早的公立大學,后來成為山東大學農科和現山東農業(yè)大學的前身。

父親于1926年左右在該校畢業(yè),先在山東河務局當防汛專員(臨時短差),后來在一家私立小學當辦事員,后來成為教員。二、三十年代有大學學歷的人極少,因此,雖然是自由職業(yè),工作不固定,但工作也似乎不是十分難找,都是以教學為主。1932至1934年,應濟南私立正誼中學校長鞠思敏先生之聘,在正誼中學擔任農學和博物教師。這段時間,正是名人張春橋(1917年生)在正誼中學求學,當文革中張春橋大紅大紫之時,電影中常常出現他的形象。父親曾悄悄對我說,此人當年在正誼中學是他的學生,還有當時的模樣。      30年代,父親主要在濟南師范學校和正誼中學教學,學校多是一年一聘。當濟南的學校不再聘任時,也到外地的學校找工作。按照現在的話說,30年代他的青年時代,還是個“濟漂”,到處打工。濟南之外,他1931年曾到樂陵縣立中學當教員,1934年,曾到臨沂鄉(xiāng)村師范學校當教員,1935年到1936年,在諸城縣立鄉(xiāng)村師范當農學和博物教員,1937年,在滕縣縣立鄉(xiāng)村師范擔任農學和博物教員,1937年下半年到1938年初,在萊陽山東省立第四區(qū)農場擔任技術助理員。“七七事變”后,日軍進攻山東,父親回到泗水家鄉(xiāng)避難,1938-39年基本上未出來工作,而是在家鄉(xiāng)侍母病。

大約在1939年前后,父親在泗水老家的前妻因病去世,并未留下孩子。當時父親年近40歲,家里便張羅著再給他娶一個。正巧我姥爺帶著家人逃難到泗水,無著落,其女兒尚立清十八、九歲到了該出嫁年齡,姥爺見我父親是個文化人,雖然年齡大我母親20歲,也就作主將女兒嫁給我父親。姥爺的家鄉(xiāng)是汶上縣城南部的尚家莊,靠近濟寧。雖然文化不高,但在當地也是個傳奇式人物,他好像懂些中醫(yī),會給人治療一些疑難雜癥,常常是手到病除。另外據說記憶力驚人,在外面聽說書人說一天,回家就能繪聲繪色復述一遍。因此,雖然母親從小就沒怎么上過學,但是也心靈手巧,記憶力強,會把姥爺講的故事,如三俠五義等內容講給我們聽。父親接受了與前妻聚少離多,未能生育的教訓,以后工作時便把母親了帶出來。

在家鄉(xiāng)泗水待了兩三年后,因生活所迫,父親又出來尋找工作。當時濟南雖被日軍占領,但教育并未停辦。當時濟南農業(yè)學校缺教師,經朋友推薦,父親便應聘到濟南農業(yè)學校當農學教員。日偽當局曾勸他擔任公職,但父親堅辭不受,不愿為日本人服務,只擔任教員。后來私立正誼中學又請他回去擔任教員。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工作生活相對穩(wěn)定,家鄉(xiāng)泗水的一些在濟南求學的親戚,常常住在我家。聽母親和姐姐講,人最多時,家中有二、三十人,幾乎是免費吃住。父親那時工資較高,大約每月工資可買60袋洋面,即精白面粉。父親出門也是坐三輪包車,穿呢子大衣和西裝,母親和大姐(1941年出生)跟著出去會客,也常穿旗袍。可惜當時的照片在文革開始時父親怕惹事,被付之一炬。

1948年9月,濟南成為國共內戰(zhàn)中,被解放軍攻克的第一個大城市。母親回憶當時父親不在濟南,解放軍宣告將炮擊城外圩里,讓百姓出逃。母親便和一個舅舅,帶著大姐、二姐和三姐,分別是8歲、4歲和不足一歲逃難,母親說當時路上到是尸體,耳邊槍聲不時呼嘯而過,當時已不知害怕。好在歷盡艱辛逃了出來,等濟南解放后,秩序穩(wěn)定下來,父親又把母親和姐姐接回濟南。

父親早年讀書,除少年時代學習儒家傳統(tǒng)的經典,如四書五經外,大學是以西學為主,授課教員許多是留洋歸來的學生,解放后我看到家中的書籍還有遺傳學、進化論、植物栽培與育種方面的專業(yè)書籍。因此他的思想以西學為主。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社會中流傳著實業(yè)救國、科學救國、教育救國等思潮,他是堅定了“科學救國”的決心,因此遠離政治,不事權貴,不參加黨派,只從事教育與科學實驗。當時同學中不少人從政,有人也勸他加入國民黨,并許以可擔任省議員職務,他堅辭不受。日偽時期拉他去做演講,宣傳什么東亞共榮,他也予以拒絕。解放后有同學動員他加入共產黨,可以回原籍當縣長,他也拒絕,可以說是保持了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

二、回到兗州古城

解放前,父親是一個自由職業(yè)者,以教書為生。解放后由于體制的變化,自由職業(yè)很難生存,一切有用的知識分子都被納入體制之中。解放初,父親到山東省實業(yè)廳工作,從那時起,才開始計算工齡。可能是不太適應機關的工作,他從省城先調到濰坊的實驗農場從事技術工作,后來可能想離的家鄉(xiāng)近一些,就調到了滋陽縣(解放初期兗州與曲阜合并,稱滋陽縣)縣農業(yè)局,在局屬實驗農場、苗圃等從事技術工作。那時,不像現在從省城下去,無論如何也要弄個一官半職,而他不愿當官,僅是一個普通的農業(yè)技術人員。后來評職稱,好像只評了技術十一級,相當于中級職稱,因而工資不高,僅有68元。初到兗州時,姥爺、姥娘、父母和三個姐姐都靠他的工資生活,經濟上便顯得捉襟見肘。

兗州是個古老的地名。在夏商周時期,曾有天下九州之說,其中就有兗州,而且古成語有“主兗九州”。如果說中華民族起源于黃河流域,那么兗州正處于黃河下游的核心區(qū)域。漢武帝時期,兗州成為正式的行政區(qū)域,當時漢朝在十三州設立刺史,其中設有兗州刺史。兗州領現在的山東南部、河南西部的大部分區(qū)域,相當于省級建制。后來隨著行政區(qū)劃的不斷改變,兗州作為地域行政中心的地位下降。明洪武十八年,升兗州為府,領濟州、曹州、沂州、東平州四州及23縣。明朝初年,太祖朱元璋曾封自已的小兒子朱檀為魯王,后將藩王府建在兗州,因此,兗州有王府建在城內。兗州府城也擴大了規(guī)模,改原土城為磚城,南城墻向外擴展兩華里。城區(qū)北部是宮苑區(qū),南半部則是各種衙門及民居。城南半部有三縱三橫的六條長街,至今的兗州城仍沿襲著明代形成的格局。又疏浚原在城外的豐兗渠,改名府河,又稱御河,河上建橋多座,其中的中御橋正對皇城大門,連接御道,橋上有培英坊,雕梁畫棟,鉤金瀝粉,四角飛檐。清朝沿襲明制,區(qū)域變化不大。兗州古城,系明清所建,體現了政府所在地的規(guī)模,比一般縣城要大許多。父親曾對我說,兗州地位重要,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解放戰(zhàn)爭時期。解放軍為攻克濟南,先打下兗州,切斷津浦鐵路的南北聯系。近代以來,兗州一直有師級建制的重兵把守。解放后,父親有由濟南調兗州,可能一是看中兗州距泗水原籍較近,農業(yè)發(fā)達。二是感覺兗州文化底蘊深厚,交通方便。民國時期設有兗州農業(yè)學校,從事農業(yè)技術工作也有條件。

1948年,兗州曾短暫設市,但隨即取消,改成滋陽縣,縣府在兗州古城,曲阜歸滋陽縣。當時滋陽歸屬尼山專區(qū),1953年,滋陽改屬滕縣專區(qū),后改屬濟寧專區(qū)。1962年,滋陽縣撤銷,設立兗州縣和曲阜縣,歸濟寧專區(qū)所屬。

一個地區(qū)的經濟社會繁榮發(fā)展程度,是與該地的行政級別高度關聯的。行政級別的降低,往往伴隨著經濟文化的衰落。盡管兗州從前朝的省級行政中心,降低到府級,再降到縣級,但其文化底蘊還算深厚,小時候對兗州的印象,市井比較繁華。貫穿縣城東西的老大街,店鋪林立,各類商店、飯店,影劇院、理發(fā)店、照相館等,排列起來,也算繁華熱鬧。1911年津浦鐵路開通后,兗州作為一個火車站,南北物流、客流的增加,又促進城市工商業(yè)的發(fā)展,城中的煙廠、紗廠等工業(yè)也漸漸興起,有了近代城市發(fā)展的雛形。

在東西橫穿兗州的府河上,有著多座橋梁,其中居中的是中御橋,還有東御橋、西御橋,還有九仙橋、神橋、府橋等七、八座橋梁。有些地名沿用了兗州府的街名,如考棚街、息馬地(王府駐地息馬的地方)、鼓樓大街等。五十年代城墻雖然拆除,但殘存的城廓、護城河還存在,體現了一個古城的神韻。城里還有一些士紳留下的明清建筑。

我家大約在1951年前后才搬到兗州。本來縣農業(yè)局可以幫助安排宿舍住房,但父親沿襲了在濟南租房居住的老習慣,一直租房居住。大約在1958年前后,搬進了兗州大戶人家史家大院的前院,租住了史海秋先生叔父家暫無人居住的老式房子。史家后院有一座二層小樓,號稱史家大樓。實際上僅有兩層,上層好像是做儲藏室用,經常有鴿子從窗子里飛進飛出,我們從未上去看過,樓下有姓徐的一家租住。史海秋先生則住西側的房子,房子后面有個小型的花園,養(yǎng)一些花,還有怪石假山,十分幽靜。史海秋先生我的印象是一個清瘦而十分有民國范的老人,穿中式服裝,據父親說他是清末秀才。原準備考取舉人進士等功名的,但科舉廢除后,也上了洋學堂,后來當過兗州一中的教師和校長。父親租他家的房子住,也主要是因為他是個開明士紳。他與父親都是縣政協委員,他是教育界,父親是科技界。當時縣里政協委員不多,僅有幾十個人。有時他兩人分別去參加會議,常幫對方將政協發(fā)的學習材料領回來,由我給老先生送去。記得學習材料上都蓋有縣政協的菱形圖章,上面寫著秦十洲委員、史海秋委員。

我家住的前院是個四合院,三間正房飛檐斗拱,是典型的清代建筑,房脊和飛檐上有些磚雕的動物,房前有大約一米多寬的青石墊起的地基,上面有廈檐,可以遮雨。房內有四梁八柱搭成的框架,用木槅柵將三房隔開。中間正房擺有長條機,前面有八仙桌,兩側有太師椅。家中規(guī)矩是,左邊椅子是固定父親的座位,也是貴客的上座,右側是母親的座位,一般孩子們不去坐這兩個座位。當時還沒有電燈,桌上有個帶玻璃罩的煤油燈較亮,只有孩子們寫作業(yè)時家長才讓出來。

說是四合院,其實東屋、西屋、南屋均已倒塌,只剩下墻廓遺跡,因此顯得院子比較寬大。三間正房兩側還有兩間耳房,東側已經拆除,西側的房子住了一位女士,姓劉名珍,丈夫姓魏,我們都喊魏大娘。其實她年紀還不到五十歲,但穿著粗布大褂,在我們孩子看來已經挺老了。她丈夫在北京工作,常年不回來,當時我們并不了解她的底細,但覺得她很有文化,讀了不少書,經常給我們講《紅樓夢》、《西廂記》、《筆生花》等書中故事,特別是講的馮夢龍所著的《警世通言》中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轉運漢巧遇洞庭紅”等故事,讓我們入迷。夏天晚上在院里鋪上涼席納涼時,她常教我們一些唐詩宋詞,諸如“春江花月夜”等。直到近幾年,從她外甥那里才了解到她的一些真實情況。

魏大娘(劉珍)原是濟寧的一個書香門第出身,其祖輩曾做過清代江西布政使或學政之類的大官,父輩曾留學歐美。她下面有三個妹妹一個弟弟。弟弟解放前因病早亡,父母抑郁成疾也先后去世。她1935年前后嫁入兗州大戶魏家,丈夫魏中俊,早年當兵,結婚沒幾年丈夫便隨軍離開兗州參加抗戰(zhàn),是傅作義部下。北平和平解放后,他作為起義人員被安置到北京市東城區(qū)工商聯工作。劉珍嫁到魏家后,并沒有與丈夫過幾年團聚生活,也沒有生育。但三個妹妹隨他在兗州上學,應該是魏家供養(yǎng)。其中三妹、四妹后嫁到濟南,五妹參加解放軍。四妹劉婷兗州一中畢業(yè)后考入山東省衛(wèi)校,后在山東醫(yī)學院附屬醫(yī)院工作。不幸的是,劉珍這位書香世家的小姐,嫁到兗州,沒過幾天好日子,解放后被定為地主份子,被罰每天掃大街。我們印象中,她永遠穿著藍大褂,圍著灰圍巾,已淪落為"濺民“,沒有一點知識女性的樣子。她四妹的兒子張峰1956年出生,與我同年,七十年代在曲阜插隊,1978年考入山東中醫(yī)學院,畢業(yè)后在省醫(yī)科院工作。她家的情況是我通過張峰了解的。

我記事時,家中生活十分困難。1961年父親退休時,由于解放前的自由職業(yè)不算工齡,退休工資由68元降到40.80元,供養(yǎng)一家人已十分困難,幾乎每個月都要找親朋好友借債,勉強維持一家人生活。姥爺姥娘在我家住不下去,就去臨淄農村投奔二舅家,后來沒多久就先后去世。因為生活困難的緣故,大姐和二姐都只讀完小學,就未能繼續(xù)深造。大姐工作不固定,在戲園賣過票,1962年被下放而失業(yè)。二姐則在1958年以14歲的年齡,招工到鐵路兗州機務段工作,以微薄的收入補貼家用。

對生活困難的印象,一是父親寫個字條,讓姐姐和我去出面借錢。在兗州一中住校的老師中有他的學生,二姐就經常受父親委托去找老師借錢。等開了工資,往往先還賬,每月再去借,時間久了,大家都給準備好。二是每到春節(jié)前,父親都買十多張一開大的紅紙,寫幾十幅春聯,帶著我到繁華的街頭去賣。因天氣冷,常常手腳都長凍瘡。好在因為父親字寫得好,賣得很快。每逢過春節(jié),都靠賣春聯補貼家用。父親一輩子瞧不起做生意,自己為生計,不得不上街擺攤,不知是不是有斯文掃地的感覺。

父親退休后,在自己院里建了一個花池,憑他對園藝技術的熟悉,花池經營得十分興旺。因此,喝茶賞花就成了前后院幾個老人的樂趣。交流最多的當然是后院的史海秋先生和我父親,他們二人的共同愛好就是寫字和下棋。父親寫了一輩子字,從未間斷,主要寫的帖是魏碑,有鄭文公碑和張猛龍碑。那時買不起宣紙,就用舊報紙寫字。史先生主要寫小楷,十分娟秀,曾花十多年功夫用小楷工整抄寫了《資治通鑒》等史書。一般如有人求大字,他都推薦由我父親寫。寫小楷,則由他來。記得最多的情景就是他二人喝茶、下棋,交流對時局的看法。我那時對他們談論的內容不懂,但對看下象棋有興趣。當時不明白為什么兩人下棋總是不分輸贏,因為每盤棋都是下到還未死棋時,便推盤哈哈一笑了之。原來二人是棋逢對手,往往看到自己將輸棋時便推盤認輸,哈哈一笑,雙方都給對方留面子。

六十年代初,記得我家較窮,父親訂閱了小開的《參考消息》報,了解世界上的大事。史先生則訂閱了《人民日報》,了解國內大事。我是一個報紙傳送員,幾乎每天為二人在前后院傳送報紙,互通有無。那時的印象,史老先生家中所存的古籍線裝書很多,我家則有一些農業(yè)科學的書籍。史家大院離縣圖書館很近,僅有200米左右,縣圖書館設在關帝廟里面,后院的藏書室便成了我們幾個孩子常去的地方。有時父親讓我們拿了他的借書證去替他借書。父親從未說過他是個什么學歷,解放前從事什么工作,我還是從借書證上看到學歷一欄寫著“大學本科”,那時才知道原來父親上過大學,但不知“本科”是什么意思。

自己記事時,父親已經退休。在家中讀書讀報和練字就成了他的主要工作。家里正房中印象中最深的就是掛了兩張地圖,左邊是中國地圖,右邊是世界地圖,都很大。因此從小便對地圖有興趣,知道了中國在世界中的位置,中國各省份的位置。對地圖的重視可能是父親的名字“十洲”所致,他關心國際時事,每天從《參考消息》中了解世界大事。也讀《人民日報》,關心國內大事。另外還有一本中國地圖冊,我無書可讀時,便整天看這本地圖冊,心想以后有條件,能到全國各地走走就好了。現在想想,是地圖和地圖冊,開闊了自己的眼界和格局。自己參加工作后,直到退休時,幾乎跑遍了全國各省,也借調研機會,跑遍了全省各縣區(qū)。原想退休后有了時間和錢,再到世界各地走走。但遺憾的是,剛退休就患了中風,行動不便,周游世界的愿望是實現不了了。好在幾個主要國家,如美國、俄羅斯、日本已經去過,世界文明古國埃及、印度也趕在退休前去了一下,其他周邊國家如韓國、越南等國家,以及非洲的蘇丹,中東的阿聯酋、卡塔爾等十多個國家,開闊了眼界。北歐、澳洲、南美一些地方看來是去不成了,但與從未乘飛機出過國的父親相比,已經已是十分幸運了。

父親對子女的教育方式既嚴厲,又寬容,主要是鼓勵我們要多學習,追求提高自身素養(yǎng)。上學前他就買了些便宜的毛邊紙,用紅墨水和毛筆寫成正楷體讓我描紅,也告訴各類字體的特點,如顏筋柳骨,掌握毛筆字的基本要領。寫的內容是三字經、百家姓及唐詩、宋詞,這種讓你既認了字,又寫了字,又學習了傳統(tǒng)文化的方法十分有效。寫毛筆字的底子,古典文學底子,就是那時打下的。

當時家中沒有多少書可看,就從圖書館借書看。主要是借中國現當代文學書籍,到小學畢業(yè)時,當時能見到的小說差不多讀了一遍。當然有些書是家原來留下的,如《紅樓夢》、《三國演義》等。有些書,如父親當政協委員發(fā)的學習材料,中蘇論證中的“九評”,理論性強,是看不懂的。但有些材料,全國政協委員會寫的回憶錄,特別是一些國民黨將領,侯鏡如、陳長捷,王耀武等特赦人員寫的戰(zhàn)爭回憶,很喜歡看。還看過末代皇帝溥儀寫的《我的前半生》等書。因此接觸的東西比較雜亂,并不是完全是紅色的書籍。

1965年前后,房東(史海秋先生的嬸母,我們喊她三奶奶)帶著外孫回來了。當時大姐二姐已結婚,住了出去。我家便騰出正房西面房間由三奶奶和外孫亞新居住。三奶奶是個慈祥的老人,有一定文化。女兒兗州一中畢業(yè),嫁給了一位解放軍軍官,是河北宣化炮兵學院的中校教員。由于住房老舊,時常漏雨,她便與史先生協商翻修住房。街坊鄰居獲悉后,很多熱心出主意,說老房子四梁八柱的木料賣掉后,就足以夠翻修的費用。整體翻修住房時,四鄰們自覺出工,不要工錢,主家只管吃飯。翻建住房很快完成,我們住上了全新的房子。從這件事情上,看出了史家作為城里的地主大戶,與街鄰四舍的良好關系,并不像宣傳的那樣地主與貧下中農的嚴重對立。同時,也看到史家人出門時,有街上深受尊敬,家中有什么事,街坊四鄰都熱心幫忙。史先生為什么成為開明士紳不清楚,估計是土改時將土地無償給窮人,而自己以教書為職業(yè),不經營土地,他的幾個子女也都考上了大學,兒子史鑒后來曾任中國科學院情報研究所的所長,和圖書館館長,女兒史邵惠在北京化工學院當教師,八十年代我去北京時還拜訪過他們,他們的子女小時候曾在兗州度過,我比他們大幾歲,曾帶他們玩過。

三、文革狂飆與士紳的沒落

1966年5月16日,中共中央發(fā)出了“關于開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通知,《人民日報》6月1日發(fā)表了《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論,一時間,滿街上都是紅衛(wèi)兵的小將,“破四舊”的高潮席卷全城。四舊是指“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凡是古老的東西,都是破的范圍,先是跟著看一些古老的建筑被毀。那年我10歲,上三年級。突然宣布要停課鬧革命,沒什么事情干,就到處去看熱鬧。親眼看到兗州一些古老的建筑,如著名的范氏牌坊,關帝廟前等的牌坊被拉倒。拉牌坊時,幾百人用繩子也難拉倒,后來又調來了幾個拖拉機,才將石牌坊拉倒。兗州有個著名的天主教堂,高大華麗。砸教堂那天我去看了,到處都是彩色的碎玻璃,我還撿了兩塊當寶貝。神父和修女們被糾斗,跪在一個角落被紅衛(wèi)兵批判。有人竟然跑到教堂會堂的大面案上對著饅頭尿尿,那種場面令人膽戰(zhàn)心驚。

 “破四舊”進入家庭,史家大院首當其沖。后院史海秋先生家中舊書籍、字畫、瓷器等被搜出、燒毀、砸爛。預先得到信息,史先生將自己最珍愛的古籍善本、名人字畫和自己辛苦20年用小楷抄錄的《資治通鑒》等古籍藏在自己為自己準備的壽材(棺材)里,并用磚封起來,也被紅衛(wèi)兵搜出,一把火燒掉。老人心疼地直掉眼淚。我家為防不測,預先將一些解放前的老照片和幾乎所有書籍先行焚毀,但我家并不在抄家范圍,事后父親也十分心疼。魏家大娘屬于"四類份子",是抄家重點,但她只有一間小屋,里面東西不多,但看到一些精美瓷器被砸毀,一些古舊書籍被搜出燒掉,賴以生存的一點金銀細軟被搶走,她跪在地上看著一聲不敢出。

1966-1967年是“文革”最瘋狂的兩年,滿街上被貼滿了大字報,許多原來的領導干部和四類分子一樣,被戴上紙糊的高帽子游街示眾。記得原來的小學校長和教導主任也被批斗,戴上高帽子,反剪雙手,坐“噴氣式”,被一些紅衛(wèi)兵猛踢。有個同學的母親多年守寡,不知被什么人揪出批斗,脖子上掛了一雙破鞋游街,人格被極盡凌辱。士紳這種詞已早被列為政治敵人,被”踏上一只腳,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文革開始,既是紅色恐怖,也是白色恐怖。紅色是滿大街紅旗招展,街上的青少年人人佩戴紅袖章,到處是紅色語錄牌,人們唱語錄歌,滿街上”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白色是機關、工廠、學校,街道各單位鋪天蓋地的白紙黑字的大字報,一中操場上三天兩頭開萬人批斗大會,批斗的主角,往往是”走資派“,也有知識分子。記得有一位中學老師不知為何被打成”現行反革命“,雙腿已被打斷,有人用抬糞的籮筐將他抬進會場批斗,憤怒的群眾朝他扔石頭、土塊,砸得他滿臉是血。大批的”四類分子“們,則被安排在臺下或操場后面跪著,雙手舉著稻草陪斗。不少被斗、陪斗者中途暈倒,也無人過問。后來聽人說,被斗者私下傳授經驗,開批斗會前,要想法多吃幾個煮雞蛋,這樣既能壓餓,又能少上廁所。

1967-1968年,是文革最為瘋狂的時期。紅衛(wèi)兵組織分為兩派,一派是造反派,一派是保皇派。保皇派一般是傾向于保守的黨員干部和群眾,造反派則是以大中學學生、各單位原來不得志的一批人組成。兩派都以捍衛(wèi)毛澤東思想為名,相互攻擊對方反對毛澤東思想。兩派尖銳對立,最后導致武斗。兗州雖未發(fā)生大規(guī)模武斗,但也經常看到街上一批批工人,拿起鋼棍游街示威。后來由于解放軍以”三支兩軍“的方式介入,武斗才平息。當時記憶較深的一件事,是經常晚上,特別是后半夜突然鞭炮鑼鼓震天響,滿街上夜里突然出現游街隊伍,慶祝”最高知識“發(fā)表。因為傳達最高知識不過夜,所以人們都起來慶祝。自己也跟著出去看過兩次熱鬧,后來家人就不讓去了。

在那個瘋狂的年代里,最難過的除了被打倒的領導干部和知識分子外,就是原來已經被打翻在地上的”四類分子“。史家院里,原來前后院經常串門交流、下棋的幾位老人,也不敢再多來往,史海秋先生有沒有挨批,也不太知道。父親雖然已退休,原來單位也貼出過不少批判他的大字報,批他是反動學術權威,后來又說他有歷史問題,被街道辦事處的造反派叫去辦學習班,檢查交待過去的所謂問題。好在他們實在抓不住什么把柄,倒沒把父親怎么樣。有一次受牽連較大的是原泗水老家的本家親戚,好像上過黃埔軍校,濟南解放前夕到過我家,交代過將一本黃埔軍校同學錄放在我家了,對此,造反派非常重視,認為我父親是私藏了國民黨特務聯絡圖,而我父親,在濟南戰(zhàn)役前夕并不在濟南,對此毫無印象。后來被查迫無奈,只好到濟南解放前租住過的地方去尋找。濟南青龍橋附近租住過的房屋,房東早就不見了,更是經過戰(zhàn)亂,老物件已無處可尋。沒有錢住旅店,只在浴室的床上睡了一夜就回來了,事情也不了了之。在父親挨整最厲害的時候,有朋友知道,張春橋是父親的學生,就勸他是否給當時紅得發(fā)紫的張春橋寫封求救信。父親說,雖然在正誼中學當過他的老師,與他伯父也是同事,但是并無交往。以他不侍權貴的性格,決不會給他寫信。也幸好未寫信,否則與”四人幫“牽連上,也是麻煩。

文革開始后,院里又增加了一位老人,即劉珍女士的夫君魏中俊先生,因歷史上參加過國民黨從北京被遣返回來,是文革初期被掃地出門的人員。后來落實政策,原單位發(fā)給了一些退職費,按退職處理。印象中他60歲左右,還很有些干部派頭,與我父親和史海秋先生也很談得來,并給我們講一些北京的好玩的地方,故宮、頤和園等名勝。他雖被遣返回來,但并未受多少批斗,最可憐的還是他有名無實的妻子,魏大娘,每天天不亮就去掃街,常年累月也,還常常挨批斗。好在我們的街道小組長王大娘,她丈夫是建筑工人,根正苗紅,好像是偷偷信過天主教,心地比較善良,盡可能地對魏大娘進行保護,使她艱難的地熬過了文革。

1969年中共”九大“的召開,標志第一階段打倒劉少奇的任務已經完成,天下大亂的形勢也已漸漸穩(wěn)定。作為紅衛(wèi)兵主體的中學生,大部分被發(fā)配到”廣闊天地“,到農村去鍛煉,工廠開始復工,小學生復課。雖然高層仍然權斗不斷,但基層那種大規(guī)模的武斗、批斗會已經很少,老百姓總算過上了比較安定的日子。史家大院的幾個老人總算是劫后余生,但個個都脫了一層皮,以往那種閑適交流,每天吟詩奕棋、寫字作畫的士紳生活已不復存在,人們顫顫驚驚,小心翼翼地活著。

1968年,三姐高中畢業(yè),由于大學停止招生,她這個學習尖子也只能望學興嘆,下放到大安公社農村去插隊落戶。1970年,四姐去了生產建設兵團。1972年,林彪爆炸后鄧小平復出,開始對科技教育、鐵路等領域進行整頓,自己初中畢業(yè)后無學可上,后來走后門進入鐵路中學上了高中。1974年高中畢業(yè)后也下鄉(xiāng)插隊,去了道溝公社冠莊鋪大隊當了知青。

1974年,父親罹患癌癥,在兗州手術后去濟南腫瘤醫(yī)院放化療,次年腫瘤擴散,不治身故。1975年前后,原在史家大院生活的幾位老先生,包括史海秋先生、魏中俊先生也先后病故。劉珍女士在兗州無依無靠,后被妹妹劉婷接到濟南,于80年代初病故。父親病故時,兗州縣農委和農業(yè)局的領導出席了追悼會,對他的一生給予了比較公正的評價。

1975年底,我被招工到山東拖拉機廠工作,1978年,考入曲阜師范學院政治系學習,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無錫市委宣傳部工作。于1990年調回山東社會科學院工作。80年代末期,為父親在老家泗水泉林修建了墓碑,自己撰寫了如下碑文:父親生于1901年,逝于1975年。自幼求學,立志報國,幾經播遷,生涯坎壈。半世教育,為人師表,桃李盈門;半世農技,嘔心瀝血,造福桑梓。堅持科學救國,保持獨立人格。學貫中西,書追漢魏。一生正直、清廉、寬厚、勤謹。特刻石紀念,以垂永久。

(本文寫于2018年6一7月)


中國鄉(xiāng)村發(fā)現網轉自: 山東大明研究 微信公眾號(原創(chuà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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