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是種地的人,地不能移動,莊稼也不會移動,所以農民半截身子就像扎在了土地里,被束縛在土地上動彈不得。傳統社會農民離不開土地,生于斯,長于斯;計劃體制時代,農民被人為地束縛在土地上,不能流動。改革開放后,隨著對農村人口流動限制的放松,農民越來越“不安分了”,眾多的農民通過各種途徑“逃離”農村,如升學形成的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現象,進城務工導致的“民工潮”……隨著政府承認農民工的地位——“產業工人的一部分”,逃離農村涌向城鎮就成了時髦。在中國,近些年有兩種社會現象最讓人揪心:一種是大學生擴招帶來的“只有上大學才是人才”、“只有上大學臉上才有光”的社會心理,導致教育資源的極度浪費和教育結構失調;另一種就是在壓抑了很久后的農村人口流動,如果不出去打工,會被認為是“傻子”,“連媳婦都娶不到”。由此形成了流動就業大軍。與此同時,在農村形成了空殼村。我們對20個村莊的調查發現,農村老齡化程度均達到30%以上,從事農業的勞動力平均年齡達到56歲,年齡最長者為84歲。
我們在調查農民與農業關系的問題時,包括了這樣的問題:“你愿意經營農業嗎?”村干部們認為這個問題沒有必要問,因為“只要有辦法,誰也不愿意經營農業”。調查結果確實如此,訪談的200多人中80后的年輕人沒有一個回答愿意從事農業。在什么條件下才愿意從事農業呢?調查者回答,“如果農業能讓我發財,我愿意從事農業。”然而農業實在不是一個能讓人發財的職業。我們對為什么不愿從事農業的原因進行了分析,結果表明農民不愿經營農業的主要理由包括以下三個方面:
一、農業收入低
農業具有多風險特征。農業不像工業,農業自身受地理、氣候,季節的制約,不同的地理區位有不同的土地資源、土壤肥沃與貧瘠的差別。氣候更是個十分不確定的因素,旱澇無常,因此農業自身的風險性或脆弱性是其重要特征之一。農民常說的一句順口溜“地種瞎莊稼,懷抱死孩子”,很生動也很無奈地表現出了農業的風險性。這種風險首先來自氣候與地理環境的災害,盡管地理環境決定論遭到了多方面的批評,但對農業的影響和制約卻是普遍認同的。地理環境的優劣直接決定著農業產量的高低和農業生產能否順利進行。地理環境適宜的地區農業生產比較穩定,糧食產量高;相反,地理環境惡劣的地區農業生產波動性大,糧食產量低。中國是世界上災害發生最為頻繁、危害最為嚴重的地區之一,災害頻發的原因既有氣候因素,也有自然地理因素。南方經常受到洪水雨澇災害的威脅,而西北部大約一半的國土面積為干旱半干旱區,經常影響到春播和早春作物生長。此外,局部地區的風災、雹災、蟲災以及動植物的病害,都可以導致農業的減產或絕收。
與農業的多風險聯系在一起的是傳統農業的低收入特征。傳統農業是一種小農經濟,它部分地參與市場,具有非常強的自給自足性,如恰亞諾夫所言:“農業家庭既是一個生產單位,又是一個消費單位。”傳統農業實際是一種生產方式長期沒有發生變動、基本維持簡單再生產的、長期停滯的小農經濟。這種小農經濟與小生產方式是傳統農業的顯著特征。這種生產方式決定了農業收入微薄與增長的緩慢。一般認為人地矛盾是導致農業收入低的原因之一,人口的增加使土地只能維持農民的最低生存,農民為了解決自己的家庭溫飽的需要,獲得所賴以生存的衣食之源,主觀上不得不使自己面朝黃土背朝天從事糧食生產。農民的勞動動機不是為了贏利,而是為了溫飽。生產更多的糧食既是國家的需要,也是農民生產的直接目的。在經營農業中,由于商品化程度低下,以個體家庭為單位的農業生產經營方式一直相沿不變,在這種經營方式下,糧食生產的發展除了以精耕細作這種不斷增加投入以求獲得更多產品的發展以外,基本上沒有什么實質變化。由此,農業的低收入特征也沒有變化。是否隨著農業生產方式的變化和從自給自足向市場化的轉變,農民就可以獲得更多的收入?答案是否定的。農民不斷地采用新的科技、由自給自足轉變為面向市場,但是他們并沒有得到實惠。這就必然會使農村勞動力向能夠獲得更高收入的領域轉移。在調查中我們就這個問題詢問了許多農民的看法,下面就是孟玲同志的一篇調查。
惠農政策留不住青年人。隨著一系列惠農政策的落實,如今的農村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公路修到了家門口,農業直補、家電下鄉等活動讓農民得到了實惠,收割機、插秧機的普及使農業生產條件得到根本改善。然而,種田的人卻為何青黃不接?進步村年近六旬的農民老李在解釋原因時用了三句話:“苦行當,錢不多,舍不得。”說的是種田是個苦行當,力氣活,只有做慣了的人,對土地充滿感情的人才能堅持下去;種一畝地能掙千八百還需風調雨順天幫忙,遇上自然災害本都撈不回來;舍不得就是現在老一輩的人視田地為根本,不忍心將地拋荒,對土地的感情難以割舍。李老漢的話代表了50后農民,他們經歷過饑荒年代,幾十年辛勤耕耘,與土地產生了不可割舍的情節,將種地當成了自己的終身職業,再困難也要在農村堅守著。
而80后小胡的想法卻截然不同。他說,自己自從高中畢業后就外出打工,現在在一家外企工作,月收入2000多元,家里的田地從來就沒去過。即使每年兩季大忙也沒回來幫忙。他早就讓父母將4畝責任田轉給別人種,因為一年忙到頭根本賺不到錢。當問到他農活懂幾樣時,他坦然道,基本不懂,也不想懂,更不愿去做。
“為何不讓子女接班種田?”農民老賈的回答可能代表了大多數農民的實際狀況。
“現在基本每家只有一個子女,不是上大學就是外出打工,加上這些年輕人從未下過地,有的連自家的責任田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要他們接班種田,不可能。大多數父母都疼愛子女,當初就沒有讓他們繼續當農民的意思,學校畢業后就直接去城里找個工作,買套房子落戶,回家時反成了‘親戚’,難得回家一趟還要父母侍候著。”村民都說這種情況在農村十分普遍。
“現在政府有農業補貼,為什么還不能吸引年輕人回來做農業?”
“補貼的錢和打工相比太少了,不足以吸引人回農村種地。”
農民劉老漢家有兩個兒子,現在全在外打工并在城鎮安了家,夫妻倆都是六十開外的人,盡管身體都不好,仍種了7畝地。他說,“兒子們不會回來種地了,我們能種一天就種一天,到哪天不能動了就隨它去了”。
二、農業勞動艱苦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踏著晨露出門,扛著夕陽回家”,這可能是我們在提到傳統農業時在頭腦中浮現出的場景。之所以有如此深的印象,并不是因它描述農業生產的浪漫情景或展示什么令人向往的田園牧歌,而是由于它表明了傳統農業高勞動強度的典型特征。與農業的多風險和低收入相聯系,農民傾向于擴大土地面積,在更大的范圍廣種薄收或精耕細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展示給我們的正是農民的艱辛,同時也暗示我們傳統農業高強度的體力投入。高強度的體力投入一般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勞動時間長,二是體力消耗大。傳統農業之所以為傳統,主要原因在于其機械化程度低,技術水平差,沒有現代化的生產設備,主要依靠體力勞作。農業生產的每一個環節都是艱苦的體力勞動,比如積肥并把它挑到地里,翻地、播種、除草、收割,以及在管理過程中的提水或擔水抗旱,哪一件工作都是強度很大的體力勞動。遇到災害則要付出更多的體力。農業勞動是在室外,風吹、日曬、雨淋,使農民的勞動比其他任何一項工作都更辛苦,而且,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必須汗流滿面才得糊口,直到你歸了土”。農民的苦和累,多源自傳統農業對體力投入的要求,可這高強度的投入卻又只能換來如此微薄的回報。
黑龍江省穆棱市的鄧津深有感觸地對我們說:“農民的日子比想象中苦幾百倍!”2003年,17歲的鄧津由于家族生活所迫,初中畢業后就成為了一名農民。他回憶自己第一次拿起鐮刀參加秋收時的情景說。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早上三點多,我媽把我叫醒,給了我一個水壺,三個饅頭,一根大蔥和一袋咸菜,然后吃了點早飯,坐著牛車去南山,天還沒亮呢。我在朦朧中開始了一天的勞作,由于不會做農活,一壟地還沒割完,手上已經磨起了兩個大水泡。一壺水已經喝下去了一大半,衣服像洗過一樣,完全被汗水浸濕了,手指也被黃豆莢劃開了好多傷口。到了中午腰都要累斷了,好不容易挨到了午飯時間,饅頭有點干了,發硬。大蔥,咸菜,干饅頭,被太陽曬熱的水,看看還沒有收割的大片黃豆,我有種暈暈的感覺。短暫的休息后又拖著幾乎透支的身體,頂著烈日開始了新一輪勞動。正午的陽光直射下來,仿佛要刺穿人的皮膚、肌肉、骨骼,然后將人體內部的所有器官燒毀。我就感到自己的皮膚像火燒般疼,汗水不停地流,一滴一滴落到豆地里……
“傍晚,媽媽駕著牛車,拉著裝得滿滿的黃豆回家,我陪爸爸趁著天亮去割柳條,順便挖些野菜回家喂鴨子。一天的工作結束時,已經快十一點了。爸爸上床后不到五分鐘就傳來了鼾聲,媽媽在檢查完一切后也休息了,第二天還要早起收豆子。
“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被烈日曬破了的皮膚在疼,被鐮刀磨起的水泡在疼,被黃豆劃壞的傷口在疼,走了一天路的腳在疼,吃干饅頭的胃也疼,總之,身體都快散架子了。”
艱苦的種地日子和無奈的農村生活,讓鄧津產生了去城里打工的念頭。
前幾年,民間流傳著這樣一首民謠:“一等人是公仆,有吃有喝又有住;……十等人是農民,累死累活總赤貧。”無論是民謠,還是學者對社會分層的研究,農民都是排在最后,這是全社會都認可的事情。人的社會地位是人們在社會分工體系中所處的位置,在二元社會結構體系中,農民作為一種身份被限定,處于社會的最底層,受就業制度、住房制度、戶籍制度等的限制和排斥,不僅使農民收入低、勞動辛苦,而且不能享受與其他群體平等的社會福利。加之農民是和土地打交道的,所以就與“土”聯系在一起。“土包子”、“土里土氣”等形容就成為農民的代名詞。所以,沒人看得起農民。隨著改革開放對農民限制的減少和束縛的放松,農民開始獲得了部分自由,政府還啟動了農村富余勞動力轉移就業培訓的“陽光工程”,農村青年從此就把進城務工作為轉變其社會地位的重要途徑。
調查發現,留在農村的年輕人主要是兩種情況:家里實在離不開的人,如需要照顧老人,孩子太小需要照顧等,他們留在農村只是暫時的,等條件一旦允許,就會離開農村去打工。另一種情況是沒有能力適應城市打工環境的人。
留在農村的青年往往被人看不起,“連打工的本事都沒有,誰家的姑娘愿意嫁給他呢?”因此,“離開農村,到城市去”就成為農村青年一致的價值觀念。在這種價值觀念的支配下,即使在農村可以獲得比打工更高的收入,農村青年仍然不愿留在農村。我們調查過一個承包大戶,有70多畝地,經營繁殖果樹新品種,由于經營有方,加之政府的扶持,每年的純收入在20萬元以上,這樣豐厚的收入并沒有留住一雙兒女。女兒考上高等職業學校,在城里落戶了;兒子沒考上大學,在城里一家公司打工。工資均不如在家務農的收入,但他們對當農民不屑一顧。理由很簡單:“農民太土,在農村沒地位”;“農村太落后,我喜歡城市的繁華和豐富的生活”。可見,向往城市生活是農村青年離開農村的重要原因之一。
正因為如此,中國人向來以“跳出農門”為榮,這也是千方百計地供子女上學的主要目的。提倡“學而優則仕”,多半也只是想脫離苦海而已。平日里老百姓喜歡用這樣一句話來教育子女:“不好好學習,你就得種地!”這在無形中威脅著孩子要去好好學習,而學習只是想讓自己離痛苦遠點!這可能是最容易體驗到的農業對農民的影響。站在土地上,心中卻期盼著逃離,這是農業的另一個特征——“愛與怕的經濟”。
(選自朱啟臻 趙晨鳴主編《農民為什么離開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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