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周其仁在“全面深化改革加快推進城鄉發展一體化——中國改革(2015)年會暨農村產權制度改革高層研討會”上發表演講,本文根據演講內容整理。
包產到戶以后還有哪些問題沒有解決?
包產到戶以后,農村制度框架建立起來了。但是有兩個問題沒有解決。第一,這套適應生產力的制度到后來長久不變,其實還沒有完全做到。一些力量還在讓它變,這是一個要解決的問題。第二,資源在農戶和集體手里,沒有充分流轉起來。沒有按照市場要求,不斷把資源轉到利用效率高的組織和人的手里。這樣,農村的經濟潛力釋放就受到了阻礙。
現在看來解決這兩個問題都有一定的難度。我先講第一個問題,什么叫長久不變沒有落實。今天已經沒有人從意識形態層面讓農村再去吃大鍋飯,現在的問題在底下,農村家庭人口變了以后,要不要調地。這是包產到戶以后一直沒有解決的問題。調地,長久不變就變成空了。不調,很多農民覺得不公平,我們家孩子多,娶了媳婦,他們家老人走了,女兒嫁出去了,地到底動不動?
其實在80年代中后期就做過實驗。貴州湄潭不斷調地,弄出一個試驗項目,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土地承包全以家庭為單位控制起來。當年的湄潭,有很多山林、荒坡資源,家庭邊界不動,有助于人們開發農耕地以外的資源。2010年我回湄潭看了一下,堅持25年不變,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家庭人口多了就開發荒山荒坡,把長久不變做的很堅決。
把農業土地邊界劃清楚以后,會迫使我們的資源往外走。如果永遠調地,人就會永遠圍著土地打算盤。這個實踐證明是成功的,并且寫進了2002年農業《土地承包法》,承包期間不能動地,不能調地,農戶永遠享受農村土地的使用、經營權。但是我們國家還有另外的法律,比如說憲法中關于村民自治有內容,在一些地方,承包土地多數農民說要調還得調。從全國看,兩法并用,一是湄潭法,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第二個是人口多了,用這樣那樣的辦法調地。
現在分析,土地經常調整以后怎么樣?搞規模經濟,社會資本過來簽約,而土地過兩天要調整,這怎么簽約。土地邊界不清楚,約束就靠不住,資本就不敢來。
第二個大問題,我們的土地流轉滯后,土地轉讓更加滯后。為什么?鄧小平南巡以后,工業化、城市化高歌猛進,農村的勞動力人往高處走,兩億多人出去了。現在的問題是,人走了,其他的資源沒有相應的動起來。這決定了農村的勞動力走不遠走不長。農民人在城里住地下室,家里房子空著,地空著,兩頭資源都沒有好好利用。很多農民他家里有房有地,這個房子和地能不能轉?你說市場配置資源,農村的房在法律上沒有允許進市場。我們還有一些文件規定,城里人不準購買農村的物業。在我看來,這個道理說不清楚。你讓他買,農民就有錢了,可以幫助農民進城,帶孩子上學,可以租好的房子。
現在我們的農業GDP占比10%,江蘇不到8%,上海郊區農業GDP占0.5%,跟英國一個水平。未來趨勢是農業份額會越來越少,大量勞動力出不去,大量勞動力粘在那塊土地上,將來的城鄉收入是平衡不了的。一定要讓農業勞動力流轉更加流暢,要流暢,那農村其他的資源也要流轉起來,沒有這個力量,光靠財政去補農民、農業是補不長的,現在財政上已經有困難了。農村補貼難以持久,最后還是要靠市場原則讓農民富起來。其中一個重要的方向,就是讓農民轉向收入更高的產業領域、地塊和城市。
確權+流轉才能讓市場起作用
讓市場起作用,確權要放到前面去,確權完了以后包括流轉權。你看中國古人的詞:契約,先得有一個契,這個就是房產證、土地證。我們在成都調查的時候,他們提出這個問題,城里人都有房產證,農村這么多房為什么沒有證?這個證是干什么的?這個證是保護你的財產權利邊界,按照你的意志,市場價格信號配置資源。先有契,后面再有約,這就是市場經濟。
普遍確權,每一個農戶家庭,森林、耕地、宅基地、房屋都頒了證。確權頒證本身不是經濟學上有意義,而是在社會、政治、民主方面都有重要的意義。
有了權以后找合作方,城里人有很多人到農村蓋房子,你出錢我出地。市委市政府就做一件事,外面的錢進去,先把農民的抗震房子建好以后再建休閑的房子。最后不是一兩個村,而是一大片。我認為這是中國底層這些年創造的非常可貴的經驗,光靠財政建新農村,建不了幾個,路邊搞幾個是可以的,普遍起作用非常難。
今天在座的所有出過國的同志都會知道,現在外國的城市已經不讓我們羨慕了,中國城市修的比很多外國城市都漂亮。但是,外國的農村讓我們臉紅。2020年,我們做不到中國的農村和外國農村達到一個水平。城市周圍的農村建好可以做到,路徑就是城鄉之間資源的分享。規劃師、服務員下去了,工程師、設計師也下去了,這些力量不到農村去,農村怎么漂亮起來。光靠農民的物理學和農民的審美觀是不夠的,一定要城鄉打通利用。我看了成都的實踐以后,對農村的未來增加了信心。
重慶的地票制度也是很漂亮的,他們一個村一個村的改造。如果你的宅基地平了就給你一個地票,這些地票匯集起來,到農村產權交易所叫價,誰想用土地,到那里買,買了以后可以找更好的位置去落實。這也是全世界沒有見過的東西,企業有股票,為什么農民不能有地票。2014年為止,重慶地票成交將近280億。每畝光地票,不算實物資產平均成交20萬元,惠及17萬農戶。交易所交易出來一畝地20萬元,85%直接打到農戶的卡上,15%由他所在的村分享。農村一下子就不是空殼。農民一下子有十幾二十萬的錢,幫他走出去創業,幫助地方實現工業化、城鎮化。另外,哪里出地票,哪里落地票,都非常適合城鎮化的發展。偏遠地區出地票,落到地價高的地方。城鄉資源配置集聚、集中、緊湊,用一個新機制實現了這個東西。
但是,改變征地制度很難,今天一下子把它完全改過來,我認為也做不到。漸進改是可能的,是做得到的。
(演講者為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新華網思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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