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國家視角來看,解決農村問題的關鍵,或者說“牛鼻子”,是解決農民的身份問題。所謂身份問題,一句話,就是首先把農民當國民,然后再來談他是農民還是其他什么民。
之所以說這個問題關鍵,是因為,在傳統的鄉村自治狀態被現代化進程打破之后,國家就成為社會治理的中心力量和終極力量,其他社會力量都只能在國家同意或不禁止的范圍內發揮作用。這是無論愿意與否都必須接受的歷史趨勢。而國家對社會的治理,歸根到底要落在人上,所以首先必須確定各色人等的身份,然后施以相應的權利和義務。這樣,各種社會關系的處理和交往才有基準,社會秩序和發展才有可能。一個人總是會進行多種社會活動,因此會產生多重社會關系和打交道所需要的多重社會身份。那么,多重身份之間的關系又當如何處理呢?就需要確定不同身份的性質和位序。在現代社會中,國民(或者說公民)是最基本的身份,是整個身份體系的“定盤星”,只有確定了國民身份的外延和內涵,才能確定其他各種身份的價值和相互關系。
現在農民不是沒有國民身份,而是這個身份的內涵不但太單薄,而且太模糊和隨意了,很多在憲法上規定了的內容都落不到實處,常常被農民這個身份“架空”。這實際上意味著,他們首先是被當作農民,而不是國民來對待的。這就有點本末倒置了。現在很多農村和農民政策,不管是苛刻農民的,還是厚待農民的,都沒有跳出這種思維窠臼。這樣的政策思考和制度安排,即使是好心,也未必得到好報。
國家應該首先確認和落實所有人的國民身份,然后再根據其他屬性把他們劃分成市民、農民、X民……這樣,整個社會才能不斷地整合和統一,不然,永遠是城鄉二元結構。就現代化的基本趨勢來說,只要存在城鄉二元結構,鄉村總是弱勢和吃虧的一方,好不了的。怎么打破城鄉二元社會結構?關鍵不是什么資本下鄉、技術下鄉,我看關鍵是“身份下鄉”。只要獲得了平等的身份,人的自由活動自然會把城鄉鴻溝彌平。人是生產力中最活躍的因素,只要把這個因素調動起來,比其他任何因素的作用都要大,都要有效率,都要更持久。不解決身份問題,其他生產要素再怎么下鄉,人永遠是兩群人,鴻溝就永遠在那里。
當前農村的一個突出問題是人才流失殆盡,人都跑到城里去了。從鄉鎮企業的發展來看,原來農村的能人還是挺多的?,F在有點本事、有點門路的人都進城了。但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不是培養“鄉紳”,也不可能培養“鄉紳”。根本的出路還是城鄉一體化建設,城鄉之間的利差不要相距懸殊,讓農村能夠吸引人、留住人,而不是把農村當城市產業的試驗場和垃圾桶。
目前有一小批知識精英回到鄉村(不一定是自己的家鄉)參與鄉村建設,試圖將城市文明導入鄉村。我認為,知識精英參與鄉村建設是好事,關鍵是怎么參與。不必刻意保留什么“鄉村文明”,也不必刻意強調“鄉村的自主性”?!俺鞘形拿鳌迸c“鄉村文明”的兩分法本來就是上流社會強加給農村和農民的概念和觀念。農民并不認為自己代表什么“鄉村文明”,也不想代表什么“鄉村文明”。他們也是人,也有按照現代標準過日子的追求。誰要覺得這個“鄉村文明”很好,他自己來其中生活好了,不要讓別人在其中生活,然后他來欣賞。
問題的關鍵不是保留所謂“鄉村文明”或“鄉村的自主性”,而是尊重農民選擇生活方式的權利。如果知識精英們參與鄉村建設而不尊重農民的權利,無論扯什么“城市文明”、“鄉村文明”,還是“鄉村的自主性”,最終都沒有意義,也一定會失敗。
在現代社會中,“鄉愁”是一種普遍存在的情結。這種情結,本質不是對農村和農民的尊重,而是對自身地位的失落或欣賞。只有離了鄉的人,才會有“鄉愁”。很多人產生鄉愁,骨子里其實是欣賞自己有本事隨時離鄉而又隨時能夠回來。真正困守故鄉的人,是不會有鄉愁的?!班l愁派”對農村沒有什么建設性,因為他們常常期望別人為他守著“鄉”,然后他不時回來“愁”一“愁”。事實上是把農民和農村當作意淫的對象,而不是建設的對象,讓人家給他當花瓶。
我在農村長期生活過,那些被一再懷念的農村不能說有多壞,但也沒有那么好。那些一望無際的、讓城里人大呼小叫的金燦燦的稻谷或油菜花,你知道是怎么種下去和收回來的嗎?站在事外看,當然很爽;生活在其中的人,才知道有多苦。我現在也常?!班l愁”一下,但理性告訴我,“故鄉”只是一個夢鄉,是只能懷念,不能回去的。故鄉永遠沒有夢鄉甜美。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社會與人口學院教授、黨委書記)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新華日報2016年02月19日
(掃一掃,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