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林批孔的時候常用一個詞叫“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是用來說孔夫子的。其實這話用在大都市里的現代人身上也很合適。曾經流傳一個故事,說大人問孩子:糧食是從哪里來的,孩子答:是從糧店買的。再問,則不知道。當年人們講這個故事,是想批評孩子忘本。忘本在當時是一個比較嚴厲的批評,被認為會導致吃二茬苦、受二茬罪,所以是貧下中農堅決不答應的。中國大規模的城市市民其實1980年代之后才開始形成的,大多數城里人如果不是進城的農民,就是進城農民的后代。所以在二十年前,把那些不知道糧食出處的孩子們指斥為忘本是順理成章的。現在則不然,城里的孩子即使不知道白面是麥子磨的,麥子是田里長的,也算不上忘本。——恐怕忘本這個詞已經成了文物,孩子聽不懂,更算不上是批評了。其實,對于這些事情,現在城里的孩子們偏偏能夠知道,這是因為幼兒園和學校已經把這些事情當作知識教給他們了。知識而已,與本無關。
實際上,對于大多數城市居民來說,他們對于身邊的大部分事物并不知道其來源,而且也不認為自己有必要知道它們的來源。
就拿我正在使用的電腦來說,你若問我它是從哪里來的,我也只能說是從電子市場買回來的。進一步追問下去,我也只能瞎猜,因為其中很多部件我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做的。比如,我知道顯示器的主體是顯像管,顯像管的前面是玻璃,玻璃在里面涂了一層東西,就變成了熒光屏,但是涂了些什么我不知道。顯像管里還有金屬,我也叫不出名子。構成顯像管的這些金屬、玻璃、塑料等物質從何而來,如何而來,我完全不知道。然而,我想不會有人斥責我忘本,也不大可能有人嘲笑我無知。
我們已經習慣了這些不知道來源的事物,也許我們會偶爾把某些內容作為知識教給孩子,但是我們并不覺得自己有必要知道我們身邊的每一件事物的來龍去脈,也不認為我們有責任知道。
在傳統的農業社會中,農民對身邊的物質世界幾乎每一種都清楚它們的來歷和去向。農民能夠確切地知道,穿的衣服來自河東的棉花;吃的米產自河西的大田,蔬菜來自后院的自留地,甚至知道自己吃的肉來自哪只慷慨赴死的豬;住的房子是用南山的土壘的;拉貨的牛車是北山的木材打的。當然,也有一些東西必須從外面進來,比如鐵器和鹽。這些東西,農民也大致知道它們來自何處。至于去向哪里,就更清楚了。農民很少有廢棄物,生活垃圾大多可作肥料,進入物質的循環之中。少數不能做肥的物質如磨損得不能再用的農具、家具,木質的用來燒火,金屬的陶瓷的埋于地下。對于農民來說,這是生活經驗的一部分,不需要作為知識去專門學習。他們甚至能夠知道,今年的東山的橘子變了味道,是由于早春的一場大雪;西山谷子的味道不如前年,是因為連續兩年的干旱。至于毒大米,絕對在他們的想象之外。
都市現代人的生活經驗之中很少涉及到身邊事物的來源。比如買鹽,很少有人認真地關注產地,非彼不買。在現代工業的制造下,哪兒的鹽不一樣呢。就算有人喜歡蘇州的絲綢,但是也無從判斷她從高級商場里買回來的絲織品的確出自蘇州某地。現代人習慣的牛仔衣,有幾個人會關心其棉花的產地?也許有些人知道自己喝的自來水來自哪個水庫,但是,有多少人知道家里用的電來自哪個發電廠?又有多少人去過那些為自己的家里供電供水的那些水廠和電廠?大多數時候,人們只是使用,不需要關心它的來源;也不認為自己有知道的必要;更不會認為,自己對它的來源和去向應該負有責任。比如人們用洗衣粉,可能會挑選它的廠家、品牌,主要是著眼于自己好用。但是,人們不關心所購買的那袋洗衣粉的原料出自哪一座山,也無需知道,用過之后順著下水道流走的洗衣粉溶液流向哪里。
現代工業造出了很多新鮮的東西。最初,人們能夠知道它們的出處,也可能知道它們的去向。但是,隨著新東西不斷涌現,人們已經沒有能力做到這一點了。我們完全生活在一個陌生的世界。但是,由于我們在這個世界中生存得太久,已經習慣了這個世界,已經感覺不到它的陌生。
傳統農民生活在土地上,他們是有根的,有本的。而現代城市則如一個巨大的機器,每個人,每件事,都是這個機器的一部分;每個零件只與它鄰近的零件打交道。都市現代人是無本的群體,他們生存的目的,生活的理想,已經完全與土地無關。
最近我常常想,我身邊的這些東西從何而來?比如,我所面對的這臺電腦,它的每一個部件究竟來自何處,是怎樣成了一臺電腦,跑到我的桌子上來的?
2003年3月19日
2003年3月24日
北京 稻香園
(本文選自《稻香園隨筆》之二。)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科學的歷程(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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