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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農村家庭對自己命運的思考

[ 作者:黃姝倫  文章來源:中國鄉村發現  點擊數: 更新時間:2017-07-20 錄入:實習編輯 ]

  “爸爸打工,媽媽上班,爺爺干活(種地),奶奶蒸饃。”在秦嶺深處的村口,財新記者向一個由“留守奶奶”帶著的三歲小男孩問起,“爸爸媽媽呢?”小男孩脫口而出。

  6月中,財新記者為采訪農村婦女抑郁問題(見《財新周刊》2017年第27期封面報道《她們為何抑郁》),前往秦巴山區,探訪了六個村莊,近二十戶農村家庭。與他們的對話中,破碎失序的村莊、尚未擺脫的貧窮、撕裂的半城鎮化...這些傷疤被一點點地揭開。快速城鎮化沖擊下,農村家庭面臨難解的困境:失地但村莊替代產業缺乏、留不住的“農二代”、家庭長期分離、留守的老人、孩子、婦女和外出的勞動力,都面臨很大的身心挑戰。

  這些家庭中,55歲的李金發的家庭是個例外。

  “沒得地種了。”55歲的李金發,已經20多年沒有種地了。“一輩子不想給誰打工。自己要給自己干。”和村里大部分勞動力選擇外出務工不同,李金發和家人們,幾乎都留在了村子里謀求生計。他們對于未來自己和鄉村命運的思考,給記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農民的意識變了”

  國道的修建,令村里不少農民們失去了耕地,現有人均耕地僅0.3畝。資源匱乏的失地村莊,“勞務輸出”成為了當地村民的主要收入來源。

  而李金發一家因“禍”得福,公路開通后,家就安在了貫穿秦巴山區的國道旁,交通便利,距離鎮中心不到兩公里。采訪的那日早上,李金發站在路邊,迎接從縣城過來的記者。他指了指那棟四層的水泥樓房說,二樓供家人居住,樓下店鋪用于出租,樓上曾經是學生課后輔導班、短租房,但目前都空置了,正發愁如何發展樓上的“產業”。

  在村民眼里,李金發稱得上是“有經濟頭腦”的人,懂得利用區位優勢,依靠“瓦片經濟”增加收入,即使家中無人外出打工,日子過得也算湊合。前幾年,他被群眾推舉為村委會主任。

  “年輕人都想出去掙錢。”李金發說,“地都荒了。糧食都是買的。現在的人為什么不種地?因為劃不來。”

  “村子里去外地打工的人多,在外地打工的有三成,年輕的基本都在外地打工。還有三分之一在當地打短工,剩下的就是干不動的。”李金發告訴財新記者。“女的也出去打工,也不愿在家。”

  “我走不出去,小兒子太小了。”李金發的妻子李娟,幾乎沒有去過外地打工,在本地負責管理一所早教中心,月收入不到2000元,以補貼家用。高中文化水平的她,和李金發育有一子一女,好不容易拉扯女兒長大,四十來歲時竟“老來得子”。現在,女兒剛大學畢業,小兒子還在上幼兒園。

  54歲的李娟,算得上是村里同年齡段中“有文化的”,也樂于擔當“婦女骨干”,經常走村串戶。

  “現在在家待著的都是出不去的。”她直言自己心情苦悶常常,“村里最苦最累的是我們這些不是特別老的,沒時間出去打工,需要帶孩子、理家。”李娟告訴記者,村里的“留守婦女”抱怨最多的,就是不能出去打工,為貧苦的家庭增加收入才是她們最大的愿望,擔心衰老、疾病、老無所養,為經濟、兒女生計所困擾。

  “農民的意識變了,打工不再是一件丟人的事情,打工意味著有了一份工作。打工讓人欣慰的是有效益,過年回家手里拿著錢,辛苦背后有收獲,在家沒什么成績。”

  李娟告訴記者,省城里“農民工”的月收入集中在2000元至3000元,與回報周期長、連年收獲并不景氣的“種莊稼”相比,足以讓村民們垂涎。

  李娟告訴記者,自己留在“空蕩蕩”的村里,鮮有娛樂活動,加劇了孤立感。“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人,很少參加娛樂活動。”李娟嘆了一口氣,“在家更苦,這活沒日沒夜。在外(打工)起碼有個終點”。

  “我也考慮過把孩子帶出去(一邊打工),但是首先自己要在城市里站穩腳跟。不然也沒有辦法給孩子提供好的讀書、生活環境。”李娟說,如果條件好一點,自己的孩子也是“想往城里送的”,但城市里高昂的生活成本,讓不少農村家庭望而卻步。媽媽、奶奶們選擇“返鄉”“留守”照顧孩子,在一定程度上,實屬無奈之舉。

  “不知道我們這代人的結局會是什么”

  置身于城鎮化浪潮中的李家人,和大多數農村家庭一樣,見證了開始,卻猜不透結局。而這其中還有“農一代”和“農二代”選擇的分化,比起父母對未來的擔憂和無可奈何,接受過較好教育的后者,趨向于堅定地融入城市。

  李娟告訴記者,她不能想象再過十年,城鄉之間會是什么樣子。“國家現在要轉型,轉型要轉到什么程度?”她擺擺手,“轉暈了。”

  “你認為‘轉型’讓你不適應的是什么?”記者問。

  “過去的掃盲我就覺得沒有掃到我們這代農民身上,我們跟不上時代的發展。”李娟嘆了口氣,“農村人的思想相對而言還是比較落后的,相當一部分人沒有太多、太高的追求,沒有人生定位,覺得吃飽穿暖就可以了。”

  她告訴記者,最大的感受是近年來一方面農村一點點“空心化”、老齡化加重,另一方面,城鄉差距拉大,工業轉型升級,第一代“農民工”能干的“苦力活”越來越少。他們是位置尷尬的“夾心層”,年齡集中在40歲以上65歲以下,尚有勞動能力,卻漸漸被城市化甩開。

  “沒有就業渠道,沒有就業場所,文化程度低,稍微復雜一點的事情就做不好。機械化、電腦化讓我們跟不上時代發展,不知道我們這代人的結局會是什么。”這種趨勢令她擔憂,甚至會困擾著她夜不能寐。

  “我們這一代人,老了又該何去何從?”李娟反問我。

  “我問村里的老頭老太太們,如果有敬老院,你愿意住進來嗎?”觀察到村里的養老問題,李娟和丈夫、女兒一商量,打算把樓房空置的三樓和四樓改成私人養老院,不失為一個解決農村老齡化問題的出路、“商機”。眼觀周邊的村鎮,并不見養老院的落成。而過高的收費,過遠的距離,縣城敬老院又是農村家庭難以負擔的。

  “不愿意(住進養老院),有一半的人不接受。農村老齡化問題比城市更難解決,很多老人怕花錢。”李娟告訴記者,村里人的觀點是養兒育女就是為了養老送終,但是年輕人的觀點已經變了。“老人一定程度上動不了的話,現在的年輕人都會有送去敬老院的思想。”

  有底氣更自由地選擇

  22歲的女兒李勝男,學的是幼師專業。彼時,她正在家中度過最后的暑假,她告訴記者,還沒想好以后的出路,并有點害羞地拿出一封手寫的信件。清秀的字跡,寫著申請當地民政局予以補貼,開辦民營村級養老院,解決農村養老問題。

  “你想留在農村嗎?”我問李勝男。

  父親李金發在一旁搶答,城里工作不好找,“80、90后(農二代)都不會種地,姑姑、阿姨這些輩分都搞不清楚的。農村沒事干,總要找點事情干唄。”在父親面前,李勝男選擇了沉默,對我笑了笑。

  采訪結束回到北京后,記者收到了李勝男發來的一則短信,她告訴我,人在省城,已經開始找工作了。“每個人的出生年代不同,受教育程度不同,家庭背景不同,自然分工不同,要努力的方向不同,所以走的路又不同,最后的結果也就截然不同。”

  她認為自己和60后、70后不一樣,家庭負擔相對少,父母尚健康,自己也暫無成家立業生養孩子的打算,她有底氣去做更自由的選擇,憧憬更多可能性的未來。“想在省城工作,離家倒不是很遠,雖然不是一線城市,但也足夠讓我先成長起來。”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財新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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