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省羅田縣大霧山村王家塆組,王磊光的家鄉(xiāng)。村民們所站立的地方,夏季將被河水全部淹沒,組長希望能夠從村里明年落實的扶貧資金中獲得撥款在這里修一座橋,連接起村落與河對岸的耕地及5戶居民,幾位村民過來和組長商量錢款與規(guī)劃問題。(新華每日電訊實習生李昊陽攝)
大別山南麓的湖北羅田縣,在中國鄉(xiāng)村問題上曾兩次廣為關注,一是上海大學文化研究系王曉明教授十年前發(fā)表的《L縣見聞》,二是王曉明的博士生王磊光在去年引發(fā)熱議的《一位博士生的返鄉(xiāng)筆記:近年情更怯,春節(jié)回家看什么》。為了感受真實的鄉(xiāng)村,記者在一年后來到“返鄉(xiāng)博士”王磊光的家鄉(xiāng),湖北省羅田縣大霧山村。
改善鄉(xiāng)村
臘月二十四,過年的氣味蔓延開來,那是一種鞭炮火藥與焚燒紙錢的味道。按照羅田的傳統(tǒng),小年夜應祭祖,意思是把先人接回家過年。
從羅田縣城坐客車沿義水北上30里到達李家樓村,轉乘摩的10里上山,便到達了大霧山村,這是羅田縣政府駐地鳳山鎮(zhèn)最北的村莊,位于羅田縣中部,也是羅田縣境內僅次于大別山主峰天堂寨的第二高峰所在,整村共有8個村民小組散居在大霧山各處。
大霧山村交通不便,山高地少,修建于上世紀70年代的大霧山水庫,淹沒了村里300余畝水田,村民人均耕地面積僅有三分多,正因如此,大霧山村220戶892名村民中,近半村民選擇外出務工。
“要說條件,還是外面好,但是落葉歸根,人總是要回來的。”幫別人蓋了20年房子的秦厚明到年關也沒閑著,帶著老婆和上六年級的小兒子來大霧山村給村民蓋房子。“小工一天120元工錢,平時我是帶著10個人蓋樓,現(xiàn)在小工都回家過年了,我自己多干點,錢也就多賺點。”秦厚明的大女兒在武漢上大學,他不敢閑著,尤其是過年的時候,那些外出謀生的村民們都回到了老家,手頭寬裕,都想修新房子。
在王磊光的文章中,他曾寫道:“如果一個人為了生存,連愛父母愛子女的機會都被剝奪了,你怎么可能指望他去愛別人,愛社會,愛自然?你怎么可能指望他能用超出金錢的標準來衡量別人的價值?”但其實,大霧山村每一個外出打工的村民都回到了家鄉(xiāng),他們的選擇義無反顧,那就是為了家人獲得更好的生活,“不管在外面多苦,都比在村里賺得多”,在福建打工的村民周文平說,“與其留在村子里讓全家人受苦,還不如犧牲自己換得全家人的幸福。”
在大霧山修建一棟像樣的二層小樓,大約需要二三十萬元,除了十幾萬元的建筑材料,給“秦厚明”們的工錢也需要5萬元左右,這些錢基本上都來自于外出打工所得,而打工者們其實只能“享受”過年的一個月時間。
走進秦厚明們蓋的這些小樓,迎門的總是墻上的年畫和地上的烤火盆。廚房里,西式的櫥柜和鄉(xiāng)村的灶臺在這“鄉(xiāng)村別墅”里各司其職,太陽能讓熱水直通衛(wèi)生間。因為平時也沒那么多人住,所以二層基本都不裝修,但主人總是按照家里人最多的時候算,他們相信著有一天家人們都要回到這間屋子。講究些的人家,會在樓外再做些琉璃瓦或者屋脊走獸。
從老宅翻修到新建婚房,周圍十里八鄉(xiāng)的房子有一大半都是秦厚明帶著人蓋的。見到他的時候,他的妻兒正在一樓把沙土裝上車,他用滑輪把沙土再運到二樓。整個樓的樓體已經建起來了,還剩下墻體沒有粉刷,這些都是他的工作。“十年前是我們這行最好的年景,那時候村里還沒有幾戶住得起樓房,還都是土屋,現(xiàn)在村民富裕了,家家戶戶都蓋上了樓房,我們的活是越干越少。”秦厚明說。
秦厚明代表了那些樸實的羅田人,他蓋房子總是按照預防汶川地震的水平來蓋,地基挖得深,房頂和墻體也都是混凝土直接澆筑,不用預制板。“要費勁些,但是安全系數(shù)高。”
除了這棟房子,大霧山村村部所在的下周塆村民小組還有4戶也同時正在蓋房。村民周德存因為兒子智力低下,缺乏勞力,被認定為村里的貧困戶,他也在蓋新房,原先的房子被認定為危房之后,他向村里申請了1萬元的補貼,拆了老房,要把新房子建起來,近70歲的他不用說,家族里的親戚都趕來幫忙,女性也不例外。親戚們分文不取分工明確,房子蓋得很快,一兩個月就能夠把房子蓋起來。
反哺鄉(xiāng)村
在廣東中山打工的王松輕家正對著大霧山水庫,他也是春節(jié)返鄉(xiāng)大軍的一員,自認為摩托車技不錯的他跟記者說,他今年騎車終于不用再“炫技”了,組里在去年集資修了兩條新路直通縣道。“以前是在山崗上騎車,掛一擋上不去坡,掛二擋稍有不慎就沖進路邊,現(xiàn)在新路雖是土路,但坡度小了,路好走多了,轉過年聽說還要由政府出資進行水泥硬化。”
在王家塆小組村民的眼中,交通始終是制約王家塆發(fā)展的最大問題,“在山下,板栗能賣個高價錢”。為了把路修好,村民們規(guī)劃了很久、想了很多辦法,終于在去年由組長帶頭,砍掉了幾家的板栗樹,花6萬元把兩條共900多米的路給修了起來。
說起這6萬元,來得很不容易,據(jù)王松輕說,由于扶貧資金還沒有到位,中央又要求不能向村民集資修建項目,所以村民們便采取了對修路毀壞經濟作物進行補償?shù)拿x集資,把路給修了起來。幾棵板栗樹其實值不了那么多錢,但王松輕覺得“像小崗村一樣進行一些嘗試也是為了發(fā)展所必需的一步”。
臘月二十五的晚上,村里的治保委員挨家挨戶去村民家里收錢,雖然2014年大霧山村人均年純收入只有4600多元,但每人出600元修路,村民還是愿意出。“要想富先修路”這個道理,這里的人理解尤為深刻。
年關將至,在東南沿海的工廠里賺足了錢的人們回到村里,不僅帶來了山外世界的新思想,也給山村的發(fā)展帶來了新的資源。
王松輕8年前去了中山的一家制衣廠工作至今,月收入雖不高,但他今年還是賺了萬把塊錢,在縣城買了鞭炮、煙酒零食,回村過年。王松輕有一對兒女留在家鄉(xiāng)讀書,大兒子在縣城一中,小女兒在李家樓上學。“想要脫離這個貧困村,打工只是第一步,我們都是從牙縫里面摳錢出來,苦點無所謂,讓子女考上大學、在村外找到一份好工作,才是最終的希望。”這一點也在后來的采訪中不斷得到驗證,在村民家中,青壯勞力大多在外打工,剩下老人種地,由兒媳帶著孩子在山下的李家樓村或者陳塘坳村讀書。
打工對于鄉(xiāng)村,也是新一輪的造血運動,數(shù)千年來,正是城市對農村的反哺,確保了傳統(tǒng)中國鄉(xiāng)村的資源更新和循環(huán),正如王磊光所說:“現(xiàn)在農村日子過得較為殷實的,恰恰是這些有幾個成員在外務工的家庭。”在外打工者所提供的資源,確保了有志鄉(xiāng)村青年能夠有出人頭地的機會,進而開啟下一輪良性循環(huán)。面對目前的困苦,王松輕并沒有太多煩惱,他的大兒子學習成績常年穩(wěn)居湖北省一本線以上,他相信自己家庭的命運就要在不久的將來改寫。
家住下周塆的周春香是孤兒,目前在河北讀大學。在她家的土屋里,她告訴記者,自己能上大學,最要感謝的是政府和熱心人。為了資助她完成學業(yè),村里的扶貧工作隊通過羅田縣總工會申請了2000元金秋助學金,還將她納入低保,讓她能夠順利上大學,能讀自己喜愛的中文系。
深入山村,能看到鄉(xiāng)村目前存在的問題和困難,但也能感受到樂觀和希望。王磊光在文章中說:“作為農村大學生,當你回到家鄉(xiāng)的時候,你童年那些伙伴都衣錦還鄉(xiāng)了,而你連自己的問題都不能解決,你還能做什么呢?沒有人信任你的知識!”但據(jù)原大霧山村小學的老師周厚勛介紹,村里目前在讀大學生有20多名,有4人讀到了博士,王磊光也是其中一名。
建設鄉(xiāng)村
童險峰今年46歲,是羅田縣物價局的工會主席,按照羅田縣精準扶貧工作的部署,擔任大霧山村的駐村第一書記,到2017年,他要讓大霧山村整村脫貧。
童險峰形容自己的工作是“硬柴好劈”,大霧山的村民自己渴望改變現(xiàn)狀,一些規(guī)劃落實下去的時候,他也好做工作。在他的支持下,原本在外打工的夏春光今年回家創(chuàng)業(yè)了。
夏春光家中本不富裕,一直靠在外打工補貼家里,為了創(chuàng)業(yè),他向村里申請獲得了7萬元的貼息貸款,在半山腰的公路旁新建了幾間房子,開起了養(yǎng)雞場。
大霧山比起大別山其他地區(qū),最有名的當屬油桐花,到了4月份,整個山上猶如白雪覆蓋,開遍山谷,在花期,每天大約有300余人從武漢、黃岡等地自駕來大霧山看油桐花,道路上幾乎停滿了車。從村部所在的下周塆上山看油桐花,必經他家的房子,他的招牌“大霧山土雞”直接擺在路邊,放養(yǎng)的土雞就在山坡上自己覓食,據(jù)夏春光統(tǒng)計,每只土雞平均售價100元,一枚雞蛋售價1.5元,光靠這個,他一年不到,便收回了投資,到2016年就能提前脫貧。
童險峰想利用大霧山的油桐花發(fā)展旅游,讓更多村民像夏春光一樣用新方法脫貧致富,推動大霧山村發(fā)展,他已經向縣扶貧辦提交了規(guī)劃,只等年后資金到位,“首先是交通,把各村民小組的水泥路修起來,然后剩的錢用來建設旅游項目和村文化、醫(yī)療設施,把停車場建起來,最終推進塆落整治。”
但是說到資金,童險峰也露出難色。“我申請了1900萬元的扶貧資金,最終落實到規(guī)劃上只有1000萬。村里需要錢的地方太多了,中央要求不能向村民集資,但是村里又沒錢,修了路,項目就沒法干,我不能先干了之后留下債務,我雖然不是大霧山村村民,但我說我不會給大霧山留下一分錢債。”
為了能讓明年的項目順利啟動,年關將至,童險峰也閑不了,他帶著村里僅有的3個村干部去縣城,到各個部門爭取資金。
這些年薪3000多元的村干部,一年到頭都忙,今年終于漲了工資,但是村里的會計王保福說,村里缺錢,還要搞發(fā)展,錢要緊著用,漲了也發(fā)不出來。
在大霧山村,很多村民為了方便,喜歡把迷霧的“霧”寫成務實的“務”,這種務實,也讓夏春光說起自己回村創(chuàng)業(yè)的初衷,滿懷希望:“過去20多年,我做過很多事,但是沒有一種事情可以稱得上‘事業(yè)’,現(xiàn)在年過四十了,不能再等了,就想著弄點名堂出來。人生總要留點東西下來,你說是不是?”
中國鄉(xiāng)村發(fā)現(xiàn)網轉自: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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