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9日上午,山東省高青縣唐坊鎮政府院內發生血案,29歲的鎮干部李坤身中9刀。根據縣政府通報,犯罪嫌疑人是該鎮東王家村62歲的村民王立軍。
高青縣公安局已將王立軍刑事拘留。截至記者發稿,李坤仍在淄博市中心醫院救治,未脫離危險期。
據高青縣政府通報,事件起因為王立軍找到唐坊鎮有關負責人,要求為其作貸款擔保人,供王立軍個人購買汽車。李坤對王立軍進行說服勸阻時,突遭傷害。
唐坊鎮政府干部對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說,作為村里的低保戶,王立軍以上訪要挾,向政府要錢救助成了他生活的重要來源。
有學者認為,信訪壓力下,當地鎮政府與救助者之間,形成了一種奇怪的平衡。這種脆弱的平衡下,凸顯了鄉村貧困救助難題。
“我要貸100萬”
6月的高青縣唐坊鎮,鄉野間籠上一層薄薄的霧氣,麥子、玉米、棉花延伸在灰色的天際線里。
6月29日上午8點多鐘,有村民看見王立軍開著三輪摩托來到了鎮政府。13里地,大約要20分鐘。車上放著兩個鐵籠,一個大鐵鉗,是他用來裝狗販狗用的。夏天不是販狗的季節,他的籠子是空的。
鎮政府沒有門禁,王立軍開著車進去,沒人攔他。
進了鎮政府大院,依次經過食堂、宿舍、會議樓,就是辦公樓。辦公樓只有兩層,鎮委副書記王仕軍在一樓。
王仕軍回憶,他當時和縣里派下來的駐村干部陳強等人正在辦公室談事情,王立軍進門后,開門見山,表明來意:“我現在沒錢,你給我擔保貸款,我要買車。”
鎮干部們事后了解,在找王仕軍之前,王立軍已找過很多人。提的要求都是:他想買車,自己沒錢,要找人作貸款擔保。
多位東王家村村民說,這個62歲的老漢,在村里問了一圈,沒人搭理。
村民說,王立軍曾被判刑,加上名聲不好,借錢借東西從來不還,沒人愿意給他擔保。
唐坊鎮政府提供的信息顯示,王立軍在1980年代與1990年代,先后因為盜竊罪,扒竊罪兩次被判刑,兩次被勞教。
唐坊鎮分管信訪的蔡普敏回憶,自己也被王立軍找過一次。
王立軍問他:“能不能給我做貸款擔保?”
蔡普敏問:“你要貸款多少,干什么?”
王立軍答:“我要貸100萬,買個車收狗,再找個媳婦。”
蔡普敏拒絕了:“這個我擔保不了。”
多次碰壁后,6月29日,王立軍找到了鎮委副書記王仕軍。
王仕軍也沒有答應王立軍的要求。
在事后接受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采訪時,蔡普敏、王仕軍都表示,不管貸款多少,王立軍一定是有貸無還的,他們作擔保人,一旦貸款成功,還錢恐怕就要自己承擔。
見王仕軍不答應,王立軍坐在辦公室不走。不多時,李坤走進了辦公室。王立軍所在的東王家村屬于申家管區,李坤是管區書記。
“你看你平常也有低保,平常照顧的也挺好,你現在的條件不允許貸款。”王仕軍記得,李坤正在勸阻的時候,沒有征兆,王立軍突然拔出了刀,捅向李坤。
29歲的李坤,是體育特長生,一米八多的個子,身子壯實,但事情來得突然,他沒有絲毫防備。
李坤被王立軍捅了9刀,脖子、胸口、腹部、手臂,大腿都中了刀。鮮血涌出,染紅衣服。
一切發生的太快,王仕軍緩過神來時,李坤已經捂著肚子,向門外跑去。沒跑幾步,他跌倒在走廊里。
王立軍拿著刀,呆立在現場。很快,被出警的民警制服。
“他會賴上你”
東王家村在高青縣北部,57戶,200多人口。為方便管理,幾個村組成一個管區,東王家村屬于申家管區。
王立軍家在村子東頭,門口一片雜草,院里狗吠聲起伏。房子外墻斑駁,一道溝壑深嵌在外墻上,把墻垛與墻面的磚土分離。這間破敗的泥土房,和周圍鄰居們的磚瓦房形成鮮明對比。
村民們說,王立軍沒有正當職業,他有時做販狗生意。就是把收上來的狗賣到飯店。但這是門季節性生意,冬天有活兒,夏天蕭條,收入不穩定。
村民們告訴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王立軍曾因盜竊罪兩次被判刑。刑滿后回到村里,他不種地,也不打工。四處借錢借糧,但通常有借無還。
一位村民說,王立軍好手好腳,卻好吃懶做,他有九畝地,自己不種租給別人種,每年收4000多元。
王友國住在王立軍斜對門,一次見王立軍實在揭不開鍋,就送了一袋麥子過去。不曾想,吃完麥子后,王立軍依然問他要。
“我是好心,又不欠你的。”王友國有點生氣。
“你不欠我的,當初為什么給我麥子呢?”王立軍的回答令王友國哭笑不得。
村民們說,王立軍小偷小摸的毛病也沒有改,一次偷鄰居家的電被發現后,他一錘子打掉了鄰居半顆門牙。
王立軍有一個姐姐王麗鳳,外嫁鄰村。王麗鳳說,對于這個弟弟,她已經寒心了,王立軍借糧借錢,卻總是有借無還。兩人已有多年沒有聯系。
王麗鳳說,他們最后一次見面,是2010年春節前,王立軍又來借糧,在爭執中把姐姐、外甥打傷。
按照村里人的說法,從監獄出來后不久,王立軍成了家,他的“老婆”是原來一位獄友的妹妹。說是成家,但兩人并未辦結婚證。
2005年,王立軍的女兒小雨(化名)出生。
在村里人的記憶中,王立軍還是很珍惜這個家,對老婆孩子都很好,一家人過了幾年安穩日子。
唐坊鎮副鎮長梁文寶介紹,轉折出現在2009年春天,王立軍在濱州打工時,他的老婆女兒出了車禍。“人在路邊溝道里被發現,三輪摩托翻了,大人死了,小孩還活著。”
失去女人之后,王立軍的生活似乎回到了從前,他不再外出打工,每天游蕩在村里,四處借錢借糧。
這一年,鎮里給王立軍辦了低保,每年4600元。根據低保材料顯示,給王立軍低保是“和小女相依為命且女兒年幼需人照料,致使一人無法正常勞作,生活特困難。”
梁文寶說,也就是從辦低保后,王立軍開始頻繁向鎮政府伸手要錢。
一位唐坊鎮干部分析,因為王立軍和親戚、村民們關系緊張,很難再“借”到錢物,他就把目光轉向鎮政府。
唐坊鎮多名工作人員均對王立軍印象深刻,他們表示,這些年里,王立軍一直用各種理由,找鎮里要錢,有時水管壞了,房頂漏了,他也到鎮政府要求政府出錢維修。
唐坊鎮信訪辦負責人蔡普敏記得,王立軍“幾乎每星期都到鎮上來。”在把女兒小雨送到學校后,早晨或傍晚,王立軍就騎著三輪摩托,來鎮里一趟,說說家里缺錢的事。
“早幾年是一個月一兩次,后來則成了一個星期一兩次。”另一位鎮干部感受到王立軍的要求越來越多。
梁文寶向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介紹,對王立軍合理的訴求鎮上會盡量滿足,但也不會滿足王立軍所有的要求。
蔡普敏說,對于鎮里的安撫救濟,王立軍沒有表現出知足。在一次次要錢成功后,他依然會接著要錢。
“我跟他說了,并不是每次要錢都能給你,都是有程序的。”
對于王立軍,蔡普敏也有自己的矛盾,一方面,“看到他生活真的很困難”,但是另一方面,“想幫助也不敢主動,因為他會賴上你”,況且,“我們也不能對他太過遷就,要不然別人會怎么想”。
根據蔡普敏的說法,出事前王立軍的低保和各類救濟,每月從鎮政府領取的金額1000元左右。
“王立軍的胃口越來越大,要求越來越多,難以被滿足,直到這次一開口就讓鎮干部為他做100萬貸款擔保”。一位鎮干部對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說。
“要挾式”上訪
2012年11月的一天,王立軍沒有通知任何人,帶著女兒去了北京。
據蔡普敏講述,王立軍在住店登記時,主動告知自己是來上訪的。
第二天凌晨一點,蔡普敏帶著管區書記、村支書一起,開車趕往北京。
清晨六點,他們見到了王立軍,問他,究竟有什么訴求來上訪?
王立軍回答,低保的錢不夠,養不活自己和女兒,希望來要點錢。
當天下午四五點,王立軍被接回了村里,同時得到了鎮政府的幾百元錢。
一位鎮干部說,從北京回來后,王立軍似乎找到了鎮政府的軟肋,每當重大節日,或者全國重要會議的時候,他會通知鎮里,準備去北京上訪了。
由于在鎮里分管信訪,蔡普敏對王立軍十分熟悉。他告訴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王立軍與普通的上訪戶不一樣,既沒有上訪材料,也無上訪單位,說到底就是一句話,以上訪為要挾,找政府要錢。
最令蔡普敏頭疼的是,除了要錢,王立軍并沒有其他問題反映,但他頻頻地往北京跑,也令鎮干部們無所適從。
按鎮干部的說法,王立軍需要的也不是大錢,兩三百元就能滿足。在全國兩會等重要時期,鎮里給他安排在申家管區打掃衛生,每天50元工資,也算是變相給予補助。
鎮里也會派人幫他接送女兒小雨上下學,目的也是通過小雨“留住”王立軍。
一位鎮干部坦承,對于王立軍的這種“要挾式”上訪,唐坊鎮政府一直沒有找到有效的解決辦法,信訪制度的壓力下,又不能聽之任之。他們只能采取訪前看,訪后接的方式,但總有疏忽。
2012年之后,王立軍又去了兩次北京。最后一次是在今年春節之前,村支書王慶林說,按要求,他應該和蔡普敏一起去北京接王立軍回來,但那時正好是大雪天,高速都被封了。沒有辦法,他們只能通知北京方面,幫忙先給王立軍買張票送他回來,車票錢再轉過去補上。
“他就是一個麻煩制造者。”蔡普敏說,全鎮像王立軍這樣的低保戶不少,但真正給鎮上帶來麻煩,以缺錢為理由靠上訪要錢的,只有王立軍一人。在2013年信訪排名還沒有取消時,鎮里出了王立軍,作為分管干部,他的壓力尤其大。
信訪機制的軟肋
2013年3月,申家管區書記換成了李坤,他也成了這幾年與王立軍接觸最多的鎮政府公務員之一。
李坤生于1987年,煙臺大學法學專業、運動訓練專業畢業,2009年8月,考取大學生村官,到唐坊鎮工作,任唐坊鎮和店村黨支部書記助理。2011年8月,李坤考取山東省委選調生,再次分配至唐坊鎮。
李坤在當地有不錯的口碑,唐坊鎮干部們向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介紹,這個年輕人上進有為,曾被評為山東省優秀大學生村官、山東省優秀團員、淄博市優秀團員。
鎮干部們說,比起旁人避之唯恐不及,李坤對王立軍照顧有加,只要政策允許,他總是會滿足王立軍的要求,比如幫王立軍買電話,充話費,看病,申請補助,在村里人看來,除了他,沒有誰能對王立軍這么好。
蔡普敏回憶,春節前王立軍從北京上訪回來,李坤給王立軍帶去了米面糧油,讓他安心過年。
但就是這位在旁人眼里對王立軍最好的李坤,卻被失去理智的王立軍連捅了9刀。
李坤被送往了縣人民醫院,進入重癥監護室,第二天凌晨,又被轉至淄博市中心醫院重癥監護室。
據淄博市中心醫院重癥醫學科主任王世富介紹,李坤身上多處受傷,比較嚴重的是胸口與腹部的傷,由于傷及肺部、脾臟等器官,目前仍未度過危險期。
申家管區辦公室,曾經李坤的工作地,現在王立軍女兒小雨住在了里面。
由于父親王立軍被刑拘,唐坊鎮政府派出四位工作人員,對小雨進行照顧。他們還不敢告訴這個小女孩,她的父親用刀捅了人。
王立軍事件發生后,有專家學者就此發表觀點,認為此事件凸顯了鄉村貧困救助難題。
有學者稱,在復雜的現實環境中,鄉村貧困救助也呈現復雜局面。發展為暴力事件雖然是王立軍的個人問題,但是類似的以上訪為砝碼的求助者卻不是個案。
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賀雪峰說,信訪體制的特殊性,造成了現在的局面。“信訪體制解決了絕大多數問題,但是它也產生了非常特定的問題。大多數上訪者是為了解決問題,但是少數偏執的上訪者,通過這個體系獲得了不應該獲得的好處。”
賀雪峰說,對政府救濟有無限要求的群體在基層十分普遍。“這個群體他看到了信訪機制的軟肋,你也不敢把他怎么樣,他去上訪,上面就要下面解決,基層往往只能用金錢、低保各種福利來收買他。其中有些人就會發現,只要我上訪,政府就會給我好處,最后小好處他還不滿意,他要更大的好處。”
中國社科院農村發展研究所研究員黨國英認為,解決此類困局的途徑在于,利益分配的渠道機制要有變化,尤其是低保之外的非常規救助,決策權要由現在的鎮政府下放到村里。
“有些上訪者抓住了基層政府害怕上訪的弱點,如果政府把一些權力下放到村一級社區,這些人有生活需要只能去村里面溝通,形成這種機制。而一般來說,農村社會的社區精英對貧困群體是有影響的,因為熟人社會在小范圍內會起作用,形成道德壓力。”黨國英對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說,“如果還有極個別的人依然胡鬧,那就沒辦法,只能依法辦事。”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微信號 剝洋蔥peo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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