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陳文勝把脈鄉村治理
衡陽日報 王啟生
按:陳文勝,原任衡陽縣三湖鎮黨委書記,2005年10月調至湖南省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為“三農”問題的專職研究人員。12月16日在湖南省會長沙,本報記者與經濟日報記者與他相聚談“鄉村治理”。
記者:你以前認為鄉村問題,多因居住在城里的政策制訂者們,出臺了名目繁多加強對農村管理的法律法規,從縣城到京城的各個居住在城市的強勢部門紛紛印發紅頭文件,大舉進入鄉村。各個部門招兵買馬,在鄉鎮建立了各部門系統相對應的站所機構,搶奪鄉村資源。今天你居于城市,對農村問題,會是個什么姿態?
陳文勝:我自己是一個長期在基層的基層干部,現在專門從事研究,對湖南省其他一些地方進行調查,我感覺首先鄉鎮政權要不要存在,鄉政府這一雙鞋子還是要農民來穿,合不合適也只有農民知道。鄉鎮政權也不是為了要讓上面哪一級政府政策的需要而存在,也不是哪一個權威專家說不要就不要了。因為鄉村治理問題的主體是農民的問題,農民需不需要鄉政府存在,這就是問題的根本。
取消農業稅以后,這個三農問題還存不存在呢?農業稅的取消并不意味著三農問題解決了,農業稅這個農民的負擔只是一個極少的部分,而現實中農民的需要,從目前這個情況來看,首先是公共產品一個短缺的問題,象很多地方的水利設施已經基本不能運轉了,很長時間沒有維修了。我這次到湘北去調查,有一些鄉間道路只能走人不能走車了,還有一個鄉政政府的本身它就是一個公共產品的問題,也是國家為了農村生活在社會提質的一個產品,象城市社區,國家都要提供一個財政的保障。問題不能說它沒有財政來源,而要宣布取消它。這是一個公共產品的問題,包括鄉政府它本身就是一個公共產品;第二個問題就是農村需要一個人身安全的保障,從這個意義來講,現在的派出所警力很少,象幾萬人一個鄉鎮就是五六個人,根本無法保障幾萬人的人身安全,這就需要鄉村組織來保障。
隨著城市化和工業化的加快,很多年輕的勞動力,特別是16歲以上,35歲以下,絕大多數村在70-80%,低的也有30-40%,全部轉移到城市去了,打工去了。而留下來的都是老人、婦女、兒童,這樣一些弱勢群體在農村生活、生產,基本上這個人身安全存在一個重大的危機,這是第二個方面的需要。
第三個方面的需要,農業的科學技術的推廣,基本上也陷入停滯了,很多地方買了一些假化肥、假農藥、假種子,根本無法鑒別這樣一些東西。加上一個十分嚴重的技術推廣的問題。有些地方一些種子已經是一百多年還是種那個老種子,比如蔬菜之類的,這樣一些科技的推廣的問題現在已經在農村刻不容緩了,可以說政府在這方面本身就存在一個公共產品的供應不足的問題,這些也需要鄉政府來供應,但還有其他一些弱勢群體的照顧的問題,還有其他文化建設,民主政治的問題,特別是保障農民在村民自治中的民主權利應該是鄉政府的法定職責,這都需要政府來有所為,我就想鄉政府在思想政治上還是需要作為一個首要的角色。
但實際上呢,現在的鄉政府,全國從西部到東部的一些鄉鎮都一樣,它大多處于一個無奈的狀態,無非是兩個字,一個是錢字,另一個是權字,這兩個字都非常的缺乏。一個是錢,錢的問題,農業稅取消以后,基本上就沒有任何收入了,而每一個鄉政府打開大門都是油鹽柴米,都要開門七件事,每天都要開支,保運轉,保其他方面,而收入呢,沒有多少來源,這是錢的問題。而且他本身原來就負下一些債務,大多數鄉鎮都這樣。我前些日子在湘北調查的時候呢,發現一個縣的29個鄉鎮有不少的鄉鎮財政負債在五千萬元以上,有5個鄉鎮在1億元以上,那一些鄉鎮都是一萬多到兩萬多人的鄉鎮,所以說這個債務觸目驚心。
記者:你在三湖鎮當書記的時候負債多少?
陳文勝:三湖鎮負債也是700多萬,主要是基金會、鎮中心中學的工程建設、鎮干部工資及墊付稅費這三大塊。這債務的問題本來就需要化解了,可不僅沒有減少反而每年都在增加,這是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是權的方面,象國土部門一些比較有利益的部門,它基本上上收了,在這樣的情況下,鄉鎮面對農民的需要他已經無法滿足了,按照現在這樣運轉下去,他不需要被人去取消就會自我取消了!
所以有些人提出取消鄉政府,包括設立辦事處,就順理成章了。但是有一些觀點認為說要加強鄉政府的建設,那就是基于我們國家要從農業社會轉向農業化、工業化,還是需要一個相當長的時間這樣一個判斷,這不是短時間能夠實現的,我們農村有八億多人口,還有大多數人口要生活在農村,那么鄉政府就還未能完成他的歷史任務,在目前農村也還沒有哪一種組織能夠替代的,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提出要改造鄉政府,鄉政府的職能就要轉換。
記者:我們在一些鄉鎮采訪時,有些鄉鎮干部反映一個問題,你比如現在考核的都是計劃生育、穩定這些東西,而農民迫切需要的是修路、修塘這些公共產品,而這些東西大多沒有列入考核的范疇,那么這個怎么處理呢?
陳文勝:這個問題呢,上面的目標和群眾的目標是不一致的,比如計劃生育可以講是用減少人數實現效率優先,因為計劃生育不僅有國家的效率,還有基層政府的效益,因為整個計劃生育在執法的過程中還可以給財政帶來收入,所以他的利益是雙贏,既能達到考核的目標,又能給財政帶來收入,而公共事業它不僅沒有效率,還沒有基層政府的效益,不僅不給財政帶來收入,財政還要付出,能不付出的盡量不付出,因為考核干部,不是群眾說了算,而是上級說了算。
記者: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村里面因為取消農業稅以后,基本上村里面想辦事都比較難,因為沒有錢,這個問題該怎么處理?
陳文勝:現在根本的問題就是鄉村兩級鎮債務的問題,中央出臺了政策,公益事業是可以用一事一議來解決,而一事一議農民為什么不肯出錢呢,就是因為鄉村兩級的債務太多了。你交了錢,還不知道它做什么去了,對政府也好對村干部也好,也失去了信任,這是一個方面。另外一個方面呢,為什么沒有錢呢,也是由于縣政府也好,特別是農業地區的縣鄉政府,鄉政府都沒有錢,就是上面即使有一些轉移支付資金,包括一些專項經費、項目經費都難以達到真正的項目去,都是打著這個牌子去搞錢,維護財政的基本運轉,因為很多鄉村干部的工資都拿不到,還有鄉村組織基本的生存不能保障,提供公共產品就只能紙上談兵了。
如此一來農村的公共產品非常短缺就不足為怪了。鄉鎮鄉村債務的問題,我們了解有些鄉鎮,在我這個調查中,有一些鄉鎮原來發動各個村為了完成上面的任務,發動農村借的錢,其中我到湘北的一個鄉,那個鄉17000多人,負債了1100多萬,其中有400多萬就是借農戶的錢,就是說鄉政府統一安排并給村委會下達借款任務,村干部用高利息的誘惑把少數富裕的錢借上來的,這個錢交農業稅交了,其它的尾欠現在又不許收了,那么說這個問題怎么處理呢?其實鄉鎮債務的問題也牽系到一個尾欠,牽系到一系列的問題,現在問題是尾欠你可以不收了,那么說那些已經交了的要求退了。湘北農民已經提出了這個問題,沒欠稅費的村,欠少的村,它就要求退回這個稅,欠很多的,你不要交,那么那些你就要退。
造成一個什么問題呢?原來交了稅的,它由三部分組成,一是國家觀念很強的這樣一些農民,二是鄉村鎮干部的及親戚、共產黨員,再一個是鄉政府采取強力的措施征收上來的,包括拿谷子收上來的,為什么公益事業農民不肯出錢呢,造成了老實人就吃虧了,不老實的就爭光了,還有哪個國家觀念強的就吃虧了,沒有國家觀念的就爭光了,在農村造成了一個很大的負面影響。
所以我們在底下探討的時候,跟一些村支部書記特別是湘北的一些村支部書記,他跟我講,還有一些黨員跟我講,能不能分類的處理?比如說這個稅費改革以前,稅費改革以后怎么樣分別的處理,還有一個針對不同的時期作出一個政策,不能一刀切。還有一個就是對特困戶、貧困戶交不起了,可以免掉它,即使有一些老欠稅費的,人都死了,這一戶都沒有人了,還有一些全部走了,不知道人在哪里去了,長期打工戶口都遷走了,這樣一些人屬于呆帳的問題,就化掉它。對于實際能夠交得起的,國家每年有補貼給他,就應該交上來。
如何減少鄉鎮的債務,我在湘北的時候發現,鄉村兩級的組織,正在穩定這些方面的工作。如果沒有鄉村組織穩定這方面的工作,農村矛盾會很突出,農村社會將會出現大的倒退。但這個矛盾遲早會暴發的,我就感覺到說不定哪天這些人會風起云涌,我們現在對鄉村債務這樣一個重大的安全問題,整個國家和整個社會要引起高度的重視,如果這個問題不處理好,那就會成為農村一個非常大的定時炸彈。
記者:農民欠的老欠沒有收上來,不光是鄉村干部,包括農民很多人的反響都比較大,老欠已不當是一個經濟問題,這方面你是怎么看待的?
陳文勝:這個老欠稅費的問題,只要你問到這個村干部的話,特別是村支部書記的時候,他們都非常激動,因為這個基層組織原來為了這個包括完成任務的都作出了很多犧牲,包括親朋好友的錢都借盡了,而這個老欠是怎么樣組成的呢,基本上由這樣幾個部分組成,一部分是三基教育達標,這占了很大的部分,第二個部分是完成上面的稅費的任務,都是借錢墊稅的,無論是村還是鄉鎮,都是這兩個部分占了主要的部分,第三個部分可能有些地方比較大,就是村辦企業、鎮辦企業、鄉辦企業,辦企業的時候負下的債務,辦企業的地方有這些情況,其它的就是修公共設施建設,什么修路,還有這個修水庫,包括這樣一些債務的形成,其次是在鄉政府村里面,都是打下的工資欠條,那么從債務組成情況來看,特別是教育,還有公共設施,這樣一個公共產品的提供,應該由國家提供的,當然也有財務管理上的黑洞。
而這個債務已經形成了,在某種程度上,按照溫鐵軍的觀點,就主張公共產品應該是由國家來買單的。鄉村兩級現在心里有一股很大的怨氣,為什么呢?就是原來那些組織觀念太強的,借錢完成稅費任務,現在卻不知道誰來還自己的錢!那些不服從上級、沒有組織觀念、不完成稅費任務的干部反而增光了。造成一個什么樣的問題?在黨組織內部就是說,誰聽了上級的話,誰服從組織觀念,服從上級安排的,能把任務壓倒一切,這樣的人最終會吃虧,這是令人深思的負面導向。一個政策問題造成的負面導向。
第二個方面在農村社會造成一個什么樣的影響呢,凡是有國家觀念的,能夠聽政府的話,那些人把任務交了,這些人就會吃虧,也在農村造成一個對政府公信力的懷疑,對今后政府的公信力造成了很大的危機,它他們說反正政府變來變去,老實人會吃虧,所以政治上的危機包括失去了政府的誠信。而且政府負債,這個債有很多是欠農戶的,欠其他一些單位的,這個政府欠債不還,那么講政府的誠信也就沒有了,這也是一個政治的危機。
而社會危機是什么危機呢?將會造成重大的群體性事件的發生,這是非常有可能的。針對中國這么樣一個農村社會,而且債務多是欠農民的,現在都是一拖再拖,原來農業稅沒有取消的時候,他們不僅有希望收回來,還可以從自己的農業稅,從親朋好友的農業稅中抵扣。現在你不收了,就沒辦法了,取消農業稅他就看不到希望了。現在他們還在看、等,等待中央,等待上面出臺一些政策,出臺一些有利益他的政策,包括轉移支付,政策這么好,感覺到還有奔頭,一旦這個希望破滅了,而鄉政府的自身還有縣政府的自身都沒有這個能力來還這個債,包括村都沒有能力來還這個債,那么農村群體事件就會一觸即發,法國巴黎的騷亂我們應該引以為鑒!
所以這個債怎么化解呢,要趕快采取對策。比如欠銀行的,銀行的債如果由國家買單的話,還好一點,如果國家不買單,就會造成重大的金融危機,因為金融部門的欠款,他不僅包括政府借的一些錢,還包括鎮干部、鄉干部、村干部都是借錢交稅的,都立借據在那里,如果你起訴他們的時候,他們就起訴政府,他也是借這個錢交稅的。
再一個就是造成法律上的危機,因為農業稅你當時不管怎么樣,覺得他不合理,取消了,但是在當時法律的情況下,都是合法的,包括農民負擔,有中央的農民負擔條例,還有農業稅的條例,他都是合法的,你現在取消了,只能說取消之后不再有效,取消之前的法律效力并沒有消失。如果法律所執行的有效期都被后來所否認,就可能引起普遍性的連鎖反應,就意味著現在的法律和政策過幾年也很可能被取消。農民說,現在政策是這屆政府否認上屆政府,這次會議否認上次會議,所以凡是守法的人都吃虧了。
最后就是造成社會的誠信的危機,你現在要建立一個誠信社會,和諧社會,那么現在村級債務不化解,不找出一個路徑,和諧社會在農村就根本無法建立。還有一個心理不平衡,那些很多有錢的,很多富裕的農民反而不交一分錢,那些國家觀念強的,老老實實在家的農民基本上都交得清白了,農民認為,應該按照比例,互相平一下頭才公平。
常德市開人大開會的時候,對一些人大代表提出的以化解村級債務的一個提案,市長是這樣說的,這是一個全國性的問題,也是一個普遍性的問題,我沒有辦法作出解釋。但我是這么想,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就會無法進行新農村建設。我的想法就是基層干部的一種聲音。農村政策執行的主體是基層干部,可一些政策的制訂和研究卻不把他們納入視野,這是很不正常的!
他們的觀點我認為有幾分道理,你過去是農業稅,你當時都是合法的,要么你就國家有能力,把已經收上來的都退回去,那就比較公平了,要么就出臺一些政策,對稅費改革以前,對確定老農業稅哪些部分收,哪些部分不收,對稅費改革以后的,必須要收,都要收上來,對于確實比較困難的,比較交不起的,那些就免掉,對目前有困難的可以緩一步征收,緩步還清。因為國家本身就有各種補貼,另外一個觀點國家對于農村的財政投入,要逐漸加大,這樣一些財政轉移支付,直接撥到鄉鎮,減少中間的環節和成本,以免被截留。
現在鄉村債務就已經不得了,現在不僅不去減輕鄉村負擔,好讓鄉村從沉重的稅費壓力下走出來以后,有一個休養生息的機會,反而在不斷地增加負擔。比如說報刊款,比如說形形色色的會議和檢查,不切實際的達標升級考核,鄉鎮的核心職能應該是構建和諧社會,提供公共產品和公共服務。
比如一些公益設施的建設根本沒有作為考核的重心,那些考核的目標有多少是能夠實現的東西?有些考核內容根本就沒有多大的實際意義,無非是要造成文山會海和公款接待吃喝,拉動一下“政府經濟”。比如什么陣地建設,什么牌子墻報,形式主義的東西花了很多錢,一個鄉干部對說,看到他們一來,我們就說鬼子進村了!盡管我們在心里罵娘,表面上還要裝孫子,因為各路神仙我們這些窮土地爺是誰也得罪不起。
這樣一來債務就增加得更多,應該要盡快禁止。第三個方面,國家還是要出臺一些政策對鄉鎮各個方面的債務,特別是要界定債務的內容,比如說象銀行借款可以暫時掛帳,臨息掛帳,再不能征收利息了,國家要承擔這個責任。確實是那些義務教育的,包括三級達標的,那些義務教育的教育基礎工程欠債,包括交農業稅國家還是要承擔這個責任,這個不應該由鄉鎮和村來承擔責任,幾個方面綜合配套,應該這個問題可以化解。
取消農業稅以后,盡管大家都認為三農問題很嚴重,但是農民也認為基層干部也認為,我個人也認為中國農民是中國歷史上處于最好的最自由的時期,特別是取消農業稅以后,對鄉鎮的民主提供了一個堅實的經濟基礎,沒有這個經濟基礎,你縣政府鄉政府都要向農民要錢,這樣要收稅收錢收糧,這個特別是對村民自治有很大的影響,現在鄉鎮就超脫很多了,對村里面的民主,你隨便選哪一個都可以,我反正不要你收錢了。
記者:中央免征農業稅,在政治文明方面給我們一個什么信號燈沒有?
陳文勝:中國解放以來,農業為工業的積累和城市化的積累,積累得太多了,付出的太多了,現在是兩個基本的判斷,現在是工業要反哺農業,城市要反哺農村的時候,現在再收稅已經不符合國際慣例了,中國已經加入了WTO,加入了世貿組織,不僅不要收稅,它還有一個補貼的問題,中國的補貼按照世貿組織的標準都還沒有達到,當然現在國家的財力還沒有能力,以后逐漸會提高,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本來農業稅征收,后來矛盾也比較大,特別是基層干群的矛盾非常的尖銳,收上來的也沒有多少了,特別是成本也很高。
記者:免征農業稅前后,鄉村干部的工作有什么區別?
陳文勝:取消農業稅以前他們主要的精力是為了去收稅,他去做好事,去做公益事業,幫農民做事,目的也是為了收稅,他這樣改變工作作風都是為了去收稅,所以農民就對政府不信任,你這樣好,為我服務,都是為了收我的錢,現在你農業稅取消了,你的服務是真正的服務了,作為基層政府特別是鄉政府它除了服務就沒有其他的職能了。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衡陽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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