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安博士微信群”再感
一、從農村走向城市的知識精英如今為何很少回頭?
中國的城市化水平在改革開放之前是很低的,原因很顯然是因為長期實行的城鄉二元結構體制。正因為如此,農村人把走向城市當做一種人生的目標,“吃商品糧”(其實根本不具有商品屬性)格外令人羨慕!如何才能走出農村?高考制度的恢復幾乎成了農村人走向城市的唯一通道。再加上中國傳統文化中“世間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價值觀影響,那個年代的農村讀書人要是能跨過高考的苛刻門檻,拿到一張走向城市的入門券,在農村是極其受人待見的。在我生活的村子里,哥哥是恢復高考后第一個拿到這張入門券的人,接著的第二年我也幸運地通過了高考。盡管我們兄弟倆考得學校不算很知名,但能夠把農村戶口變成城市戶口,并且是以讀書人的身份,還是讓村子沸騰了一陣子的。我清楚地記得在我即將離開村子去上學的那段時間,村里的親戚朋友、父老相親挨家設宴為我送行,一頓飯連干八碗“吉水米酒”的暢快,可能是迄今為止喝得最為開心的酒了,親戚們送我一塊“上海牌手表”,也是迄今為止我從村里得到的最為珍貴的禮物,臨行時村長的囑托,至今還縈繞耳邊......那個年代,我們的榮耀能夠成為全村的榮耀,用他們的話說,出去一定要記得自己是這個村走出去的,村里人跟別人聊天也會很自豪地說,我們村某某考上大學在外工作了,以此證明一件事:我們村是有人在外面的!對于我們讀書人,每每返鄉,也會非常關心村莊的發展,跟村里的干部老人聊天,是每次回來第一件要做的事情。總之,那時候我們大家心里都裝著“村莊”!
然而在后來,人們對于“村”的觀念慢慢發生了變化,我的這種記憶也僅僅停留在那個年代。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市場經濟中“個人利益”價值觀深入人心,人們開始更強調個人權利、個人利益、個人奮斗,原本整體的村莊主義,現在變成了個人主義。沒有人再關心誰家小孩考上大學,更沒有人會為你家小孩上大學感到這是村莊的榮耀。其實在我的求學經歷中,自己最為得意的是在工作4年后考上碩士研究生,不僅是一所知名的學校,而且也是熱門專業,可是,當我拿著碩士錄取通知書回到村莊,卻再也沒有引起波瀾,即便后來考上博士、當上教授,回到村里也很少有人能夠聚在一起聊聊我們的村莊。我也聽說,村里干部每年都會前往珠三角、長三角等地,尋找那些在外打工創業的村里人,希望他們能夠給村里募一些錢款,幫助日益衰敗的村莊集體經濟。在地方干部眼里,那些能夠給村里捐個一千八百的人,能耐已經完全超越讀書人。讀書人雖有滿腹經綸,但在村里開始慢慢被淡忘,不僅是村里,鄉里、鎮里、縣里也莫不如此。我聽說過在80年代,縣里在南昌還舉辦過“在昌大學生聯誼會”,希望大學生畢業后為家鄉做貢獻,在我念碩士、博士后的二十多年里,這種事情已經很少聽說,當年因為能耐不夠沒能到省城上大學,我也因此錯過了那來自家鄉領導的唯一邀約,現在想來還有些遺憾!
從那時起,那些從農村撒向城市的學子,慢慢變成了家鄉匆匆的過客,即便想給家鄉一個回眸,也很難遇到一個欣賞的眼神,于是也就干脆把頭一甩,越走越遠,散落在各個城市當中......這是一個時代留下的烙印,不是學子們不想回鄉,不是家鄉人不需要學子回鄉,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利益始終放在第一位,這是資本的本性,個人沒有辦法去改變。村里要是增加一條水泥路,立即能給大家帶來出行的方便,村里出一個大學生,何時才能反哺到家鄉?這就是所謂“二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的經濟人心理法則。現如今,把專家叫“磚家”,把教授稱“叫獸”是一種時代價值觀的反映,與個人善惡無關,這就如在一個信奉“唯有讀書高”的社會里把教書匠稱“師爺”一樣。有多尊貴就可能有多卑微,這是讀書人要有的心理準備,但只要“不改初心”,就有希望。
二、聚攏農村出去的知識精英已成為家鄉發展的時代要求
斗轉星移,中國“打工經濟”走過了30多個年頭,依靠“人口紅利”的經濟發展模式開始遇到越來越多的障礙,“搞導彈不如賣雞蛋”,“手術刀不如剃頭刀”的時代漸行漸遠,我們又走到了一個需要知識的時代:將土地零碎化的殘缺農業不能為農民提供更多的收入,傳統農業正在向規模化、工程化高效農業轉型;單一農業產業的弱質性無法抵御不確定性,需要追求更多元化的農業經營;產業鏈的網狀形態演進,模糊著產業之間的邊界,一二三產業的融合正在催生新的產業。凡此種種,農村發展所需要的要素,已經不是僅僅體力勞力那么簡單,技術進步,制度變遷,管理轉型,組織變革成為農村發展必須面對的現實,而這樣的時代變革,讓村子里的農民感到從未有過的迷茫和壓力,在焦慮中慢慢喚回了久沉于心底的對知識的渴求!
聚攏農村出去的知識精英為家鄉發展服務是這個時代的要求。所謂知識精英,不僅要有豐富的知識,還要有為社會服務的熱情和責任感。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擁有知識的人自然不少,但對農村經濟社會發展有責任感卻也不是那么容易做得到。然而,對那些從農村出去的學子來說,經過長時間的知識積累,許多人已成為飽學之士,再加上那種與生俱來的鄉土情結,他們是最有可能成為農村發展所需的知識精英!以我個人而言,碩士畢業之后到了祖國西南邊陲的大學任教,教書之余最愛穿梭于農村的山水之間,每每得到鄉村干部的邀請,就會非常興奮地將從農村獲取的所思所得與他們交流,如若能夠起到一點作用,自然欣喜不已。我十分相信,跟我一樣有這種情懷的農村學子不在少數,只是其中的許多人沒有機會將自己的所學與所思貢獻給自己的鄉土,這是一件十分遺憾的事情。最近我們家鄉的有識之士建立了一個“吉安博士聯誼會”的微信群,在很短的時間里便聚集了400位從吉安鄉土走出去的博士們,他們當中有大學教授,有律師,有企業家,不少人在自己的行業里早已顯露頭角,成為行業的領頭人,大家在群里表達出來的對家鄉發展的關切,讓我看到了當代知識分子的情懷。這些在微信群里聚集起來的,已經在城市間散落很久的鄉愁,正是當前農村發展所遇到的知識瓶頸的突破力量,聚攏這股力量,是時代的要求,也是從農村走出去的知識精英們報效家鄉的濃濃企盼......
三、“鄉情”是那些從農村走出去的知識精英的粘合劑
如果能把這些知識精英聚集起來,我們是不用擔心他們為家鄉服務的熱情與責任心的。人是社會的人,有自我價值實現的需要,能以自己的學識為社會服務,這對個人來說是一件無尚榮光的事情。我從江西出發,去四川求學,到廣西工作,再輾轉來到江蘇,只要留有自己足跡的地方,就會有一種濃濃的鄉土情誼,這是人之常情,誰都不是那么輕易能夠抖落掉的。為了那片鄉土,我們可以脫下皮鞋,帶上草帽,挽起衣袖,走向田間地頭!那么,家鄉的地方政府要用什么方式來聚攏這些鄉土知識精英呢?我個人認為可以做這幾件事:
第一步,建立一個能將那些家鄉出去的知識精英聚集在一起的平臺。在互聯網的時代,商品的交易分成了線上線下,因此需要注意線上線下的融合。“吉安博士聯誼會”微信群的建立,已經搭起了最為初步的線上平臺,讓我們看到了家鄉知識精英的熱情與擔當。但不能止步于此,如果能更進一步在線下建立“吉安博士返鄉聯絡辦公室”等機構,納入地方政府已經有的“人才辦公室”的日常工作,為那些知識分子回家提供一個聯系的窗口,那么,微信群里學子與學子的網絡虛擬交流,才能轉換成更為實際的與家鄉本土的交流。
第二步,建立家鄉知識精英人才智庫。通過加強各地方縣市的溝通,摸清家鄉發展的人才需求,根據知識精英的專長組建虛擬團隊,讓家鄉知識精英人才智庫發揮真正的作用。地方政府管理帶有科層性質,真正的人才需求一般是在最為基層的縣鄉一級,人才信息不能僅僅封存于地市上層,上下之間需要溝通,做到所需與所供能夠無縫銜接,才能發揮人才的作用。智庫的特征在于,庫里存放的是許多知識模塊,這些知識模塊可以隨意組合,即插即用,為不同的產業、企業、村莊等經濟實體提供及時服務。因此要將這種模塊信息讓需求方了解,讓顧客隨意挑選,需要怎樣的組合是市場的事情,而提供信息則是政府的事情。
第三步,用聘任顧問等多種方式,讓知識分子體面地為家鄉服務。我曾經說過,知識分子為家鄉服務主要是基于“鄉情”和“聲譽”,因此希望得到一種合乎“鄉情”的人文關懷。對知識分子最大的情,就是對他學識的尊重與認可,以我的經歷而言,2013年和2015年兩度被聘為“柳州市人民政府顧問”,在柳州市召開的隆重而又簡約的受聘儀式上,從市長手里接過聘書那一刻,心情最為激動,盡管那還不是在自己的家鄉。原因很簡單,這一紙邀約代表了政府對你的認可,接下聘書你就沒有理由不努力展示自己才華。在柳州市做顧問的幾年時間里,我幾乎把暑假的時間都放在那里的鄉村調研當中,有一年暑假走遍了柳州三江侗族自治縣15個鄉鎮中的10個,就這樣苦并快樂著,不為別的,就為那張聘書所承載的“情誼”。今年又有幸被聘為“廣西特聘專家”,寫完這段文字的我,明天即將奔赴廣西......
第四步,務實與務虛相結合,充分發揮各種人才的作用。也許不是每一個學子的所學都能夠直接作用于某一經濟實體,帶來立桿見影的效果,但每一種類的知識都會有它的作用。比如,一個學文學的人可能不能給某某企業或產業提供直接的策略謀劃,也不能給企業提供一種立即生效的技術配方,但他對地方文化的梳理,說不定就能帶來奇特的效果。在我們吉安博士群里,就有這樣的博士,在精心梳理著吉安的狀元文化,如果我們能夠把這種狀元文化嵌入到鄉村產業發展當中,就會將傳統的農村三次產業提升為“第四產業”,這就像井岡山的紅米飯里融入了紅軍的故事一樣,完全改變了紅米飯的性質,讓你吃的已經不是紅米飯,而是一種文化,一種境界。所以,在人才使用上,能務實就務實,不能務實就務虛,地方政府多提供一些務虛的舞臺,讓思想在這里交鋒,讓頭腦風暴迭起,其效果也不可低估。
匆匆寫下這些文字,表達一種對家鄉的思念,也期待著自己的足跡能夠踏回鄉土,播下知識分子的良知,收獲農村發展的希望........
(作者:江蘇大學教授、博導、廣西特聘專家)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微信號 三農莊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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