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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先明等:試析20世紀前期鄉村危機的社會關懷

[ 作者:王先明?吳瑕?  文章來源:中國鄉村發現  點擊數: 更新時間:2017-08-14 錄入:實習編輯 ]

摘要:進入20世紀之后,中國鄉村社會陷入不能自拔的危機之中。社會各界對此予以廣泛關注。《東方雜志》作為有影響力的綜合性雜志和社會視窗,始終關注鄉村危機變動的歷史進程,并以呈現和追蹤其歷史軌跡為目標。本文以《東方雜志》為中心,力求以一個相對聚焦的視野,深入透析社會各界在面對這場危機時體現出的關懷之心,以及其中蘊含的歷史認知價值和意義。

關鍵詞:鄉村危機,社會關懷,《東方雜志》

近代中國鄉村的結構性變遷始于20世紀初期。隨著晚清“新政”的漸次展開,以及一系列制度性變革的連鎖效應,中國鄉村社會發生了深刻而全面的變動。與此相應的是以工業化、城市化和現代化為面貌的社會變遷,這事實上打破了傳統社會城鄉一體發展的基本模式,城鄉之間的“背離化”趨勢日趨嚴重。一方面,中國城市社區的畸形發展加速,擴張顯然,另一方面鄉村社會則急速衰退,凋敝不堪,陷入空前危機之中。這次鄉村危機觸發于中國工業化、城市化、現代化的特定歷史階段之后,它既包含著傳統鄉村社會結構固有的弊癥,也凸顯著近代社會轉軌、重構中的困厄,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自20世紀20年代開始,關于“農業恐慌”“鄉村崩潰”“農村破產”等話語開始廣泛出現,學界、政界或社會各界爭相引論縱談,一時聚為時政焦點和理論熱點。而作為輿論載體的報紙雜志自然成為這一時代脈動的一環。民國時期一些知名度較高的綜合性報紙雜志,例如《東方雜志》《大公報》《益世報》等都對“鄉村危機”給予了大量的關注,輿論一時蔚為大觀。其中《東方雜志》對于“鄉村危機”這一時代性話題一直給予持久而熱切的關注,并與純然的專業性、對策性話語趨向略有不同,在其言論的選擇取舍中,亦可概見其特有的社會關懷。

創刊于1904年的《東方雜志》是中國近代史上刊行時間最長的一份綜合性雜志,也是商務期刊方陣中當之無愧的“龍頭”,被譽為“雜志中的雜志”。它以自由主義的價值理念凝聚了一大批知識分子,關注著近代重大的政治、經濟、文化變動,幾乎是全景式地記錄了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近代史,堪稱半個世紀中國的縮影。始終將其視野建構在時代性和社會性雙重基點上的《東方雜志》,無疑有更敏銳的感觸和領悟,引領性地率先對鄉村社會變遷以及鄉村危機給予高度關注和集中表達,并由此扮演著對這一問題的“社會關懷”的角色。

1927年《東方雜志》以“農民狀況調查”為題,舉辦第一次定期征文,要求應征者的文章要“注意于農民疾苦實際情形之說明……當以報告事實為主,切勿流于空洞”。隨后,根據征文情況推出了“農民狀況調查”專號,集中刊載了16篇農村調查研究專文和23篇《各地農民調查》的“征文節錄”(1927年第24卷第16號)。從如此大篇幅的專題欄目報道中我們不難看出,中國鄉村問題首次聚合為雜志關注的重點。這當然不是農村“大革命”風潮的正面呼應,而是對隱然而見的鄉村危機現狀的一次廣泛求證。這次征文可以看做是《東方雜志》對“鄉村危機”的第一次清晰呈現,但它對鄉村的關注卻不是從這時才開始的。

1904年創刊后,《東方雜志》主要是以“選報”的形式來刊載其他媒體的一些文章,極少有原創作品的發表。該時期選擇的作品中就不乏關于農業與鄉村的文章,例如節選自《羊城日報》的《論考察農業》(1907年第3卷第6號)描述了日本農業的基本情況,主張向日本學習農業基本技術;再如《論中國宜求為工業國》(1907年第3卷第10號)一文,節選自《商務官報》,描寫了中國農業的衰敗,開始出現了對中國農業衰落的描寫和對立國事業的初步思考。1910年前后,《東方雜志》則呈現出對于鄉村民變記錄的高潮,1909—1910年兩年,各地民變的記錄共有40余條,平均每期達3條之多,一定程度上反映著晚清地方自治的政制變動與鄉村社會矛盾加劇激化的社會狀況。

1912年之后,相對集中的“民變”內容基本消失,政治動蕩與社會動亂的關注點隨著民國的成立而轉移。但《東方雜志》關于鄉村社會的報道和記載的文章卻并沒有消失,其探討的問題反而顯示出專門化和技術化的傾向。此時《東方雜志》上討論鄉村問題的文章大多譯自外國學者的專著,所論主題幾乎都集中在中國農業發展遲緩問題方面,并且普遍都將中國農業停滯不前歸因于傳統農業生產方式,關注的問題大多集中在農業技術的改良,尤其是對農業機械化的提倡等等。“現代之農民,則用腦力多而用筋力少。觀于美國之農民,其農圃機器之發達,良足令人驚異”。此時的論題都未曾觸及現代化壓力下的中國鄉村問題,而只是對農業技術發展提出一般性建議(并沒有一個深入且系統的政策建議)。從民國成立至20年代初期,雜志上關于鄉村社會動亂的報道比較罕見。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對中國農業的影響以及現代化與城市化發展造成的區位勢差,使得近代中國鄉村問題日趨呈現,具有前瞻性眼光的一些學者已經開始對鄉村問題進行關注并發表言論,但其時尚未成為社會的焦點;社會輿論的關注點主要集中在民國成立之后的政治局勢的研判和第一次世界大戰等重大時政問題上。

進入20年代后,《東方雜志》給予鄉村社會問題關注的篇幅日漸增多,幾乎每期都有專題研究和討論。1920年《東方雜志》開設“米荒問題之討論”專欄,開始集中討論長江三角洲地區嚴重的米荒及其相關的鄉村問題。1920年夏,上海米價突然暴漲,引起低收入階層的暴動,工人罷工、饑民搶米、商家歇業、窮人自殺等事件不斷發生,遂促發上海及整個長江中下游地區的大動蕩。這是民國后上海發生的首次糧食恐慌,它引起了社會輿論界的強烈反應,“各種報紙都有詳細的記事,并且有許多討論的文章”。《東方雜志》特設“米荒問題之討論專欄”,匯集著名的農學家、經濟學家如穆藕初、鄒秉文、董時進、楊端六等人,以專題文章方式探討米荒問題。他們并沒有就米荒而言米荒,而是透過這次米荒論及中國農業、中國鄉村的深層次的問題。他們普遍認識到,表面上這次米荒由官商勾結,托名軍米,私運出洋,導致米谷匱乏、來源不繼而造成,但從根源上講,近代以來中國農業的衰落,人口的暴漲,糧食流通的不暢,經濟作物擠占農田,近代農業生產停滯不前,再加上“外米之輸入益甚”,這些才是造成米荒的根本之因,解決米荒的“積極的治本方法將奈何,曰惟務農而已”。

上海米荒問題提供給人們一個深入思考中國鄉村問題、農業問題的契機。傳播學理論認為:“媒介對某些問題的強調或重視程度,會影響社會和受眾的注意力……形成無可替代的中心議題,不僅增加人們的關注程度,而且影響人們的議事日程,甚至直接引導事物的發展。”《東方雜志》等媒體對上海米荒問題的集中關注,使得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認識到“米糧的問題,不獨為國民經濟上的一大問題,實為我國家存立之根本問題”,從而更深切地體察到現代化進程中我國農業所面臨的深層困惑,使我國鄉村問題開始成為社會關注的重要議題。

隨著“民食”的緩解,“米荒”問題討論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但是對于農業問題的思考卻被延續下來。“1920年以前,幾乎沒有任何農業觀察家發出農業正面臨危機的警告”,但由此開始,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意識到中國鄉村所面臨的困境,頻以“鄉村危機”之言驚醒時論。1922年8月,《東方雜志》推出“農業及農民運動號”專欄,刊載了9篇有關農業及農民運動的文章,其中吳覺農所著《中國的農民》和鄒秉文所著《農業與公民》二文就已經認識到了中國鄉村面臨的各種危機,呼吁社會各界關注鄉村。其他文章則分別從關注一戰結束之后日、英、意、德、俄等國的農民運動入手,探討在世界范圍內戰爭對農業的影響以及世界和平與農業的關系。雖然,“鄉村危機”的社會認同此時尚未形成,但《東方雜志》“春江水暖鴨先知”的努力,卻不無先鞭之功。直至1927年,因應著大革命和北伐戰爭風卷潮涌的情勢,中國鄉村問題突出擺在了國人面前,時人對鄉村問題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關注。

《東方雜志》“農民狀況調查號”就是在這種背景下誕生的。該期“農民狀況調查號”刊載各地農民、農村生活狀況的調查報告,運用了一些簡單的調查方法,比較詳盡地介紹了各地農村的生存狀況。這次調查活動涉及內地10多個省30多個市、縣、鄉,但主要是集中在長江三角洲地區(見表1),這與《東方雜志》的發行覆蓋范圍有關,同時也因為長三角地區經濟相對發達,城市化進程及鄉村自然經濟解體的程度較深,各種矛盾在此地區更加凸顯,鄉村危機也表現得更加深刻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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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調查報告多由當地居民所寫,他們親身描繪和述說農村的生活景觀和生存狀況,內容詳細,感情真切,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強烈共鳴。整體上看,幾乎所有調查報告都力圖以事實向社會表達一種信息,即“我國的農村生活,衰落已達極點。無論從哪一方面去看——社會方面,經濟方面,政治方面,教育方面,都是一點生氣也沒有”。在征文啟事中,《東方雜志》就規定了這些農村社會調查主要應包括農民分布狀況、農民生產收入及納租情形、農民消費情形、農民金融流通情形、佃戶與地主之關系、農民組織、農民之習慣迷信、農村婦女狀況、軍事對于農民之影響、其他各地農民特殊情形這十個方面。由于主題的基本確定和相對集中,所以在之后刊登的調查文章中,讀者所看到的中國農村影像也大體相似。可以說,這幾個方面大致概括了鄉村社會的基本狀況,這些“社會調查以不同的方法揭示著中國農村社會的狀況,給出了許多我們的雙眼看不到的現實”情景:農民生活水平低下,“中國農民經濟的困難,當莫過于今日”;農民缺乏知識,受教育水平低,因為他們的“最高的希望,是要子弟識幾個字,他們以為洋學堂是講形式而不講實用的”農村土地分配不均,大批自耕農淪為佃農,“地主壓迫農民的程度日益加劇,結果中國農民大眾,要向無地化的過程前進,而農村的經濟將淪為瓦解的境地”;農民生活習慣愚昧保守,“一遇水旱的災異,他們便禱神禮佛,以求庇護”等等。由于作者多是當地居民,所以文章多是對農村現狀、農民生活狀況的一種直觀描述和現實感受,對于土地制度和城市化發展,以及鄉村社會變遷的深度研討文章則比較少見。

除了實地的調查報告,《東方雜志》作為一種學術性和文學性較強的期刊,它在文學作品的取材上也體現出對中國社會下層尤其是對農村、農民的關注。魯迅著名作品《祝福》中那個愚昧、可憐的祥林嫂的形象最早就是見之于《東方雜志》。1920年代中期以后,王魯彥、許杰、蹇先艾、王任叔等鄉土派作家群的作品在《東方雜志》上的見刊率頗高,像王魯彥的《阿卓呆子》、許杰的《賭徒吉順》、蹇先艾的《老仆人的故事》、王任叔的《孤獨的人》這些作品中的主人公或家族衰敗典賣妻兒,或愚昧無知任人擺布,勾畫出辛亥革命以后中國農村真實、悲慘的眾生相。

20世紀20年代開始顯現的中國鄉村危機到30年代達到頂點。1929年世界性經濟危機爆發,西方國家為減少損失,紛紛實行貿易保護主義,筑起貿易壁壘,同時向東方的落后國家傾銷工農業產品。1934年美國實施《購銀法案》,中國白銀大量外流,通貨短缺,物價大跌,糧食進口數量急劇增長,外國糧食的輸入使中國的糧價大跌,糧農大量破產,再加上30年代年年有巨大的水旱災害發生,天災人禍使農業生產遭到巨大破壞;而國內的政治環境又使得農村的破產更加嚴重。于是,“復興農村”成為30年代整個中國社會各個階層的共識,每個政黨和組織都有自己的理念并且都有程度不同的實踐。“那時幾乎所有政黨政派的政治綱領中,都有關于農村土地的主張”。同樣,新聞媒體也在這股強勁的浪潮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大公報》和《益世報》在1934年分別推出副刊《鄉村建設》和《農村周刊》。進入30年代之后,《東方雜志》各卷均以大篇幅刊載著有關鄉村社會問題的文章,尤其是在1935年特開辟“農村救濟問題專欄”,集中而深入地探討鄉村問題,使得對這一問題的關注遠遠超出了學界范圍而成為全社會的焦點,而且其探討問題的角度和深度也已學術化和專題化。這顯示著近代中國鄉村問題已成為制約整個中國發展的重大問題了。同時,從1935年開始,《東方雜志》開設“農村寫實”專欄,每月一期,共18期85篇,由中國農業經濟研究會代編,選登描寫全國各地農村景況的文章。此次“農村寫實”專欄涉及區域較1927年“農民狀況調查號”大為擴展(見表2),調查范圍雖仍集中在長江三角洲地區,但對其他地域也予以適當關注。該欄文章只是對農村基本景象的描寫,包括家庭生活、農業生產、風土人情、宗教信仰等各個方面,它并非是嚴密的社會調查和深刻的專業分析,但是他們形象生動的描寫也為讀者提供了一個了解當地農村基本生活狀況的窗口,特別是有些文章中還附上了照片和插圖,直觀地展現了中國農村的基本面貌。除了正文部分,《東方畫報》還配發照片:形銷骨立的災民、乞食的兒童、吞食衣絮的農婦……每一個形象都是崩潰中的中國鄉村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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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進入30年代后,左翼文學高漲,有關農村與農民題材的現實主義文學作品在此時獲得了時代性進展,從另一個側面亦體現了當時人們對鄉村的關注。1932年1月,《東方雜志》在國內首次譯介了美國布克夫人(即賽珍珠)那部描寫中國皖北農村生活的在國際上頗具影響力的長篇小說——《大地》,也許編者附在小說前的一段按語最能代表時人對中國鄉村危機的關懷與鄉村問題的思考:

中國是三萬萬余勞苦農民所集成的國家。中國生活的中心應立在于農村而不在于都市。中國的農村被內戰、兵災、水旱及帝國主義的侵略所破壞了。在窮苦無知和痛苦的生活中的農民的呻吟與掙扎,是值得我們注意的。

《東方雜志》編者對該小說給予了高度的評價,認為其“情節的變幻”,“對中國舊禮教弱點的深刻的描寫”都值得國內作家學習,他呼吁國內的作家也應該走進鄉村,希望在此之后,“有以中國人自己的眼光、自己的解釋來描寫中國農村衰落困苦及農民意識中土地觀念轉變的事實”的優秀作品。編者的呼吁也體現了當時人們對鄉村社會情狀的深度關懷與前景的強烈期待,揭示著承負現實意涵的現代文學的使命價值。正是在持續不絕的鄉村危機之中,蔚然成風的鄉土文學成了人們對于鄉村危機普遍關注的二種社會關懷。同時,鄉土文學的高漲,也加深了人們對中國鄉村的了解,讀者通過活躍于鄉間社會的一個個可悲而又可笑的人物形象,深刻地領悟和感知著中國鄉村的實況和前景!——它將“鄉村危機”從學術和政治層面的關注延引到社會關注層面。

“近代中國鄉村問題的出現和累積之所以不同于傳統時代,就在于它不僅受到社會政治變動所引發的權力結構的動蕩影響,也不僅受到農村階級結構內在規律引發的土地集中和貧富分化的周期性動蕩,而且更在于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對于鄉村社會生存和發展形成的巨大壓力和分解力。”因此,立足于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探討中國鄉村社會變遷,就成為20世紀30年代《東方雜志》對鄉村問題關注的基本特征之一。那么,30年代《東方雜志》關于鄉村問題深層討論的主題有哪些呢?

如果說20年代《東方雜志》上集中刊載的“農村狀況調查”報告中所描述的農村土地問題仍然是傳統生產關系下的土地集中問題,那么30年代《東方雜志》對土地問題的關注則是將其置于城市化與現代化進程中的更深層次的探討。該時期對土地問題的制度層面的討論相當集中,例如,針對1935年閻錫山提出的《土地公有案辦法大綱》,學者們進行了激烈的討論。在1935年第32期《東方雜志》上刊登的《土地村公有乎實行增值稅乎》《土地村有不可能》《土地村有問題》等文章都是對這一土地公有制度的討論。

在對這些文章的考察中,我們發現學者們普遍認為城市化進程中出現的土地背向流轉(城市區域的土地集中和價格暴漲與鄉村土地的拋荒和地價下跌),是整個土地問題的核心內容。中國的土地問題,“一方面在都市中,土地投機盛行,地王坐享自然增值,不勞而獲;他方面鄉村農業破產,十戶九貧,田地拋荒,流亡載道”。針對這一現象,學者們提出了各種不同的制度性建議,有針對農村土地提出的公有化建議,也有針對城市土地提出的收取增值稅的建議,體現了時人對現代化、城市化進程中土地問題的巨大關注。

在農村經濟和生產方面,當30年代的世界經濟危機影響深廣地波及于中國時,時人認識到:“中國農村經濟已卷入世界經濟的漩渦;農產物價格的跌落,是由于市場關系的變動;農田價格的降落,是由于因農民貧乏而起的失田的增加;農產物的輸出的減少,是由于世界經濟恐慌所給予中國農業的打擊;至于其他的諸現象,不論其發生或救濟,都已超出了單純的自然關系或技術問題的范圍。”世界經濟危機“一方面使中國的農業生產加速度地商品化使農村中所需要的日常用品愈加須仰給于充滿著舶來品的市場,另一方面又破壞了農村中的家庭手工業,使他與農業脫離而逐漸成為獨立的生產部門。前者增加了農民底(的)支出,后者減少了他底(的)收入,因此農民便易于受到饑餓底(的)威脅。”在世界經濟危機的影響之下,中國也出現了經濟恐慌,引起了學者們的關注,他們認為,發生在殖民地及半殖民地的經濟較落后國家的經濟恐慌的“本質是在帝國主義底(的)侵略和封建勢力底(的)雙重剝削之下前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與生產力的沖突,他所表現的形態是農業底(的)頹廢,生產量底(的)不足和慢性的饑饉與死亡”。

“惟農業建設事業之成敗,端賴于從事農業工作之人員,而農事人材之優劣,又全系于農業教育之良窳,此至淺至真之邏輯,當無人能加以否認。”然而,“中國的農村,教育幼稚不堪,所有的農村教師,一半是頭腦冬烘的老學究,一半是學識簡陋的浮華青年”。20年代起,就有不少學者認識到了農村教育衰敗的狀況,認為應開展農業教育。總體看來,對于農業教育的目的,學者們也有深刻的認識:“農村教育不惟教育兒童,也要教育成人;不惟教農民識字,也要教他們有農業學識,有公民常識。一方面要教他們作一個良好公民,一方面要教他們作一個效率很高的生產者。”問題在于,自近代采用新式教育制度以來,“農業教育,最被視為無足輕重”,后來隨著農村經濟的衰落,社會基礎動搖,“各方始懍然于國家經濟基礎之農業,非速加改進與發展,將不足以圖存,農業教育始呈顯著進展之勢”,但是往往集中注意力于高等農業教育的整頓與高級農業學校的擴充,而直接對農民的教育,卻被忽視了,“此種本末倒置,頭重腳輕之措置,適足以窒礙農業生產之改進,剝奪農業建設之成功”。

針對這種農村教育落后的狀況,人們提出了不少改良措施,有主張提高農村教育師資水平的;有鼓勵婦女接受教育的;也有建議普及農村小學教育以提高農民子弟文化素質的。對于我國的中等農業教育偏重理論而忽視直接對農民進行教育的狀況,有學者提出:“中等農業學校為造就農業干部人材,其工作之對象為農事與農民,工作場所則為廣大之農村,直接改良農事與直接指導農民,實為其當然之任務。”針對中國新式農業教育不切實際的作風,學者們提出“農業教育之最后目的,在溝通科學農事理論與實際農事工作,使廣大農民群眾,均能應用科學農事方法于實際農事活動,農業方有普遍改進與發展之可能”,他們認識到“農業教育之重心,實在于農民”。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自30年代開始,人們對于鄉村危機的恐慌已經轉變成了對于鄉村建設的積極熱情。這種熱情不只表現在他們對鄉村建設的熱切呼吁上,更多的還表現在他們為鄉村建設所設計的種種方案上。“我國農業的亟待改善,經營方法的急需革新,這是誰都承認的;可是改革的方法,頭緒紛煩,農業不良的地方,又觸處皆是。”正因為如此,在分析鄉村問題的原因及探尋鄉村建設道路的思考中,不同的學者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以《東方雜志》等媒體為載體,呈現在了世人面前。不同派別、不同立場的各路學人在《東方雜志》上發表文章,提出鄉村建設的方案和構想,從中我們可以清晰地解讀到當時興盛的自治思想、合作思想、民生思想、教育思想、農業科學思想等。正是《東方雜志》等媒體對鄉村危機的全面呈現和對鄉村建設的積極呼吁,才使得鄉村建設得以突破知識精英群體的局限,發展成為全社會的共同要求。所謂重農主義派、重工主義派、工農并重派;農村復興派、都市建設派;資本主義派、社會主義派、民生主義派;放任主義派、統制經濟派、合作運動派;交通建設派、生產建設派等等,均試圖在自己的學理框架中提出改造和建構中國發展的模式。

《東方雜志》對鄉村危機以及復興鄉村的深度介入和引領性討論,體現出了社會輿論對鄉村危機的深刻關懷。這種關懷體現出強烈的時代色彩,對我們認識近代中國鄉村危機以及近代社會輿論特點都有重要意義。

其一,注重實地調查研究。從1927年的“農村狀況調查號”開始,實地調查研究報告就成為《東方雜志》中的特色專欄之一。其實,在很早的時候它就重視對本國國情的調查研究,如在辛亥革命前幾年中專門設立“調查”一欄,舉凡國內的軍事、鐵路、農政、學堂、財政、華僑等內容無不涉及。進入民國之后,《東方雜志》更是有意識地舉辦了各類調查征文活動,其中最有特色的就是對中國農村與農民問題的各類調查。以現代實證科學為導向的這種調查之風在當時知識分子中間頗為流行,越來越多的學者、大學生以及其他有識之士主動投入到農村調查當中。經常在《東方雜志》上發文的著名歷史學家陳翰笙,后來回憶了他在1930年前后在上海搞社會調查的情況:“我們便轉到農村做社會調查,積累了大批資料,寫了一些文章,出版了一些讀物。商務印書館由胡愈之主編的《東方雜志》,為宣傳新思想提供了陣地,發表了不少我們寫的調查文章。”雖然這些調查所依據的理論有限,也不試圖抽象出某種系統化的理論,況且,“中國的國土太廣大了,各地的情形太復雜了。單從這么一點粗略的材料是不足以考查中國農民問題的實際的。”但是它們卻在一點一滴地積累著進一步認識中國鄉村社會的調查材料。“每個調查所采用的方法,事實上是從特定的側面展現了中國農村的狀況。”探究農村社會的結構、農民生活的情況,以及農業發展的方向,是當時許多卓越的知識分子持有的信念。正是抱著這樣的關懷和信念,他們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探索。正是通過這些具體而微的個案,由角度各異、文野各別的眾多調查記錄,使我們能從不同側面看到中國農村社會的一幅幅生動真實的圖景。

其二,強烈的理性精神與“問題意識”。《東方雜志》的辦刊風格以保守、中立著稱,但是這種保守卻給了它一種更加平實和理性的風貌。它對鄉村危機的呈現以及對鄉村建設的探討,都在盡量避免對“主義”,對激進革命的單向度的宣傳和選擇。《東方雜志》文章觀點、立場的選取方面,皆比較中立,例如當其他民營報刊在30年代前期對蘇區農村社會譏貶挖苦的時候,《東方雜志》則保持相對超然的立場,盡量全面地呈現各方觀點,不去參與反共鼓噪,這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應該說是可取的。這與其政治立場以及辦刊理念有關,其編者多持有社會改良主義的理念,反對激進的政治革命,反對空談“主義”。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到這種漸進的社會進化觀在當時知識分子中的廣泛存在,他們認為應該著力于一個個社會問題的解決,通過一點一滴、細水長流式的社會變遷累積而成理想的社會模式。這種“問題意識”,是其思想邏輯的一個自然終點,同時又是他們投身社會實踐的行為起點,可以用來彌補激進主義者的一些不足,可以適度舒緩近代以來急速的社會變革運動帶來的緊張感。

其三,鄉村危機成為全社會的共識,引發了對救亡圖強道路轉變的思考。盡管對復興鄉村、建設鄉村,不同政黨、不同流派都有不同的主張,但是對于鄉村危機的認識卻是共同的,對鄉村危機的關懷也是全社會共有的。這種關懷反映了當時國人對救亡圖強道路轉變的思考:由通商大埠到窮鄉僻壤,由知識精英到農民百姓,由空談主義到實地調查,那種單純以解決城市問題,引進外來文化來拯救中國的思想逐漸被拋棄,代之以投身鄉村、建設鄉村、團結民眾、凝聚民族,最終實現民族獨立、社會進步的救亡道路。早在1921年,《東方雜志》就已經發出過這樣的呼吁,認為要解決中國農民問題,“除有覺悟的青年男女,大家去‘歸農’以外,再沒有別的辦法”。后來,越來越多的人發出回歸農村的呼聲,號召時人,尤其是有志的青年知識分子,效法19世紀英法德俄等國青年深入鄉村,“點著希望的火把,引著農民到自由的地方去”,以實際行動解救農民于水火之中。從20年代末大批知識分子毅然放棄城市舒適生活,投身鄉村,從事鄉村建設的史實來看,《東方雜志》等媒體“回歸鄉村”的呼吁,是具有相當號召力的。

30年代末期以后,鄉村建設活動推展為全國性的社會運動,“鄉村建設”一詞也具有了特定的含義。時人對建設鄉村的思考也進入成熟期,涌現出了很多鄉建派別,對鄉村政治、經濟、文化教育作了全方位的設計。遺憾的是,正當鄉村建設轟轟烈烈展開之時,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這場探索鄉村現代化道路的運動被迫中止,各種鄉村建設思想和理論對中國鄉村的設計也只能成為一種美好的向往,復興鄉村的議題被更為緊迫的救亡圖存的議題所取代。受政治局勢、輿論環境以及雜志自身定位的影響,《東方雜志》在此時的輿論焦點一也轉變到了抗戰上來,對鄉村問題關注的主要議題集。中在戰時農村政策方面,或探討如何通過解決農民的生存危機以調動其參加抗戰的積極性。同時,該時期也出現了一些檢討鄉村建設運動的文章,深刻分析了鄉村建設運動在開展過程中存在問題,對運動式的鄉村建設發出了警告。

傳統農業大國中人們文化上的“鄉村情結”促使中國人始終關注鄉村的命運,也試圖從鄉村——中國文化的根系中尋找民族復興的新的契機和起點。所以,雖然隨著抗日戰爭的擴展和深入,“鄉村危機”、“復興鄉村”等話語逐漸淡出了歷史舞臺,但幾十年來中國社會各界對鄉村危機的關注、對鄉村命運的現實關懷的思想成果卻被保留了下來,成為我們思想認識和現實取向的歷史性起點。

參考文獻:略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東方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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