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陜蒙交界區觀察之二
上下兩篇晉陜蒙交界區村莊和農戶調查案例顯示,農村幾大人口群體的動態如下:第一,中青年勞動者大多進城謀生。第二,留守老人有養老金和政府及社區支持下的食物保障,其中高齡或病殘老人有低保金兜底生活所需。他們能夠方便地購買生活用品,近距離地得到基本醫療服務,并在一定程度上獲得居民醫療保險基金支持。但生活不能自理者的照護服務供給,仍然是一個未解的難題。第三,部分婦女兒童隨家庭主要勞動者遷往城市或落戶家鄉縣城,多半享有遷移人口為自己創造的公共服務。然而這些服務在城市沒有得到足夠的財政支持,很大程度上還遭受各種名目的排斥。
筆者在上篇晉陜蒙調查報告中,依據農村遷移人口長期落戶城市的制度路徑,把城市化區分為三種類型:將發達國家那種不設制度藩籬的鄉-城人口遷移,視為自然演進式的城市化。相形之下,把中國政府將特定群體和部分農區及居民劃歸城市的舉措,視為行政性城市化;將農村遷移人口在制度阻隔下仍自行扎根城市的方式,視作自主城市化。
迄今,農村人口自主城市化呈現為“代際接力”的進程,其間至少包含三代人的努力:留守村莊一代做后盾,打工一代供子女上學,接受中等或高等教育的一代扎根城市。遷移勞動者及原生家庭除了必需的日常生活開支,竭盡所能投資于家庭人力資本和物質資本,為的是切斷貧窮的代際傳遞,實現整個家族的向上社會流動。顯然,他們的行動目標與整個國家的減貧目標一致。那么,消除城鄉戶籍居民在城市公共服務和社會保障獲得權方面的不平等,或者說消除隱性的城鄉分隔,即可憑借農村人口的主動性和創造性取得穩固的減貧之效。
鄉-城人口遷移,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農村人多地少的資源稟賦狀況。繼而引發農地和房屋等資產的產權流轉,導致資源配置和利用效率提高。與此同時,隨著家庭結構的變動、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供給的強化、現代生產生活方式及行為理念的城鄉交匯,留守人員亦向本縣城、本鄉鎮和本行政村內具有區位優勢的地方遷移。在整個國家的城市化大潮中,農村地區的人口聚居與公共服務集中供給相互促進,一方面帶來了社會管理資源的節約;另一方面,遷移人口進一步付出了家庭結構殘缺及生活成本增高的代價[2]。
如此劇烈的社會變遷,是怎樣地影響老人、兒童和女性等脆弱群體當前的生活和未來的命運?對于保障和改善脆弱群體的福祉,鄉村社會已有哪些制度安排?還有哪些薄弱或空白之處需要彌補和強化?2020年9月,我們一行三人在山西、內蒙和陜西交界區的農村調查,部分地圍繞這些問題展開,本篇特選如下案例予以說明。
1.與學前教育和基礎教育相關的縣域內居民遷移
記得上世紀80~90年代下鄉調查,無論進入哪個村,總有一群小孩鬧嚷嚷地跟在身后。近20年來,這種情景悄然消失。受訪村民都清楚,村里兒童數量明顯減少,一是因為以往計劃生育政策的推行使得生育率驟減;二是育齡夫婦的生育意愿隨著育兒成本的上升而下降;三是兒童跟隨外出謀生的父母遷移;四是學齡兒童由長輩陪同去縣城、鎮上或其他城市讀書。
我們在與右玉縣政府職能部門座談時得知,近些年來村莊人口凈流出。例如,1980年丁家窯鄉白家窯村的常住人口為210,到2020年僅余13人。人口凈流出的結果,是全縣的自然村從355個減少到2017年的288個。與此同時,中小學布局亦發生巨變。4鎮6鄉1個風景區當中,僅3個鎮有小學,初中和高中都分布在縣城。我們在入戶訪談時也注意到,村民為陪伴孩子上學而遷居已成常態。9月11日,我在右玉威遠鎮康平村遇到的李女士,就有這樣的經歷。
右玉縣康平村:老齡化的村莊不易見到少婦幼童。坐在陰涼地的王先生57歲,不久前因胃穿孔做手術,總費用1.6萬元。個人交1000元,新農合給結報了其余的醫藥費。如今他和夫人每天在家門口為一家蔬菜公司揀選香蔥,日收入20多元。
李女士是方家堡人,那里距康平村10公里。她54歲,初中學歷;丈夫57歲,小學畢業。她家有三處住地,方家堡村的房子只是偶爾去住住,因為家里還有30多畝地。地里主要種洋芋,一畝地的毛收入最多300元。兒女到縣城上學時,她和丈夫便相跟上打工并照顧孩子。在縣城租房兩間,面積50多平米,每月租金150元。孩子們中學畢業外出后,夫婦倆就只租25平米一間,每月租金100元,時不時回去一趟。李女士在康平村的住處,就在新建的愛心超市的套間,面積也是25平米,明亮整潔、溫馨舒適。她是應聘來愛心超市當管理員的,一年收入5000元左右,丈夫仍在縣里打工。李女士還在超市院子里種了幾畦菜用于自食,菜地需要施肥時,她便找養羊戶給些羊糞。因為用量少,對方不要錢。
如今李女士的一兒兩女均已成人,最大的30歲,最小的26。三個孩子都在外打工,有的在太原有的在右玉縣城。30歲的女兒已經出嫁,那日帶了孩子來看望母親。李女士說,小外孫不到4歲,明年(2021)就去縣城上學前班。她和丈夫之所以到目前還未買房或蓋新房,就是為了攢錢給兒子娶媳婦。買房買車再帶辦喜事,一共得50多萬元。她們夫婦一點兒都不敢松懈,必須繼續離村打工。
為了盡可能讓學童獲得優質學校教育,有的家庭不僅放棄“三代同堂”,而且還全家總動員,分居于不同地方,以便實現收入增長及物質和人力資本投資等多重目標。一位家在山西垣曲的京城養老院護理員W女士告訴我,老家的村小2008年撤銷。她丈夫的哥哥因采石場事故去世,嫂子用將近1/3的賠款(15萬元),在縣城買了一套面積80平米的二手房,和婆婆一起帶著兒女到縣城上學,公公則留在村里種地(曾在化肥廠做工,每月退休金3000多元)。嫂子先后在縣城和北京打工,不到三年也意外身亡。W女士一手操辦后事,成了這個擴展家庭的“頂梁柱”(婆婆的話語)。
2015年,侄兒去部隊當兵,2020年復員回鄉。目前,侄女(16歲)正在上高中。W的小女兒也在婆婆那里吃住,每月花銷最多200~300元。她的大女兒在運城工藝美術學院上學,每年無息貸款7400元,足夠交納學費及其他,W只需每月給大女兒1500元生活費。考慮到侄兒歸來需相親婚配,大嫂留在縣城的房子肯定不夠住,W于2019年在縣城買了一套90平米的二手房。房價23萬元,其中除了她們夫婦的積蓄,W的娘家給了2萬元,婆家給了3萬元,她還從姨姨家借了2萬元。
W家的積蓄皆來自夫婦二人在外打工的收入。丈夫在建筑隊當架子工,如果有活兒,一個月能掙5000~6000元。若找不到活兒,則無收入。新冠疫情爆發之初,建筑隊有兩個多月沒活干,直到2020年5月才進入太原工地。相形之下,W女士自2015年打工以來,雖然換過4次工作,但崗位都相對穩定,例如餐館服務員、商場售貨員和住戶家政服務員(保姆)等等。
2019年初,W聽本村熟人說起,縣城養老院護理員工資每月1500元,北京的工資要高得多,而個人日常支出大致相同。于是便跟了熟人到京城的養老院做護理員,每月工資收入4200元~4500元。她打算,趁著公婆生活尚能自理,在京城干上幾年,攢錢還債并供孩子上學。她只有兩個女兒,不像養兒子的人家那樣必有大額花銷,而且她也沒想嫁女的時候向男方要一分錢。
山西案例顯示,人口自主流出與學校撤并兩個因素相互作用,促使村莊居民向縣城集中。至于村莊幼兒園和學前班的設立,則與特定年齡組的人口規模相關;同時,還取決于村莊住戶基于自家經濟水平及人力狀況的選擇。達拉特旗樹林召鎮東海心村高書記提供的信息,也說明了這一點。
樹林召鎮是達拉特旗政府駐地,距離東海心村6公里左右,車程約10來分鐘。高書記有一兒(26歲)一女(10歲),女兒小時候給送到鎮上幼兒園,接著上學前班,2020年上三年級,都是高書記開車接送。女兒上幼兒園時,一學期交費1500~1600元。2020年的價格為2600~2700元一學期,加上保險費3000元。學前班的費用和幼兒園差不多,小學屬于義務教育,費用反而大為降低。東海心村50%以上的戶籍人口外出,沒有辦幼兒園。相距大約4公里的林原村有將近80%的戶籍人口常住村中,設有一個幼兒園。
如此看來,一些教育政策研究者提倡“一(行政)村一(幼兒)園”,或許忽略了村莊人口規模及結構的變遷。在兒童數量減少的趨勢下,單純按行政村區劃部署學前教育機構,或許既難滿足村民的教育需求,又導致公共資源的低效率使用。倒不如順勢而為,興辦聯村幼兒園和學前班,并由中央和地方財政共同出資,為入園兒童的家庭提供交通補助。
進一步講,為了減輕農村地區“撤點并校”帶給家庭的新增通勤成本,保障低收入家庭的兒童獲得良好的學前教育和基礎教育,普惠性的通勤補助制度勢在必行。發達地區的一些村莊已有這方面的制度安排。2018年,我們課題組走訪廣州市白云區江高鎮長崗村時得知,自從本村小學合并到3公里以遠的雙崗村小學,村委會即出資雇用大巴車免費接送小學生往返學校。常住本村的學生無論是否擁有當地戶籍,享有同等的免費乘車權利。中等發達和欠發達地區的村莊,大多不具備白云區所轄村莊的經濟實力。若要在這些地區推廣如此有助于教育公平的制度,中央和省級政府的財政支持無疑不可或缺。
2.中心村落的公共服務和人口聚集
改革開放前的鄉政府駐地,一般即為鄉域內的中心村落。不但設有社會經濟服務網點,而且還承擔集市功能。近40多年來,絕大多數鄉政府駐地或轉變為小鎮,或發展為中小城市。行政村黨支部和村委會的辦公地點,往往設在區位相對有利的自然村。出于節約管理成本的考慮,村小學、衛生室、圖書室和老年活動站等多種公共設施也隨之聚集于此。這樣的自然村,不言而喻地成為行政村范圍內的中心村落。
我們此番西北行中見到的中心村落又新添了幾抹亮色:其一,村內移居搬遷。在行政村自有土地范圍內,山西右玉的大堡村和殺虎口村整村遷移到現址。陜西榆陽區南部的柏蓋梁村則不同,村委會利用異地搬遷、危房改造等多渠道扶貧項目資金,再加村民自籌款項,組織工程隊在中心村落的陽坡開辟平地圍院蓋房,將散居在山梁溝坎的110戶農家,從四面八方集聚一處形成新的住宅區。位于榆陽區北部的井克梁村也有部分住戶搬遷,為的是避開煤礦采空區。礦業公司出資在沙灘地上建新村,經第三方評估每戶補償27萬元,居民遷新宅,牛羊入新圈。
無論何種原因搬遷聚居,住宅基礎設施的改善顯而易見。集中供水供電排污及連結互聯網和公路,因成本遠低于散居而得以實現。網上常有批評者議論,如此整齊劃一的居住區建設,毀壞了村莊的歷史風貌。但此類批評者可能未充分關注村莊居民對舒適生活的向往。
柏蓋梁村黨委高書記的介紹,或許能夠引發批評者的“同理心”:“山上的窯洞差不多都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修的,原先住了1100多人,到2015年只剩100多人常住。男人外出打工,剩下女人和小孩住著害怕,行走、上學和看病都不方便。”受訪的搬遷戶陳述,每家拆掉一孔窯,補償一間房,每戶補貼1.2萬元。每套兩居室新房加一個院子和兩間儲物棚大約造價12.4萬元。受益者對于家居條件的顯著改善自然滿心歡喜,覺得“跟城里人住的差不多。”
其二,村級養老機構。榆陽區所屬行政村的中心村落均設有“幸福院”,大多利用村小撤并前的校園。院內場地寬敞平坦,房屋修繕一新,廚房整潔有序。我們參觀的大紀汗村幸福院入住老人8位,柏蓋梁村幸福院入住老人15位。入住者條件為:本村70歲以上、子女在外打工、生活可自理的居民。有的村還規定,入住者為70歲以上的喪偶者。
柏蓋梁村幸福院雇用管理員和廚師(女,兼保潔員)各一名,入住老人年齡最低者74歲、最高者88歲。入住老人住宿免費,每人每日伙食標準5元。其中,老人為一日三餐支付3元,余者由財政補貼。魚河峁鎮的李鎮長介紹,榆陽區民政局每年補助每個村幸福院約6.5萬元運行經費。
事實上,多數失去生活自理能力者的長期照護,至今仍是一個難題。僅就資金限制而言,村委會難以聘用專職護理員(當地零工工資為每天140~150元,城鄉居民基本養老金每人每月150多元)。生活不能自理者若為五保老人,便去鎮敬老院,全部費用由財政承擔。若非五保老人,村委會便召喚其子回鄉照顧。當地百姓不大認可子女送長者入住縣鎮養老院,陷入老年照護困境的家庭,也未找到妥當的出路。
山西右玉的3個調研村雖無養老機構,但農戶全部聚居在中心村落,老人可以方便地獲得一些社會服務。殺虎口村80歲的李老太認為,現如今她主要靠國家給錢(基本養老金和低保金)生活:“孩子們也給一兩個,不如國家給的多。公家每年還給3~4袋子面,20斤米,足夠吃了。冬天買菜,夏天吃自己種的菜。”村里常來流動貨車,買肉買菜買日用品都便利。她心肺功能不佳,每年都要輸液,大概花1000元左右。若需住院治療,新農合給報銷醫藥費。若見大夫或輸液,就步行一公里左右去殺虎口小鎮。
中心村落一般都裝置了健身器材,為留守老人增添了一種休閑樂趣。大堡村的張女士是1953年生人,20年前做過結腸手術,不得不常年掛一個糞袋。但她還能下地勞動和操持家務,村頭的健身器材全玩得轉,說話間順手為我示范了一遍。她和丈夫因社保兜底而衣食無虞,政府除了發米面,冬天還給采暖補助。張女士過得平靜而樂觀,小院里既種蔬果也栽花草。村頭還有一座色彩斑斕的戲臺,她笑言:過年的時候村里會請戲班子,不是唱晉劇就是演內蒙的二人轉。
如此看來,在農村勞動力大規模轉移和村莊常住人口以老年、婦女和兒童為主的情況下,幫助留守家庭向中心村落集聚,既有利于提高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的性價比,也有益于增進脆弱群體的福祉。
3.村域里的城鄉人員交流
歷經40多年改革開放,鄉村不再封閉。村域里的城鄉人員交流日漸頻繁,萌發出農村現代化進程的新元素。晉陜蒙交界區農村經濟的一個引人注目之處,是農牧基地吸納的企業、人力資本、經營管理方式和工藝技術,有望生發出連通城鄉的產業鏈。2020年9月17日,榆陽區大紀汗羊場養殖部張經理和場內零工提供的信息,向我們展示了這樣的圖景。
羊場隸屬一家民營農牧集團公司,公司總部在甘肅省慶陽市,張經理即來自總公司。自2011年始,該公司先后在慶陽建成3600萬只白羽肉雞和1000萬只肉羊兩個全產業鏈項目。2019年,榆陽區政府與該公司簽訂合作協議,意在推進百萬只“榆陽湖羊”全產業鏈建設,包括飼草種植、飼草加工、肉羊養殖(附加有機肥料處理)、定點屠宰、精深加工、冷鏈物流、科研檢測、自繁自育和終端銷售等等。張經理介紹,公司之所以選擇小紀汗鎮大紀汗村建設首個存欄10萬只的羊場,一是出于領導的政治意愿,二是因為此地正處毛烏素沙漠邊緣農牧業交錯帶,飼草資源豐富,亦有天然防疫屏障。
榆陽區政府為引入農牧公司提供了多種服務和支持,例如對企業使用扶貧貸款專做制度安排。羊場集中使用區內80個貧困村2800個貧困戶的扶貧貸款限額共計2560萬元,用于買羊買飼草。羊場承諾給貧困戶保底分紅和經營分紅,預計2020年每戶可分紅3000元。羊場與大紀汗村簽有20年租地合同,所涉地塊經第三方草業公司評估才談定了租金。其中,3000畝飼料田每畝租金500~800元/年,180畝荒灘每畝租金300元/年,594畝羊舍及附屬建筑用地每畝租金200元/年。
企業落腳大紀汗村地界,既為村民帶來資產收入,又為他們創造就業機會。若不計企業管理人員,參與羊場建設和生產一線工作的群體大致可分為四類,他們當中除技術員外皆為本地村民:其一,機械手。年齡30歲左右,擁有鏟車和挖掘機等,承包羊場的土方工程和青貯飼料堆積等作業。扣除機械油耗等費用,每日凈收入約700元。其二,包工頭組織的綠化隊。務工者年齡60~65歲,按日結算工錢。綠化工總共20人,男性3位,余者皆女性。男女同工同酬,每日工資150元。其三,飼養員。共30人,男女對半,平均年齡45歲,工資按個人飼喂的各類羊只計算。其四,技術員。共35人,其中女性7位。這組人員平均年齡25歲,畢業于西北省區的農業院校,可謂經歷城市文明熏陶的群體。
年紀輕、學歷高的企業管理和技術人員進駐村域,看似優化了當地人口結構,可他們與村莊原住民的交往,僅限于羊場范圍內的生產活動和勞務交易。這一外來群體并未融入大紀汗村的鄉土社會。如果不考慮城市的排斥,此種情形與農村遷移人口游離于城市社會之外頗有相似之處。村域里的企業對當地村民的明顯影響,并非城鄉人員的深度交流,而是工作崗位帶來人口的空間集聚。右玉康平村周邊香蔥基地的工作崗位,穩固了異地搬遷的移民;榆陽井克梁村地界的煤礦和大紀汗村地界的羊場,為不同年齡段的勞動者提供新增收入來源,以至兩個村的常住人口占戶籍人口的比重高達80%,遠超晉陜蒙調研村一般水平。
真正介入村民社會的城里人,是執行脫貧攻堅任務的駐村工作隊。他們參與村莊基層治理的一些工作細節令人過目難忘。首先,工作隊員有的來自政府機關,有的來自國有企業。我們每到一個村莊,即使村干部外出,也總有駐村干部接洽。其次,把現代公共空間行為準則引入村落。例如,柏蓋梁村的駐村第一書記設計了一套公益服務積分制度。村民參與村莊定期大掃除、保持路段衛生、收集廢舊干電池、幫助留守老人辦事和勸解鄰里糾紛等等,都可得到既定數額的積分獎勵。攢下積分票券,便可在本村愛心超市換取生活用品。購買這些用品的資金,來源于社會各界的扶貧捐贈。無論是積分獎懲條例,還是票券發放和社會捐贈收支,都張榜公布細目。這種做法,既有推廣環保意識和改良村風村貌之效,也能在細微之處增強社區凝聚力。
非官方鄉村建設項目團隊,為村莊注入了來自城市的青春活力。在達拉特旗林原村和東海心村,陪伴我們做調查的是中國鄉村建設研究院的年輕人。這支鄉建團隊常住林原村,與鎮政府和村兩委合作落實鄉村振興戰略,具體從事制度創新試驗和村莊改造規劃及設計。新華社曾報導此地的村民協商議事會和產權交易平臺等制度創新,達拉特旗政府業已決定在林原村設立鄉村振興學院。這一因素再加村莊改造藝術,使林原村既為社會組織示范村,又成農家旅游點。城鄉審美在此碰撞交匯,就連通向公路的道口設計也非比尋常。林原村的路口聳立一座高臺,上豎晶瑩剔透的雕塑大白菜,彰顯該村的蔬菜種植特色。路對面東海心村的標志是一條大鯉魚,無疑展示該村的水產養殖優勢。
林原村里青磚或紅磚平房匹配著原木色圍墻,使一個個院落自然富含親和力。如果說典雅的村落設計在一些藝術家聚居的地方也能碰到,女性菜農組建的旗袍表演隊卻不多見。她們的隊伍27人,名叫“夢之原文藝隊”。隊長是鄉建院設計人員的房東,我們調查結束時還享用了她掌勺的美味農家菜。起初,設計師們說動房東組隊,并利用業余時間教練加陪練。后來,鎮政府和村兩委資助了服裝和道具,還支持她們與旗里的烏蘭牧騎一起演出。這不僅把現代審美情趣引入鄉村的尋常日子,而且豐富了農家女的生活和娛樂,密切了村民之間、村民和鄉建院團隊之間的交往。我曾看到文藝隊成員在菜地勞作和在村頭用“旗袍秀”歡迎新村民的照片,只覺眼前一亮、心弦震顫。
脫貧攻堅和鄉村振興駐村工作隊的活動,多屬有組織的項目。融入城市社會的農家子女,自發利用各自專長支援家鄉建設,創造了一條可持續的村域城鄉交流途徑。經濟學同行張維迎就是其中的突出人物,我們課題組成員曾稱贊他為“鄉村賢達”。在一次微信聊天時張維迎精準定義:“故鄉是記憶,家鄉是生活。”他的吳堡人物系列寫作,使自己的家鄉聞名遐邇,也讓我對其筆下的山川人物好奇十足。9月20日出榆林城之前,我給他發了一條備車返京的消息,不想竟成就一次體驗豐富的“吳堡行”。
我們的車駛入高速公路不久,張維迎的一連串語音信息就從京城飛來,邀請大家去吳堡看看柳青文化園。還一再解釋,若知道我們自駕車下鄉,定會早做安排。隨即發來好友張永強的電話號碼,要讓他前來作陪。我本不想麻煩別人,但一聽到張永強的名字就興奮起來:“多謝,我們馬上出高速!”永強是張維迎所撰《掛面書記與柳青作品收藏家》中的主角之一,我們仨都樂意認識他。更何況,柳青的作品曾滋養我們的精神,到他的故里表達敬意,也是我們的共同心愿。
與黃土高坡渾然一體的柳青文化園果然非同凡響,滿坡青翠、四周悄然。我們徜徉在窯洞展館,如同沉靜地接受一場文學洗禮。站在作家群像墻邊,我還猜想:當地百姓是否也似外來游客那般向往這個地方。2021年春節期間,看到永強發來的視頻和照片,方知文化園的紅火遠超我的想象。大年初一(2月12日)就來了4000多人,接下來幾天依然人流不減。老鄉們像逛廟會趕大集一樣,呼朋喚友進園子看展覽、聽民歌、鬧秧歌。多功能文學館的效用,在此可謂發揮的淋漓盡致。
我們去文化園的時候,張永強剛上任柳青文化園園長,癡迷于收集作家題詞。2021年2月14日,他在微信中提到,臘月二十八(2月9日)又讓一位作家哄了,白跑西安一趟:先前答應給文化園題詞,卻不知何故不給寫了。我當即回應:“不要再向作家求字了,晾著他/她們!您的收藏已經夠吸引人了!”永強這番經歷也越發讓我明白,推進山區文化事業是多么不易。
此前,我曾向專攻文學評論和女性地方志的老友力薦吳堡,期待她為柳青文化園引入文學教研支持。老友隨即把吳堡列入陜北考察計劃,張維迎還為之建了個微信群。初六(2月17日)陜北農村慶小年,她帶車自佳縣去往吳堡。雖是紅燈高照時分才趕到張維迎的家鄉辛莊村,村主任霍東征和眾鄉親還是歡聲笑語匯聚一堂,拿出準備妥當的農家美食與合唱節目相待。老友一行也不負眾望,帶去設立“女作家展館”和傳播“掛面女人”故事的動議。這自是后話。
2020年9月20日那天,我們進出多個專題展館,早已過了午餐時間。永強輕聲告訴我:“維迎打電話來了,村里給備下飯咧”。我們仨頓覺暖心,因為本就想看一看:張維迎出自怎樣的山村,他的發小和鄉親們都是什么樣。辛莊距離柳青文化園(寺溝村)大約7公里,山道崎嶇溝壑縱橫,一眼看去便知平地稀缺。難怪霍東征會冒出“削山填溝”的奇思妙想,也難怪張維迎義無反顧地動用自己的社會聯系鼎力相助。
東征一邊引領我們觀看村貌一邊介紹:2019年,村里種了800畝花椒,14畝葡萄,近200畝桃杏和油桃。辛莊總共100多戶人家,大約有30~40戶在城里買房。有的是為小孩上學,有的是在外工作,有的是打工做生意掙了錢,不打算再回村居住。看著填溝造地而成的廣場我順便問了一句:“既然住戶和人口都在減少,還弄這么大的工程干什么?”東征堅定地回答:“農村還是要發展的,沒有平地村子就沒有前途。本想用這塊地給村里建公共設施,后來想建吳堡大講堂。”無論他的設想能實現多少,這份執著都令人肅然起敬。柳青文化園和辛莊之行也再次提醒我,城鄉融合的萌芽并不止生發在城市。
4.結語
上下兩篇晉陜蒙交界區村莊和農戶調查案例顯示,農村幾大人口群體的動態如下:第一,中青年勞動者大多進城謀生。第二,留守老人有養老金和政府及社區支持下的食物保障,其中高齡或病殘老人有低保金兜底生活所需。他們能夠方便地購買生活用品,近距離地得到基本醫療服務,并在一定程度上獲得居民醫療保險基金支持。但生活不能自理者的照護服務供給,仍然是一個未解的難題。第三,部分婦女兒童隨家庭主要勞動者遷往城市或落戶家鄉縣城,多半享有遷移人口為自己創造的公共服務。然而這些服務在城市沒有得到足夠的財政支持,很大程度上還遭受各種名目的排斥。
因此,政策性的結論也顯而易見:依靠更加廣泛和深入的社會動員,排除城鄉之間要素流動的制度障礙,保障農村遷移人口享有與城市戶籍居民同等的社會、經濟和政治權利,同時進一步強化農村公共服務和社會保障。城鄉之間的發展水平差距,需要幾代人的努力才可能彌合。但只要為個人、家庭和社群追求自身幸福創造必要的制度和政策條件,城鄉融合發展的光明前景必定可期。
注釋:
[1] 經拙文上篇的讀者指正,遵從調研地區的常規簡稱,修改調查報告副標題。在此,特向批評者致以誠摯的謝意。
[2] 參見朱玲、何偉、金成武,2020,《農村勞動力轉移與養老照護變遷》,《經濟學動態》,第8期。
(作者系《中國鄉村發現》學術委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 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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