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是社會的細胞,也是農民的心靈皈依與精神港灣。家庭的完整性和穩定性既關系到農民生活的幸福指數,也關系到整個社會的和諧穩定。我的老家位于湘西北,這次過年回老家,突然發現,至少是我所在的自然灣幾乎絕大部分家庭正面臨著破碎化危機,大部分家庭的完整性和穩定性正在遭遇不同程度的沖擊。
直觀地從現象層面來看,幾乎每個家庭都存在各式各樣的問題,處于失序狀態。沒有問題的家庭成為了村中的例外和少數。這些問題又集中出現在80-90后這一代年輕人身上。我是90年出生,在與父母的閑聊中得知,我所在自然灣原來和我一起上小學的7位男同學中,就有3位未婚,2位離婚。這3位未婚的男同學,在其他村民的眼里,未來結婚的可能性很低。而且,未婚和離婚的這5位同學都有不良的生活作風和生活習慣,包括懶惰、賭博、吸毒等。家庭狀況比較正常的僅有2位,1位在考上大學之后,順利在城市定居與成家。另1位則在初中輟學后就一直在家鄉附近找活干,也已順利結婚生子,家庭生活還算完整和穩定。
從我所在村的情況來看,隨著80-90后這一代年歲的增長,越來越多的家庭出現大齡的未婚光棍,部分已順利結婚的80-90后男性,很多也都走向了離婚的結局。與之相應的是,80-90后的生活狀態呈現出明顯的頹化趨勢,他們的生活沒有重心、沒有方向、沒有目標,更沒有所謂的生活規劃,也沒有經濟積累以及家庭責任意識。反映在個人行為上,就是不受約束地自我放縱,熱衷于追求一時一刻的感官刺激,愛打偏向賭博性質的大麻將、沉溺于網絡游戲等。這種現象在過年回家后的整個春節期間表現得尤為明顯,他們打工回來后,幾乎一天到晚都不著家,絕大部分時間都在麻將桌上,過著晝夜顛倒的生活。以至于有不少60-70后父母抱怨,這些人一年到頭在外打工一整年,回來后一分錢都沒給父母,就是為了過年的這幾天牌桌。
這部分80-90后似乎也都接受了自己的此種生活狀態,表現得非常淡定,他們也能找到將此種生活狀態合理化的理由。與80-90后淡定的心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60-70后父母的無比焦慮以及對子代的強大無力感。60-70后父母一輩的生活與價值觀念還帶有較強的傳統特征,他們整個的人生價值和意義都是與其所在的家庭、與子女以及子孫的延綿緊密地勾連在一起,他們的人生目標以及對生活的安排和規劃也都是圍繞子代成人、娶妻、生子等展開。他們也會竭盡所能地為實現這些人生目標進行物質資源積累,其中就包括給子代建成一棟像樣的樓房或是給子代在城里買房,以為子代的順利成家奠定基礎。
我所在村的60-70后父母經過自己前半生的辛勤付出和努力,基本都積累了一定的家底。一眼望去,幾乎家家戶戶都是小別墅,別墅里也都是精美的裝修,各種現代家具、家電等一應俱全。在早些年,這些60-70后父母曾簡單地認為只要自己為子代做好了這些物質準備,后續的子代娶妻成家、生子都是理所當然,最多只是時間早晚問題。
然而,現實的變化卻遠遠超出他們的預期,并給了他們當頭一擊。他們所做的這些物質層面的準備并不一定能確保子代順利娶妻成家,也不能確保子代娶妻成家后,子代的婚姻能持久地維系。之中還需要子代個人作出相應的努力。子代成為大齡光棍或是婚姻解體,與子代極度頹化的生活狀態等構筑的無情現實最終讓這些60-70后父母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自己的孩子不爭氣。這也讓他們不禁疑惑和感嘆,“我們這些做父母的要求不高,不需要自己的孩子大富大貴、出人頭地,只要他們能順利結婚、生孩子,有個完整的小家庭,生活還過得去,安安分分過日子,穩穩當當地過一輩子就可以了。沒想到,現在要達到這個要求都這么難!”家庭完整與穩定這一底線家庭秩序的維系與再生產目標已然成為農民的奢望。
農民家庭面臨的破碎化危機以及底線家庭秩序維系與再生產困境的出現,在宏觀方面可以說,與作為弱勢與邊緣的農民群體被拋向高度流動的社會和和高度競爭的市場有關。較之于60-70后,80-90后被卷入的程度更為徹底。60-70后從幼時到成年基本都生活在相對封閉和穩定的鄉村社會中,他們較為完整地習得和內化了鄉村傳統的生活和價值理念。這使得他們即使在鄉村社會邊界快速打開以及其身體深度嵌入市場體系、參與市場競爭的情況下,也能夠在相當程度上抵御市場價值與理念的入侵,確保了他們生活和價值世界的統一性和完整性。此外,60-70后一代的婚姻壓力也較小,本地通婚圈沒有打破,普遍以本地婚姻為主,沒有卷入全國競爭性的婚姻市場。相對封閉與穩定的鄉村社會和地方社會反而構成了對60-70后農民的一種保護。
而到60-70后的下一代,也就是80-90后一代,他們所面臨的整個社會環境已經有極大不同,他們成長于一個劇烈變遷且高度流動的社會中,原來相對封閉與穩定的鄉村社會和地方社會正在松動,各種外來的市場、資本等多重元素不斷涌入他們的生活與價值系統中。就我所在的村莊而言,由于家庭經濟資源匱乏以及農民教育觀念比較滯后,絕大多數的80-90后最高只完成初中教育,甚至還有相當部分初中教育都沒有完成,就過早地脫離家庭和鄉村社會,進入到社會以及廣大的務工市場中,讀高中以及最終能夠繼續讀大學的80-90后是極少數。
過早進入社會和務工市場的80-90后的三觀并沒有的形成或者定型,也未習得如父輩那樣的家庭責任意識與家庭觀念,他們的社會化過程是以個體化的方式在社會與市場中完成。而作為能量有限和脆弱的個體,這部分80-90后根本不具有抵御和應對強大市場競爭和不良社會風氣的能力,他們當中的相當部分人就極有可能淪為整個社會與市場的落敗者,并被各種不良元素所腐蝕。于是,他們的整個生活狀態就會表現出一種在現實面前的無力感,并自暴自棄。這部分80-90后一方面過早地脫嵌于家庭和鄉村社會,形成了極度自我的行為風格;另一方面變動中的鄉村社會和地方社會也無法為他們提供相應的保護。在這多方面因素的影響下,這部分80-90后便逐步演化為沖擊其各自所在家庭完整性和穩定性的破壞性力量,進而引發家庭的破碎化危機。
因此,社會流動與劇變背景下農民家庭基本秩序的維系與再生產問題是當下亟需深入研究的重大社會命題與時代命題。試想,當農民家庭最為基本的完整性和穩定性都不能確保與維系的時候,農民的生活和生命意義又該如何安頓?
(作者系武漢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新鄉土 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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