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此時,黃燈《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一文,通過新媒體傳播,引起了極大的社會反響,使得農村話題再次成為社會關注的熱點。黃燈在發表此文之前,曾征求過我的意見。這篇文章涉及到我家的很多私事,雖然當時我有顧慮,但也沒怎么在意。我完全沒有料到,這篇文章在網絡會引起巨大的反響,更沒有想到記錄我家事和家鄉的《家在豐三村》會引起那么多的關注。我由此進一步感受到了農村問題的普遍性,感受到我的家庭其實是更多農村狀貌的縮影。黃燈眼中的鄉村景象,不僅僅是一個農村兒媳的鄉村圖景,而是知識界觀照鄉村的一次聚焦特寫。
當然,此文也招致了一些批評,有人認為這篇文章渲染悲情。作為當事人,我完全沒有悲情的感覺,反而覺得文字的節制和理性,但彌漫文中的情感顯然沒有過濾。我能夠理解黃燈的寫法,也不會把網友認為的悲情吐發當成是什么毛病。畢竟,在講述自己身為農民的親人所遭受的困難時,因為親情所系引起情感波動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更何況,任何深入中國農村的認真寫作,很難不遭遇悲情的境況,因為苦與難(第二聲)、貧與困始終是中國農民普遍的生存現實,我依然留守農村的親人,生活就是如此。
我的母親出生于1930年代。由于外祖父有不錯的木匠手藝,她在娘家沒怎么干過農活,家里的地都是請人種。母親成年出嫁后,新政權也剛成立不久,這樣她就成了新中國的第一代農民。結婚后的十多年,在中國農民大多艱辛的公社歲月,她生下了六個孩子。更大的生存挑戰從她失去了丈夫開始。家里沒有了頂梁柱,年幼的姐姐們不得不很小就參加生產隊的勞動,大姐11歲就跟著大人去修水庫,就算如此,一家人一年掙得的工分仍然很少,按工分從生產隊分得糧食,根本不足以讓一家人果腹,家里經常揭不開鍋。聽母親說,四姐兩歲那年,家里斷炊幾天,能吃的都吃完了,她餓得奄奄一息,躺在家門口,被隔壁的周伯母看見,送來了一碗米,才把一家人從死亡的邊緣拉了過來。
為了補貼家用,那些年母親經常紡線織布到雞叫,然后趁天色未明拿著織好的布,趕到20里外的周邊公社集鎮上賣,她之所以舍近求遠避開本公社的集市,是怕撞見熟人引人譏笑,也怕帶來麻煩,那個時代嚴禁私人擅自售賣自產物資,母親經常被管理者沒收布匹,有時為了躲避,不得不逃到廁所。公社時代的家境,的確可以用一貧如洗來形容,一年到頭,難得見到錢的影子,以致母親經常和大姐感嘆,“要是一個月有五塊錢花就好了”。這句話,大姐一直記得?,F在想來,母親以柔弱之軀拉扯六個孩子,勉力支撐起這個沉重的家庭,沒有任何來自集體的援助,她內心背負的悲苦、孤獨,乃至望不到頭的絕望,一定壓得她艱于呼吸視聽。也是在那個時候,鄰居周伯母察覺了母親的抑郁,她勸母親難過時吸點土煙,也許會好點。我不知道抽煙是否紓解了母親當時的情緒和壓力,不過,從那時起,母親的確抽上了土煙,土煙陪伴了母親以后的歲月,她也是農村婦女中少有抽煙的人。
日子再難也要過。時光到了分田到戶、大包干的80年代。身為農婦的母親漸漸老去,她的女兒先后嫁人,大兒子(我哥哥)亦成年成家,開始擔起一個家庭的責任。我哥哥能做的還是種地,他成為隨大包干成長起來的新中國第二代農民。
哥哥從小身體單薄,母親很為他擔憂。在他讀完小學后,母親去求村里的剃頭匠八哥,讓他收哥哥做徒弟,以便可以行走于四鄉八里,通過為村民理發獲得一種生存途徑。但包產到戶后,哥哥因為是家里耕種作地的主要勞動力,他只能利用農閑給本村和附近的村民理發,以換得微博的工錢補貼家用,而沒有多余的精力去外面學習和更新發藝。隨著改革開放后各種層出不窮新潮發式的流行,哥哥從老剃頭匠那里學到的那點傳統技藝,就顯得落伍了,加上年輕人的外流,他也失去了年輕的顧客。相較公社年代,大包干時期,我家里的境況已經有所好轉,起碼溫飽再不是問題,一些小的開銷也可以應付,但遇到要急用錢,還是會拿不出來。1987年6月底,我要去外地參加中考,需要二十元送考費,這讓母親犯難起來,不知找誰借。后來還是試著去找了村里的鐵匠艷哥,才得以度過難關。母親每次跟我說起這件事,都對艷哥的幫忙感激不盡。
在哥哥1993年跟隨四姐夫外出北京常年打工以前,為了改變家里的境況,在1985年前后,他曾斷斷續續地跟隨村里的泥瓦匠,奔赴城市的建筑工地。由于哥哥身體瘦弱,要學會以砌墻抹灰為主、需要大力氣的泥瓦匠手藝比較困難,所以在工地,他只能干打雜的小工,收入比一般泥瓦匠低很多,有時候出力一年,也僅夠家里日常開支,并不能存下錢來。等我上大學的1990年,哥哥盡管已外出幾年,可我上學的開支,還是親戚們一起湊的。那時的師范生不用交學費,每月還有一點生活補貼,我進大學不久就做起了家教,此后再也不用家里為我的生活操心。暑假,我會多帶幾個學生,收入也會多些。到家里的雙搶時節,我甚至可以拿點工資,帶回去給家里救救急。到了90年代,侄子、侄女都出生了,上有老,下有小,哥哥的生活壓力越來越大,在北京當包工頭的四姐夫見哥哥的日子太過艱難,決定帶他外出,一起謀生。畢竟在親人身邊,哥哥會得到更多照顧。沒過幾年,嫂子也跟隨哥哥外出。這樣,侄子、侄女就成為留守兒童,而步入老年的母親,則不得不承擔起照顧孫輩的重任。整個80-90年代,家里的日子仍然過得緊巴,一旦遇到大事,都需要借賬,如哥哥結婚、蓋房等,都會帶來負債。所以,作為第二代農民的哥嫂,盡管他們也一直努力,試圖改變家庭的經濟狀況,要么辛勤種地,要么在城市的建筑工地出力流汗,但最終也只是維持了一家人的溫飽,僅夠解決必要的生活花銷,沒有存款,沒有任何享受,甚至對孩子的基本教育都談不上,更不用說每天對孩子的守候和陪伴。不僅如此,哥哥常年在工地出蠻力,住的是臨時窩棚,吃的是粗糲食物,這極大損害了他的健康,由此落下了嚴重的胃病、腿疾。就在去年,他因為腿疼來廣州看病,我發現他的雙腿關節已嚴重變形,磨損非常厲害,難以恢復。哥哥已年過半百,再也無法承受城里打工的辛勞,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是,他忙碌多年,最后因為工程欠款,幾乎是赤條條回到家鄉。開始自己的晚年生活。隨著母親的去世,兒子的成年,哥哥為了生存,回到家鄉只得依靠在附近的工地打打零工,耕種幾畝口糧田,幫外出打工的兒子、兒媳照顧孩子,開始重復母親辛勞的晚年。
哥哥作為第二代農民和第一代農民工,隨著他五十多歲從城市返鄉,他長大的孩子開始了另一種輪回,現在,輪到第三代農民,我的侄子、侄女開始外出謀生了,他們由此成為第二代農民工。侄子是典型的留守兒童,缺乏父母管教。讀書時隨隨便便地讀,混到初中后,在我的建議下,去了一所老牌的技?!⒏泄ばW數控機床。侄子在工校只讀了一年多,他說學校老師根本不好好上課,教學所需的設備匱乏,學生無心學習,早早就被學校送去沿海的工廠,說是去實習,其實就是給工廠提供廉價勞動力。從工校出來后,侄子曾去浙江富士康打工,但最后工廠借口裁員,沒有留下來。隨后他還去了一些別的工廠,這些日子,除了勉強維持自己的生活,并沒有給家里寄什么錢。幾年后,侄子離開工廠,回到家鄉。當時建筑行業比較興旺,村里的泥瓦匠們一年可以賺好幾萬,這讓侄子心動,他決定跟隨本村的師傅去城市的建筑工地,學起了自己并不喜歡的傳統手藝。他單薄的身子骨和不足的力氣,讓他在這個靠力氣吃飯的行當飽受呵斥和歧視,在和師父鬧翻后,經過熟人介紹,侄子和侄媳于今年六月,來到了虎門一家電子廠,重新開始了他的工廠生涯。
給侄子、侄媳婦準備了簡單的行李后,我負責送他們到虎門的工廠,也得以第一次接觸傳說中的南方企業。工廠的辦公樓和車間都很干凈,洋溢著一種現代工業的鋼鐵和冰涼氣息,工作氣氛緊張有序。侄子他們剛到廠,底薪是1500元/月(一周五天,每天八小時),雙休日加班的薪酬是17元/小時,平時加班是13.6元/小時。第一個月,兩人共拿到5000多元工資,第二個月兩人合計拿到6000多元,相比侄子外出工地的奔波勞累,卻依然一無所獲,這種看得見的收入讓他們覺得內心安慰。讓他們沒想到的是,盡管兩人在同一個工廠,但因為侄子上白班(從早上8點到晚上8點),侄媳上夜班(晚8點到早8點),夫妻竟難得見面。我記得當時送他們到工廠宿舍時,發現房間除了床,竟然沒有其他家具,連常見的桌子、椅子都沒有。我當時頗為納悶,現在才明白,桌子、椅子對他們確實沒有太多用處。一天上班十幾個小時,回到宿舍除了睡覺,實在沒有時間和精力去做別的事情。在農民工的工余,除了必要的睡眠,一切娛樂、文體活動、休閑似乎都顯得多余。這種日復一日、機械簡單的生活,就是侄子他們這些進入工廠的第二代青年農民工生活的全部內容。盡管勞累,但侄子在給我的電話中沒有任何抱怨,他孩子尚小,結婚欠下的債務沒有還清,生活壓力擺在眼前,只要工廠能夠維持,他的生存就能獲得保障。我擔心的是,如果經濟狀況不好,侄子、侄女在城市找不到出路,或者年齡大了以后,身體無法承受加班加點繁重的勞動,那他們的未來將何去何從?他們在戶籍上雖為農民,但他們從小就沒有干過農活,農田里的活計一概不會。在他們被城市的工廠淘汰后,他們是否可以像我哥哥那樣,心安理得地回歸農村?回到農村后,面臨已被轉租的土地,他們面對無地可種的境況,又該何以為生呢?如果不回農村,城市是否又有他們的容身之所?還有他們的孩子,第二代留守兒童,又會面臨怎么的人生呢?
黃燈在文中對我家的敘述,實際上已經凸顯了對三代農民命運的整體思考。作為一個親歷者,我越來越意識到這種整體的命運流轉不是來自某種宿命的因素,在此背后,一定有更為結構性的原因。我第一代農民母親的苦難、第二代農民哥哥的貧困、第三代農民(第二代農民工)侄子不容樂觀的現狀和不可逆料的未來自有其特殊性,但他們的命運在中國廣大的農民中卻有其代表性,落實到個體,與其說這種命運受他們自身條件的制約,可落實到整體,我分明能夠感知到宏觀層面的農村政策對此的深遠影響。
眾所周知,自1950年初,國家需要農業去支持工業建設,農業被壓上了為工業提供積累的重任。這樣就有了在中國延續五十年之久的工農產品的價格剪刀差,從農業和農村獲取農民所創造的資本,只留給農民維持生存和簡單再生產的那部分產品。而且由于城鄉二元對立戶籍制度的設置,農民被死死地捆綁在農村的土地上,使他們除了在農村勞動,無其他出路。在這樣的政策安排下,整個中國的農民都處于極度的貧困中,我母親作為新中國第一代農民,其赤貧的命運幾乎是一種必然。即使條件比我們好些的農村家庭,也無非是能吃飽肚子,有一點點零花錢。到1980年代初期,隨著農村大包干,分田到戶政策的實施,農村釋放了極強的活力,農民得到了一些好處,生活也改善了不少,但大包干政策優勢帶來的邊際效應到90年代開始消失。隨著市場經濟體制的確立,社會資源急劇向城市流動,農村的境況越來越危險,以致三農問題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我哥哥作為第二代農民,見證和遭遇了90年代農村社會轉型的各種境況,他盡管辛勤勞動,但農村的高賦稅、城市打工生活沒有保障的命運還是落到了他的頭上,家庭的經濟狀況依然處于社會的底層。
值得一提的是,政府于2006年1月1日起正式實施改革,全面取消農業稅及三提五統等,并提出了科學發展觀,啟動了新農村建設,實施合作醫療、義務教育和糧食補貼等惠農政策。農民的確從中得到了一些實惠,對嚴重的三農問題有所緩解。不過,由于國家長期以來施行的都是以農業支援工業、以農村支持城市,優先發展工業和城市的基本政策,農村病象深重,并非政策的良藥一到,病象就可以藥到病除。我目睹故鄉的變化,不得不承認,公共服務和基本建設確實有所好轉,但建設新農村的主體力量(青壯年農民)卻不在場,很多地方依然只有老弱婦孺留守,田園荒廢。農村主體力量的缺失,將使新農村建設的美好愿景落空??梢哉f,有悠久歷史傳承和文明積累的中國農業,已到了沒落的邊緣,而農村的“空心化”,甚至讓很多地方的自然村落從中國的版圖中消逝。新世紀農村的“空心化”來自農民大規模進城務工,在中國,很少有農民不經受進城打工的命運。我哥哥、嫂子如此,我侄子、侄媳婦也如此?,F在,第一代農民工(像我哥哥)透支體力、年近半百像被榨取干凈的甘蔗渣,已被城市退回農村,繼續在已經荒蕪的土地勞作,收成僅用于一家人糊口。正輾轉在城市的建筑工地、工廠的,是像我侄子、侄媳那樣的第二代農民工。由于二元分割的戶籍制度的橫亙,他們和他們的父輩一樣,雖然在城市干著最臟、最累、最危險的活,但依然無法享受市民的待遇。因為長時間背負沉重的體力勞動,自然也無暇接受任何專業技能培訓或進一步的教育,無法更新和提高知識、技能,成為他們逾越自己出身的階層、進入城市、融入現代文明的巨大障礙。
檢視我母親、哥哥、侄子這三代農民的命運和農村政策的變遷,的確可以發現他們的困苦、無奈的過往、新一代農民并不樂觀的將來,既與自身的出身、稟賦相關,亦被他們所處的階層,在這個國家形成的基本格局中的整體命運支配著。農民這個數量最為龐大群體的集體貧困,在相當程度上是政策和制度安排的結果。為了追求現代化,政府長期以來一直采取的是一種工業和城市優先發展的戰略,從農業抽取資金、勞動力和土地,支撐起工業和城市的發展。不僅如此,在溫鐵軍看來,60多年來,中國所經歷的多次危機,政府都通過政策體系的調整去應對,而應對的根本方法就是把危機向鄉土社會轉嫁,(溫鐵軍《八次危機》)農村亦成為承接和消化國家經濟危機的場所,農民和農業的犧牲也就成為國家發展必須付出的代價。與此相關,在農業會為國家的發展帶來負擔時,政府還會通過政策的調整,卸掉農村這個包袱。比如在1980年代初,大包干中讓農民承包土地的同時,也取消了農村的公共開支和福利保障,政府立即甩掉了百分之十幾的財政開支負擔。如此種種,都在提醒我們,中國農民的貧困和艱辛,有其制度性的背景,而并非由于這個群體的劣根性或不努力。對農村、農民、農業的長期掠奪性、歧視性政策安排,使得國家對三農的欠債太多,盡管前幾年有惠農政策的出臺,但那只是一些補救性的措施,不是根本解決三農問題的長久之道。在三農問題變得日益復雜、危機日益嚴重、已越出農村固有邊界的當下,不能再任由事態無人受理地惡化,不能任由廣大的農民在無權無力的狀況下自生自滅,因為城市不可能離開農村而獨存,一個國家的發展,也不能拋棄那么龐大的農民閉著眼睛走入野蠻的境地。要讓三農進入正常和公正的軌道,需要我們的政府、社會拿出更大的智慧和體恤的良心。
盡管通過高考,我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并得以在城市立足,但出身農村的卑微,依然像基因一樣植入我的生活和內心,這種真實的感受總是讓我感慨:二十多年的城市生活印記尚且不能抹去一個農村貧寒家庭子女的內心沉疴,對那些出路日漸狹窄的農村孩子而言,他們又該如何面對殘酷的現實?
本文所揭示的圖景提醒我注意:在這個看似繁華的時代景觀背后,有一個卑微的群體依然在艱難掙扎,他們以農民的身份構成了社會的基本底色。本文所顯示的基本立場喚醒了我內心的隱秘:對一個從鄉村進入城市的流浪者,我不能因為意圖在城市立足,不能因為自己在城市所從事的工作與鄉村無關,在生活的慣性中,就忘記或背叛自己的出身。在享受城市文明的同時,我們作為鄉間走出來的讀書人,不能忘記那些與我們血脈相連、依然奔走在大地上的身為農民的親人,不能忘記那一片生于斯、長于斯養育我們土地,不能忘記與我們有很深情感系連的鄉親,在這一點上,我所熟知的很多參與鄉建的朋友,恰恰在以行動改變廣大的鄉村,他們的付出和努力,應該有更多的人知道,也必然吸引更多的人參與。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微信號 鄉村建設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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