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我已走過的有限的人生歲月,我似乎只在做一種努力,那就是拼了命的要逃出生我養(yǎng)我的那個村莊。
十七歲那年我參加高考,我本以為自己是可以拿著某大學錄取的通知書驕傲地在鄉(xiāng)親們羨慕眼光中體面地離開村莊,走向無數次夢想中的詩與遠方。命運捉弄,在那個傷心的九月,我一直沒有等到大學的通知書。
但逃離村莊的夢想沒有熄滅,也就是十七歲的那個九月,我義無反顧地成為家鄉(xiāng)最早的一批離鄉(xiāng)打工者。一個裝化肥用過的蛇皮袋,塞進兩件換洗的衣服,也塞進對未來無限的憧憬與期盼。背上這個最簡單的行囊,匆匆忙忙逃出了我的村莊。沒有留戀,沒有不舍的傷感,從村口坐上長途汽車的那一瞬間,反倒有一種終于解脫的快樂,整個人是輕松又愉悅的。
十七歲時,我去的是華北平原一個省會城市,在一家省級建筑工程公司當上一名普通工人。八小時工作制,每天清晨,我騎著一輛二八永久牌自行車,加入到上班的車流中。在工地上有師傅帶著,處處關照著我,因為上過高中,很快學會看圖紙,手上的活操作起來不難。下班后,三五工友自行車一蹬,逛夜市喝點小酒,到電影院看當時時興的鐳射電影,站在馬路邊的卡拉OK攤點上,不管不顧地吼一嗓子《瀟灑走一回》《黃土高坡》。住工人單身公寓,每月按時發(fā)工資,都市工人工作生活的節(jié)奏。這是我曾經夢想得到的生活方式,也是我曾經夢想抵達的地方。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每天下班后我總要到宿舍收發(fā)室看一下,開始盼望收到我的信。我開始在寫給家鄉(xiāng)父母弟妹的信中,提到北方的白開水寡淡無味,想要一包家鄉(xiāng)的茶葉,也在信中提到想吃家里的臘蹄子……我開始必看每晚的天氣預報,關注家鄉(xiāng)的天氣。走在大街上時特別留心過往的車牌,每次看到掛著鄂Q的車牌在我眼前呼嘯而過時,心里竟會涌起莫名的親切感。工友開始在工作的閑暇,談起各自的家鄉(xiāng),我們都會不約而同地激動興奮,也不約而同地沉默安靜。
我二十六歲那年從北方大平原又回到了南方山區(qū)的那個時時牽掛著的村莊。我長年生活在村莊里的父母親人,都說我是頭腦發(fā)熱,是一時沖動,不明白我是怎么想的。
那一年我回來的理由很充分,很能說服我自己。我和家鄉(xiāng)的一個姑娘結婚了,一年后又有了我們可愛的女兒。我把這些年在外攢的一點錢拿出來,兩口子起早貪黑辛辛苦苦在家鄉(xiāng)蓋了兩層小樓,完全按自己的心愿設計。我們按自己的想法,創(chuàng)造理想中的田園生活,在自己土地上種藥材,種反季節(jié)蔬菜。我們堅信憑自己的勤勞和智慧,是可以在自己村莊創(chuàng)造屬于我們的美好生活。因為這些年的流浪,讓我對故鄉(xiāng)、對我的村莊有了更深的理解。
我的村莊仿佛很大,村莊那些散亂的房子,那些成片的莊稼地,那些望不到頭的樹林,還有彎彎繞過的小河溝,要走遍我的村莊很不容易,總有一些鄉(xiāng)親的房子我沒有到訪過,總有一片樹林我沒有光臨過。這些年出門在外,我夢中總是村莊里的人、村莊里的事。這也許就是我為什么會在我二十六歲時,毅然決然地放棄了北方大都市里穩(wěn)定稱心的工作,又回到我十七歲出發(fā)的地方的原因。
只是我自己也沒有想到,我會在三十五歲那年,又一次從村莊逃離。
這一次,我是帶著老婆,帶著已經上了小學三年級的女兒。我決定再一次離開,因為我覺得村莊最終沒有帶給我想要的生活,不能給我的女兒想要的見識、眼界、教育。我們這次選擇了一個南方的小城市,因為那里有我們熟悉的鄉(xiāng)音,有我們記憶中永遠的大山與小河。仿佛一夜間又回到原點,我們在遠離繁華城市中心租了間小屋,安頓下一家三口。我選擇在一家教育機構打工,我老婆在一家服裝廠干活。在朋友的幫助下,女兒也順利地上了學。
我們從村莊逃離,什么都沒帶,村莊什么都沒給我們。可多年的村莊生活卻給予了我們最寶貴的善良與勤勞,踏實和忠誠,給予我們面對困難時的決心與信心,也給予我們在艱難困境中的樂觀與豁達。
在這個南方的小城市里打拼,我們一家子共同努力,漸漸地離村莊似乎越來越遠了。我們與這個城市更親近了許多,我們租住的房子也越來越寬大,孩子也在這個城市讀完了小學,又初中畢業(yè)進了高中,后來又到了更大的城市去讀了大學。我們夫妻甚至也靠自己的努力在城市林立的樓盤中選擇了屬于我們自己的房子,在城市的萬家燈火中,終于也有了一處燈光在為我們亮著,在每一個夜晚溫暖地等我們回家。我們一家子也更像這座城市中的主人一樣,推著購物小推車在闊大的超市里購物,在城市的河邊堤岸漫步拍照;也會一家子相約到一處溫馨餐廳,聽著音樂,點些自己喜歡的食物飲料,像眾多幸福家庭一樣,享受著屬于我們曾經想要的幸福。
在我即將邁入五十歲門檻的時候,女兒大學畢業(yè)了,她選擇了回到這個城市上班工作,將她自己以身相許,托付給了這個南方小城。我們開始張羅著為她買房,為她美好的未來規(guī)劃著。
我一直以為,我們是這個城市真正的主人了。在這里妥當安頓了我們的肉身,安排好我們的生活。但隨著年歲的增長,歲月的流逝,我越來越覺得我的身體是逃出了村莊,可我的靈魂似乎還留在十七歲出發(fā)的那個村口。許多來自心靈深處的痛楚和溫暖常常會在不經意之間被觸動,在看似平靜幸福生活中掀起波瀾。
在某次晚飯的餐桌上,面對妻子精心準備的食物,女兒隨意說了一句,想吃奶奶做的鹽菜了。我突然一怔,自己就是吃著母親做的鹽菜長大的。記憶閘門一下子就打開了,我的童年,我的小學中學,哪一頓飯里少了母親的鹽菜。除了鹽菜,還有母親煮的南瓜洋芋、合渣洋芋,過年熬的麥芽苞谷糖,石磨磨漿石膏點制的豆腐。一想起這些,我們一家子停下吃飯,一宗一宗盤點村莊那些原汁原味不曾磨滅記憶美味。
在我們裝修城市新房子時,我自然也會想起村莊的老屋。想起老家門口母親栽下的厚樸和杜仲樹,想起院壩坎上我們種下月季與木槿。也正是因為有這些念想,當老丈人問妻子新房子里還需要些什么時,她不假思索地要了幾盆父親培育的花草。妻子在精心布置廚房時,我甚至想要在廚房里放一個家鄉(xiāng)那樣的碗柜,一個極其簡易的木架子,碗柜旁邊也掛一個粗竹筒做的筷籠子,甚至很容易就想象出有風吹過,筷子們就會像一把占卦人的卦簽子一樣響動,這響聲這些年一直都在我耳邊,并且常常攪動我的胃口。
端午節(jié),我們一家子回了一趟老家。當車拐進村口,那塊熟悉的田園就映入我的眼簾,同時也掀動我的記憶。那一年我曾經在那塊地里種過白菜,那年白菜長勢喜人,每棵總得有七八斤。看著白菜一天一天成熟,又一天一天過了生長期。可就是沒人來收,別說一毛錢一斤,五分一斤沒人要,送都沒人要。那一季村里到處都是菜農扔的白菜,整個村莊彌漫著白菜腐爛的味道。最后我們只好自己把幾畝田的白菜一筐一筐背到田邊的樹林里倒掉,騰出田地來種下第二季,希望第二季能扳回一局。
回到村口,我停下車,到至今還在我名下的那幾塊田地里去走走看看。田地繼續(xù)生長著莊稼,盡職盡責的土地一如既往地為莊稼為雜草野花提供滋養(yǎng)。田邊的幾棵樹依然在六月陽光下慢慢悠悠地晃動,樹葉成片成堆,在風中擠擠搡搡,它們似乎還記得我,似乎認出我就是那個多年前在樹下撒尿的小伙,認出我就是當年那個爬上樹干掏過鳥窩的少年。
我們回到村莊,鄉(xiāng)親們還認得我,很輕易地就叫出我的小名,他們甚至還記得我小時候許多膽大妄為的往事,在鄉(xiāng)親娓娓的敘說中,我覺得自己并沒有走遠,我依然就是村莊田野里一塊普通的泥土,我依然就是山坡上一株常見的野草。
端午節(jié)假后我們從老家回到城里,妻子抱了一捆浸透五月端午露水的艾蒿回來,她挑了兩株氣宇軒昂的用透明膠帶粘在我們城里家門口,這是來自村莊最溫暖的守護,是來自鄉(xiāng)土里樸素的念想。
而像這種來自村莊的念想與滋養(yǎng)一直都在,在我每次給母親的電話里,在我的鄉(xiāng)親每一次進城捎來的大包小包土特產里,在我每次讀到關于鄉(xiāng)村關于鄉(xiāng)土的文字時……事實上無論我身在何處,無論我逃得多遠,去了哪里,這種來自村莊的牽連都會執(zhí)著地跟隨著我。
現在我又離開了村莊,天天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可只要我有稍稍的閑暇,只要我站在高處遙望村莊的方向,就會自然地思念埋在田邊的父親,會不自覺地想起父親墳邊的樹和巖石,想起父親未盡的心愿,其實這是我最大最痛的懷念。我會想起一生都守在村莊里的母親,我想讓她到我生活的城市來住一些日子,讓她來看看城市的成長、城市的模樣,也讓母親站在我家的陽臺上向老家遙望,望一望她一生為之守護的村莊。
一想到這些,我的心又跑回到村莊。我知道我的村莊真是一個十分固執(zhí)的存在,多少年多少代就一直在那里,她生長了多少樹多少莊稼,養(yǎng)育了多少鄉(xiāng)親,又掩埋了多少生命。而我一直在努力逃離,卻一點也沒逃出她的牽掛與掌握。我的村莊好小好小,仿佛就只有手掌那么大,只要她把手掌一握,就會把許多像我一樣的游子,把好多的時光好多的夢想握在她的手心。
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啊,我永遠都逃不脫,她永遠固定地在那個地方等我。
(作者系湖北恩施市英才學校老師;來源:《中國鄉(xiāng)村發(fā)現》2021年第3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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