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在朋友圈到處流行。作為農民的兒子我也寫一篇。
我跟我的一些家庭背景不錯的朋友們說:你們比起你們的父母,你們其實并沒有跨越任何社會階層,你們只是繼續處在你父母的階層上,所以你們所做出的努力,以及你們所取得的成就并不能讓我感到佩服。
不過,我從來并不認為自己能從農村走出來是一件應該感到高興和得意的事情。甚至,我產生了一種特殊的情緒,要是我看到某位農村大學生為自己成為一個市民而感到得意,那可能會激發起對他的輕視。而我的內心只要哪怕生出一絲我成為了市民的得意,那我就會有一種羞恥感和罪惡感,因為在我看來,否定自己的生活經驗等于一種自輕自賤。
所以至今我也沒有把自己看成一個市民,而是一個鄉紳。這來自于我的家族傳統,我曾祖父的父親是一個鄉紳,而我曾祖父也是一個鄉紳,因為文革,我爺爺、父親就成為了農民。所以我對文革就沒有太多好感,不過我認為毛澤東有力的提升了一些佃農、貧農的社會地位,讓這個社會變得更加平等。鄉紳的重要標志就是對鄉鎮公共事務的參與,這在我曾祖父那里得到了很好的體現,我曾祖父曾經建立了一所小學,并且親自擔任校長,同時他要公正的處理鄉鎮的民事矛盾,也需要處理鄉間的婚喪嫁娶事務,通過參與這些公共事務,我曾祖父成為了鄉間德高望重之士。他待人要有仁德,他處理事務要有分寸,他解決糾紛要做到公正,因此他就需要有文化。我從我曾祖父這里就學習到了做人的道理,以及對于公共事務的熱愛。
所以,當我看到很多人說鄉村人缺乏精神滋養,我就感到真的不可以理解。我曾祖父的父親教會了我一個人通過自己的奮斗他是可以改變命運的,而我的曾祖父則告訴了我品德的重要性,以及我們要積極參與公共事務。我們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來為周圍的人增加福祉,而不是成為一個自私自利的人。所以我熱衷于公益事業,在我畢業之后我就到云南鄉下支教兩年,因為這個工作可以為農村的孩子帶來意想不到的好處,而我在北京上學的時候,我就組織同學去敬老院看望老人,去農民工小學去看望學生,我認為這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做這些事情讓我感到快樂與幸福。
我母親雖然是一個農民,但我母卻是我真正的人生老師。我母親從一個種地的農民成為了一個生意人,我覺得她完成了一次巨大的蛻變,因為她憑借自己的勇氣和智慧脫離了土地,她改變了自己的命運。所以我媽以她的行為告訴我:一個人必須不斷的改變自己,而且應該永無休止。我母親時常保持積極樂觀的心態,她懂得生活需要充滿快樂,即使我們的頭頂上烏云密布,我們也應該笑起來,她并不害怕挫折,她總是在我遇到挫折的時候給予我鼓勵,所以我母親教會了我如何保持一顆快樂的心態。我母親有一種寬容大度的品質,她從不糾結于雞毛蒜皮的小事,她教導著我要時刻的去體諒理解別人。我母親從來沒有魯迅筆下的那種封建氣以及小市民氣。所以我母親的存在讓我無法理解魯迅筆下那些底層人之間人吃人的冷酷無情的現象,我也不能理解農民愚蠢無知的描述,至少我母親身上我看不到這一點。目前有一種很流行的說法是,農村走出來的孩子都會有一些心理陰影,我覺得我母親并沒有讓我有這種陰影。
作為一個農民的兒子,我并不認為命運是不可改變的,相反,我曾祖父的父親改變了自己的命運,我母親改變了,我七叔我四叔都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他們讓我相信:我們可以改變自己的生活。我并不認為我自己是一個考試機器才進入云南最好的中學學習,我也不承認我是一個書呆子才進入了一所好大學。我在10歲的時候就開始思考自然的奧秘,我們觀察樹葉的紋理、地下的礦石、天上的星星以及月亮、思考鬼神的存在。15歲的時候我們就試圖探索愛因斯坦的宇宙。我們也并不是一個不善交際的人,我們有自己的朋友圈和社交圈,我們認識最為優秀的青年人,并且和他們一起致力于改變世界。
我并不羨慕那些“高貴”的市民生活,因為作為一個鄉紳的后代,我們也有自己自成一統的精神世界。我們對公共事務的參與,我們對古典文化的熱愛,對慈善公益的喜好,對自然事物的好奇,這些都構成了我們獨特的生活方式和精神世界。我并不打算丟掉我身上的這些東西而去追逐別人的東西。我們所思考的問題絕對不是我如何通過奮斗成為一個中產階級,我們思考的問題是,作為一個鄉村人,我們如何在這個現代世界中發掘鄉村的價值,并把它們貢獻給這個世界。我們到底能為這個世界帶來什么樣的新想象、新價值和新的生活方式呢?我們不會僅僅滿足于成為一個中產階級,而是我們如何把我們自身的生活經驗提升為一種帶有普世性意義的經驗。這個世界多一個中產階級并不能使這個世界有多少改變,相反如果我們能把自己的鄉村生活經驗以有效的手段發掘出來,那么我們將為市民提供新的精神參考,我們也將會提升鄉土上生活著的每一個人的尊嚴。這種工作將變得無比的神圣與重要。
我早期在鄉間對自然的熱愛再一次激發了今天我對于美麗大自然的關注。我們從小生活在藍天白云之下,所以我們將無法容忍霧霾,也無法容忍河流被污染,我們將推進環保事業的發展。與樹木共同生活的經驗,讓我們無法容忍地面上的荒涼,我們將在地表上栽種各種各樣的綠色樹木,精心培育他們成長為茂密的樹林。我們對動物的熱愛將激發我們對天上的、地下的、水里的一切生物的慈悲之心,我們將讓地面繁育出各種各樣的生命,讓每一個角落都生機勃勃。我們會讓向日葵栽種到任何一個村落,讓花朵在每一片土地上綻放。
而我們對整個鄉村生活經驗的珍視和熱愛激發了我們對處于相似困境中的人的同情和理解。我們對城市的底層民眾,以及殘疾人,還有處于弱勢的族群也有同理心。我們自身的苦難激發了我們關注擁有相似苦難的個人。我們并不會輕視那些比我們還要困難的群體,我們會或多或少對處于弱勢的群體,諸如殘疾人、少數民族、非洲人給予關注。這樣我們將消除以輕視他人而獲取的可憐優越感。
所以我對那些把鄉村描述為精神荒蕪、愚蠢無知、各種精神病態壓抑的人間地獄表示完全的不屑于顧,我認為這種描述已經或多或少的淪為了構造市民優越感的工具。我們不可能對這種粗暴愚蠢的話語無動于衷,他們試圖把鄉村貶低得一無是處,他們試圖把鄉村人的一切豐富的內心簡單化成愚昧無知。至少對于我個人,我的生活經驗完全并不是他們描述的那個樣,我深刻的體會到了在北京與鄉村之間并不存在本質性的人與人之間的差別,而是不管在何處,普遍的悲歡離合,人性的丑陋、善良、正直都共同的存在,人間的苦難與幸福普遍的存在于社會各個角落。
抱有上面這種想法,作為一個農民的兒子,我希望那些千千萬萬的農民的兒子應該珍視自己的鄉村生活經驗,請做你們自己,請把鄉村經驗作為一種豐富的精神資源來確證自己,使之提升為一種對普遍人類處境的思考和關懷。
作者:劉明龍,青年思想者,北京師范大學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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