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做好堵車的準備,我上次從市區回縣城,50多公里走了5個小時。”
得知我要回老家過年,在家鄉工作的同學給我“打預防針”。
我的老家在豫東一個小縣,方圓幾百里是一馬平川的平原,連個土包都沒有,但交通卻成了最大的問題。
因為地處三省交界,交通大省縱橫交錯的米字型交通線,每次都把我家“完美錯過”。經濟實力差不多的鄰縣,連支線機場都有了,而我們縣,至今仍是全省最后一個不通鐵路、也不通高速的縣。
規劃中一條連接縣城和高速的一級公路,是全省的重點民生工程,開工已經5年多,卻時建時停,至今沒有修通。這事在去年成了全國性熱門新聞,后來調查說是因為建設資金被挪用,也有說法是鄰縣不愿意配合征地,反正到現在仍然爛尾。
對于交通的落后,除了地理位置的原因,家鄉人更愿意歸結為本地“出人太少”:“要是縣里出了大官,你試試,火車、高速早通了。”
這樣的交通狀況,平常還能應付,但一到春節,大規模返鄉的人和車一起涌入,通往縣城的幾條老舊路,就像被塞滿的火腿腸,撐爆了,堵起來一點譜兒都沒有。
關于春節前后的交通情況,老家有個說法,從北京到省城3小時,從省城到市里4小時,從市里到縣城5小時。雖然根據具體路況略有出入,但經常是符合實際的。
駕車在去縣城的路上,能看到各地牌照的汽車,新疆、云南、廣東、黑龍江……除了港澳臺,全國各地的車幾乎都聚齊了,其中不乏路虎、寶馬等豪車,接近縣城,還看到一輛碩大金黃標志的勞斯萊斯。當然,最多的還是豫字牌的小轎車、面包車。從外地返鄉的人,車是最能直觀展示他們身份和成就的物件了。
敝縣城管部門的領導,也無法告訴我,過年一共回來了多少輛車。他們掌握的最新數據是,在這個總人口150萬左右的縣,過去一年,本地新購汽車超過一萬輛。有的二三百人的村子,就有幾十輛汽車。只有3米寬的村村通水泥路邊,經常可以看到因錯不開身而滑下路邊的汽車。
幸運的是,我這一趟回家之旅還算順利,雖然因為前擁后擠車速慢了一些,但基本沒有堵車。在老舊的省道上開車,駕校學的交通規則基本用不上,平常守規矩的城里人,也要學會見縫插針,經常越過黃線,到對面的車道上驚險超車,否則你可能一直過不去。
好在接我的同學是本地老司機,膽大心細,知道哪里可以繞道抄近路,還能隨時提防兩側不時沖上主路的無牌三輪車。他告訴我,這次之所以沒堵死,是因為沿途幾個占道擺攤的集鎮都被重點清理了,往年在這兒,趕上逢集,個把小時動不了,很正常。
在縣城見到負責城市管理的規劃辦主任時,我才知道這種大好局面確實來之不易。這位剛上任三個多月的年輕負責人,有點大刀闊斧的魄力。在向我介紹情況的時候,他還不時查看微信工作群,里面文圖視頻實時滾動,展示各重點地區疏導交通、清掃垃圾、拆除違建的情況。臘月二十六,依然干得熱火朝天。
這位剛接手城管工作不久的規劃辦主任,也差點成了新聞人物。就在去年年底,當地城管部門因為向三輪車司機“預收全年罰款”,鬧得沸沸揚揚,有評論直指該縣城變成了“鵝城”。后來,城管部門發出聲明稱,征收的不是罰款,而是“垃圾處理費”,并且叫停了預收行為。
“預收罰款”事件雖然暫時平息,卻帶出了城市管理另一個老大難,那就是三輪車。縣城人多路窄,電動三輪車成了運人載貨的重要工具。縣城大街小巷,隨處可見刷紅漆帶敞篷的載人三輪車,以及帶半截車廂的運貨三輪。40萬人的縣城城區,究竟有多少輛三輪車,沒人能說得清。城管部門說,在他們那兒掛牌備案的三輪車,只有200輛,但有知情人估計,通過各種辦法獲得運營資格、或者沒有任何手續運營的三輪車,超過4000輛。
即便在平時,上下學高峰時段,整個縣城主要街道都被各種三輪擠得水泄不通,開車接送孩子的,會被路人笑話,還沒走著快。
對此,城管部門也表示很頭疼。開三輪載客的,大多是留守的中老年人和婦女,甚至有的女司機一手扶把,一手還抱著孩子,確實不安全也不規范。但每輛三輪車背后,都是一個家庭的生計,一天賺個幾十塊錢,買菜零花有了,不可能一概禁止。當然,還有他沒說的原因,也不乏城管人員放水養魚,借三輪車收費罰款補貼自己。
平常都堵成這樣,春節期間又有這么多外地車加入,小小縣城的承載能力,更顯得捉襟見肘。在當地的貼吧里,有人編了一個段子:小小的縣城,一到過年,市容跟非洲一樣,消費跟香港一樣,堵車跟北京一樣,但大家還樂得跟傻子一樣。
今年,城管部門也采取了非常手段,見到占道車,立即拖走扣留,沿途和城區,擺攤賣年貨的一律清理。規劃辦主任告訴我,針對縣城堵車問題,未來計劃在縣城四面各建一個車站,大力發展公交,一塊錢送到家,擠壓三輪車私自運營的空間。
這位規劃辦主任,一邊向我介紹成績和長遠設想,一邊也在訴說委屈。城市管理不好干,各種臟活累活,別人不管的都給了他,而且到現在,他們這個規劃辦,連正式編制還沒批下來。“剛才向縣領導匯報成績,沒想到又挨吵了。”主任說,領導覺得我對自己要求太低,不能只跟過去比,占道擺攤的少了不行,要徹底清走。
他覺得,這個要求有點高,最多也就能保證這兩天,一到臘月二十八九,都亂死了,哪管得過來。“再說了,街上沒人擺攤,一點也不堵車,哪還有過年的氣氛?”
縣城的父老鄉親們,似乎也頗贊同這樣的觀點。除夕前后,各處爆聲隆隆,煙花綻放,一片喜慶;年后走親戚,各色車輛一齊出動,把縣城街道和鄉村毛細小路填得嚴嚴實實;消費不亞于北上廣的飯店家家爆滿,食客們吃得紅光滿面,心滿意足;縣城最繁華地帶,霓虹閃爍,流光溢彩,對面不遠的馬路邊,堆滿了鞭炮碎屑和生活垃圾,有的直接在馬路中間焚燒,濃煙四起,和鞭炮的硝煙一起,彌散在過年的空氣中。
像煙花一樣,過年的熱鬧也是短暫的。過了初五初六,這些或豪華或普通的車,要載著其中很多人再次離開家鄉,填滿那些變成“空城”的大城市。
這個有150萬人口的農業縣,主要任務似乎就是給大城市輸送人口和資源。沒有資源、沒有產業,人均耕地一畝左右,這里也沒有辦法留住這么多人。齊全的娛樂消費場所、拔地而起的大小樓盤,也無法讓他們長期停留。
過個年,讓這個交通不便的小縣城,嘗到了“大城市病”的感覺。這種困擾,隨著很多人的離去,會得到緩解。但是,要治故鄉空心化、不平衡的發展之病,比這要難得多。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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