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題:消費競演下的生育選擇
一、村莊家庭生育觀念的變化
每次新年返鄉期間,父母總會與我兄弟二人聊一下村莊發生的新變化,特別是要強調下誰誰結婚了,誰家都有小孩了,以便從側面催促我倆早日成家,好讓他們早日抱上孫子孫女。在我的記憶中,農村家庭或多或少都還持有傳統的重男輕女、多子多福觀念,一些家庭甚至不顧一切的要生男孩。就在十年前,鄰居小叔結婚了,老婆帶來了一個女兒,婚后第一胎生了個女孩,小叔不滿意,過了幾年終于要了個男孩,可是小叔還是不滿意,嫌一個男孩孤單,也怕以后村上人欺負,便不顧鄉鎮計生部門和村干部的阻撓和勸說,“東躲西藏”又要了一個男孩。
當然,村上不惜一切要男孩的并不止這一家,村上馬華前幾年“要妻”或“要兒”的選擇致使村民茶余飯后經常調侃馬華“現在急找老婆,早干嘛去了”。具體情況是這樣的:幾年前,馬華已育有兩女,全家都為即將出生的小兒子高興,可是在孩子生產時意外發生了,醫生告訴馬華,老婆和孩子只能選擇一個,馬華決然選擇了“保兒子”,老婆就難產而死。以至于現在馬華急找老婆,卻苦于無人介紹。要男孩的動力似乎在村莊內一直都比較強,至少在兩年前村莊上二胎及以上的純女兒戶應該算是沒有的。為何說“應該算”是因為大伯老婆雖然生了四個女兒不得已作罷,但是后來還是在外抱養了現在的小弟。
如今村民不再像上一輩人那樣“不生兒子,誓不罷休”,而是最多會選擇生育二胎,反倒是兒子多了讓人愁。其實生男孩的觀念還是比較強的,不過不再是傳統的“多子多?!庇^念,而是一個男孩就可以了,即使沒有也不會過于強求。俗話說的好,“一個挺好,兩個負擔不了,三個就要受苦受難了”。為了達到家庭“兒女雙全”的生育理想,相當一部分家庭會通過醫療技術的手段進行胎兒性別篩選。
2013年村莊小輝經別人介紹與同村女孩小盼喜結良緣,讓全家高興的是第一胎就生了個大胖小子,不用擔心“無后”了。按以往生育觀念,下一胎要個男孩女孩都可以,是男孩有個伴,也不會被別人欺負,這也是以前村莊上家庭更傾向的一種;要是女孩,正好“兒女雙全”。但是,面對現實,夫妻二人卻猶豫了。小輝今年28歲了,四、五年前在外地打過一段時間工,回來后就沒有再出去。其父是個包工頭,在三里五村幫別人建房子,小輝從外地回來后沒找到合適工作,就跟著父親一起建房,當父親承包房屋不多的時候也會去附近檔發廠干一段時間,這樣下來一年大約有三、四萬元的收入,但除去家庭一年的開支外,一年實際存款也就一萬元左右。
如果是一個男孩,或許夫妻二人今后努力打工,在兒子結婚的時候就可以“有房有車”,不至于在婚姻市場上處于劣勢。但如果要兩個男孩,情況就不一樣了,反而做什么事情就像是有圈子套著一樣,跟有一個男孩的家庭比不起,別人蓋樓房,自己只能低頭蓋平房。衣、食、住、用、行都不能緊隨村莊社會不斷拔高的消費標準,事事都可能要低人一等。而且兩個兒子的家庭結婚成本更高,女方會要更多的彩禮,因為她們擔心婚前不要,以后就可能不是自己的了。想想目前的生活境況,小輝夫妻二人商定不能再生男孩,否則壓力太大,負擔不起。另外,小輝深知母親的辛苦,他說:“我媽養了我兄弟倆,一輩子只能看人吃、看人穿、看人住樓,自己啥福也沒享,我不想這樣過一輩子?!毙》蚱逈Q定不再走母親的辛酸人生路。可事與愿違,去年年初小盼懷孕了,在焦急等待了幾個月后,在小醫院(私人)檢查是個男孩,只能不得已放棄;在既期望又擔憂中,去年秋,小盼又懷孕了,可是等了幾個月卻是與上次一樣的結果。原本小夫妻計劃連續生下“一兒一女”之后,兩個孩子留在家由其父母照顧,兩人趁年輕一起外出打工,積蓄一些錢財。目前,小夫妻還在為生育恐慌著,但他們依然堅持要個女孩。
二、村莊內部激烈的消費競演
我的家鄉地處華北平原,耕地條件較好,隨著農業機械化的不斷推廣,種田不再需要鋤頭,也不再需要什么技術。播種季帶上種子,站在田間地頭,一會地就種完了;收獲季,站在田間地頭等待收割,多花二十塊,糧食就拉到家了,甚至有時候在田地里,就把糧食換成錢了。但是,現在村民都不愿意種地,刨除化肥、農藥、種子錢,種地不怎么掙錢,收成好的時候就是千把塊。但是又不得不種,不種地不僅沒這點收入,而且還沒糧食吃。村莊中的老人是比較“惜地”的,可能也源于他們這輩人經歷過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所以如果兒子外出打工,他們還能幫兒子在家種地。正是由于農業機械化的發展,留守老人是能夠比較輕松地把責任田管理好,通過繼續在土地上刨財富,能夠比較好地實現自我養老,而且是靠自己的勞動養老,他們對生活相當滿意。可年輕人要是堅守在這一畝三分地上,肯定會被別人說閑話,生活也無法富足。因此,越來越多的村莊青壯年勞動力選擇進城務工,希望通過在外的勤爬苦干,改善家庭的生活狀況。
隨著村民不斷參與到市場經濟中,扁平化的村莊社會結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與前些年村莊勞動力基本進入城市建筑工地不同,現在工作職業類型越來越多,現在有開假發廠的、假發原料生產作坊、淘寶店鋪(已具規模)、在外開大型超市、裝潢公司、做頭發買賣生意等等,當然還有相當一部分村民游走在城市建筑工地。隨著村民職業日益多樣化,村莊階層分化日益凸顯。同時,市場參與帶來的收入分化不斷被轉化為村莊消費競演,村民日常生活中的衣(講究牌子、價格)、食(講究吃喝檔次)、?。ㄐ聵欠浚?、用(講究“你無我有”)、行(小汽車)逐漸從私人生活轉向公共舞臺,衣、食、住、用、行的消費成為了自己在村莊中社會地位或身份的展現。村莊上層為了顯示自己的經濟實力和身份地位,他們拒絕接受村莊大眾消費文化,并要與村莊中層拉開一定消費差距。因此,他們在衣、食、住、用、行等各個方面都可以說是在遵循奢侈標準,比如抽好煙、開豪車等。
在我們村上家里有車已經不是什么新鮮事了,但是買輛豪車卻是個新鮮事。本家小弟小鵬去年剛大學畢業,卻已是三里五村的“名人”。小鵬2011年開始讀于河南某普通二本院校,當時正值淘寶熱,大一暑假便到親戚表哥家學做淘寶生意,之后便開始自己在網上經營化妝品,就這樣到2014年暑假,他既購買了一輛寶馬520又在縣城購買了一套兩層門面房,這一舉動在熟人村莊里“炸開了鍋”,隨后他經營的公司(淘寶和國際發條貿易)依然景氣,小鵬很自然地成為了村莊新上層的代表。當然,村莊“舊”上層也不甘示弱。郭晉在村莊上算是出名的有錢人,大約在2005年的時候通過動用關系在農村信用社貸款100萬,正是通過這筆錢,他在村上建立了假發加工廠,之前生意比較紅火,雖然現在不太景氣,但是依然維持著自己有錢人的身份。郭晉在2010年前后購買了一輛奧迪Q5,為了繼續表現自己在村莊的地位和身份,在2015年十月兒子大婚之時,不僅婚宴奢華(煙、酒、酒店檔次標準在村莊上都是首屈一指的),而且購買了寶馬740作為婚車。
當然,小鵬和郭晉是村莊上層消費競演的個案,并不意味著普通村民的消費競爭就不激烈,雖然面對村莊上層的奢侈消費標準只能望而卻步,但他們依然希望達到“有房有車”的基本標準,這不僅關系到自己在村莊中的地位和身份,也關系到家庭再生產能否實現。
為了能夠與底層村民“劃清界限”,但又無經濟實力追趕村莊上層的奢侈消費競演,因而中層村民希望通過完成“基本”標準來確立自己在村莊中的身份地位。由于中層村民長期在外打工,勤爬苦做,為的就是返鄉時能負擔得起體現身份地位的消費“標準”,雖然并不像上層村民樣樣講究奢華,但也要跟得上村莊消費標準變化的節奏,否則會被邊緣化,在村莊公共生活中失去地位和話語權。由于在外打工的不穩定性,如果勤儉節約,每個勞動力大約有三、五萬的收入,但仍然很難應付村莊日漸高升的消費標準,比如村莊上前幾年人情喜錢20到50元不等,現在至少100、200元,誰要還是拿50元還人情是會被別人說閑話的。因此,中層村民并不關注日常生活的“品味”,而是把家庭消費的關注點凝聚在過年期間的日常生活、儀式性消費、建房/買房和小汽車上。通過這樣的消費策略,動員全家力量達到體面的生活標準。
三、市場邏輯下的婚姻消費
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及全國各地交通的便捷,農村青年的通婚范圍迅速從本地區延伸到全國,由于目前適婚男女比例嚴重失衡,致使女性在全國婚姻市場上占據著絕對優勢的地位。而村莊適婚年齡男子要想順利迎娶新娘,就必然要展現出能讓女方過上幸福生活的經濟實力,因此不計代價的建房/購房或買車以及高額彩禮的支出都成了追求女性的籌碼。同樣,女方在婚姻市場中的優勢地位必然使她更傾向于挑選具備滿意條件的男性。從而婚姻的成功締結很少考慮男女雙方的愛情,而是被市場邏輯所代表的預期幸福決定著,金錢和消費能力成為了婚姻合適與否的標準。正因為如此,為了順利實現家庭的再生產,相當一部分家庭“即使是打腫臉也要充胖子”,通過親朋好友借/貸款建房/買房或者買小汽車,從而增加男方在婚姻市場上的籌碼,避免成為光棍的可能。
還記得母親曾經說自己是坐著自行車被娶進門的,可現在誰家要是只有自行車,兒子就只能等著打一輩子光棍了。當今社會適婚男女比例失衡嚴重,也致使結婚代價越來越大,標準一高再高。先說彩禮,從七八年前的一萬一(萬里挑一)、到前幾年的一萬七(萬里挑妻)或兩萬二(成雙成對)、再到近一、兩年三萬、四萬不等,去年有家最高要了七萬(并不是該家庭有多么有錢,而是因為家中有兩個男孩),這就是結婚必須的標準;其次,家中要有車。為了讓媒人看到家庭為結婚的準備,也為了向女方展示自家的經濟實力,家里要有一輛五萬到十來萬不等的小汽車,這是基本的標準。否則,有錢人的兒子可以挑來挑去找一個滿意的老婆,而本家兒子只能面臨無人說媒的境況。據初步統計,前年整個村莊一共22輛家用小汽車,而去年到年底全村有47輛,其中有近10輛是為婚姻做準備的;再次,有房。現在村上青年結婚要求婚房可以分為兩種:家中有新房(樓房)或者城里有房(可以是父母付了房屋首款),沒有準備婚房對于適婚年齡的男子來說無疑要冒著成為光棍的風險。這些結婚的“基本”標準,對于村莊上層來說是比較簡單的,他們甚至不滿于這樣的標準,要搞得更耀眼,各個“標準”都要提升,比如買輛奔馳、寶馬這樣的好車。而對于普通村民來說,僅靠在外打工的收入很難承擔起這些婚姻“標準”,但又不得不盡力按這些標準消費。
目前,村莊適婚男女婚姻匹配已經面臨著不小的窘境。具體來說,面對日益走高的本地婚姻標準,家庭或個人條件較好及獨生子往往可能娶到本地女子,而家庭條件一般、多子或個人身體小缺陷更可能娶偏遠地區(貴州、廣西、云南、四川等地)的女子,家庭條件差或個人身體存在缺陷有更高成為光棍的風險。在村莊上,娶外地(偏遠地區)媳婦往往會被別人嘲笑,大部分人認為是“沒本事”的無奈選擇。正因為如此,一些父母勤勤懇懇勞作,只為到兒子婚齡時有能力展現出女方渴望的幸福資本,但另一方面,家庭在不斷追逐婚姻消費標準的同時,也使自身家庭背負了巨大的經濟壓力。最后,婚后的實際“不幸福”與婚前的“預期幸福”形成巨大反差,無疑也更可能導致村莊家庭婚姻的破裂。
四、消費壓力下的生育策略
在市場經濟滲透進農村以前,均質化的村莊社會結構沒有誘導村民熱衷消費競演,村民辛勤勞作,他們沒有感受到太多村莊社會的競爭壓力,過著安靜但幸福的日子。他們不必過于擔心子女的婚事,在本地可以順利實現婚姻匹配,他們把一生都傾注在子女身上,人生價值和意義在于家庭生命的延續。而隨著村民參與市場經濟的深入,現代化進程帶來的繁榮景象不斷刺激著他們,特別是村莊青年一代,他們的人生意義和價值發生了分裂,不僅關注家庭生命的延續,而且注重自我價值的實現,他們不再像上一輩人那樣只知道辛苦勞作,開始注重生活的享受,希望在村莊身份地位的爭奪中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一方面,不斷卷入村莊內部的消費競爭。為了自身面子和村莊身份地位的爭奪,村民卷入了激烈的消費競演中,村民不惜花光在外辛勤積攢的收入,蓋的樓房空著,買的車停著。另一方面,為了家庭生命的延續而卷入到婚姻消費標準的競爭中,“有車有房”成為了婚姻介紹的基本標準。
在村莊內部消費和婚姻市場競爭的雙重壓力下,“多子多?!庇^念失去了家庭經濟能力的支持,甚至對多生育男孩產生了恐慌,多一個兒子就多一套房子、一輛車,也難怪村莊實現“一兒一女”生育理想的家庭會花費五、七千到一、二萬元不等請民間“歌舞團”演出。為了在保持村莊地位消費和子代在婚姻市場中的競爭能力,農民理性地對生育性別進行“一兒一女”的篩選。然而,即便如此生育策略可以避免子代成為光棍的風險,但傾盡全家力量參與到村莊地位爭奪中,不僅耗盡多年辛勞積蓄,而且并沒有真正實現家庭階層地位的向上流動。
(作者系西安交通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博士生)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新鄉土 微信號
(掃一掃,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