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對山西長治郊區張莊大隊書記王金紅來說,“這一年很難”。每次到上邊開會,領導都講,不管什么理由,必須跟中央保持一致,“別的村都搞了,就你不搞?”張莊“不一致”的地方是,還在堅持搞集體化,土地沒有“承包到戶”。
作為當時中國農業機械生產率最高的村莊之一,張莊不愿分地是有自己的想法,與分田到戶相比,使土地集中顯然更加有利于大型農業機械的推廣和使用,但在1980年的改革氛圍下,分地與不分地,并不是一個簡單的技術問題,而是一道復雜的政治和民心的公式。而這個公式,不僅僅在1980年代,更是從1940年代就左右著張莊土地的分分合合。
潮流
其實,分地單干這事兒,王金紅并不陌生。1977年開始,動靜陸陸續續從外地傳過來,“說的最多可能就是安徽小崗村了”,而離張莊最近的例子則是山西聞喜縣孫炳新。
1978年春,24歲的聞喜縣南郭三隊隊長孫炳新大膽嘗試,把棉花承包給幾戶村民管理,每畝上交120斤皮棉,剩下的歸個人。秋收的結果,19戶社員承包地棉田總產8000多斤,比上年翻了一番還多。次年春天,孫炳新把隊里的土地全部都承包給了社員,還把牲口、農具也分了下去。南郭的其他兩個生產隊也仿效,全部包產到戶。
1980年,在中央長期規劃會議上,時任國家農委副主任的杜潤生,提出先在貧困地區試行包產到戶,鄧小平發話表示贊同。但在隨后召開的中央省市區第一書記座談會上,多數與會者不同意“只要群眾要求就允許包產到戶”這條原則。他們主張僅限貧困區,其他地區明確不準。貴州省委書記池必卿在會上插話說:“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我們貧困地區就是獨木橋也得過。”這句話成為概括當時會議氣氛的名言。
意見嚴重不統一使得會議無法繼續。于是杜潤生和胡耀邦、萬里商量對策,杜潤生巧妙地改寫文件,最終形成后來著名的75號文件。
杜潤生后來回憶說,最重要的變化就是在前面加了一段:集體經濟是我國農業向現代化前進的不可動搖的基礎;但過去人民公社脫離人民的做法必須改革。在現在條件下,群眾對集體經濟感到滿意的,就不要搞包產到戶。對集體喪失信心,因而要求包產到戶的,可以包產到戶,并在一個較長的時間內保持穩定。
10月,運城地委工作組到聞喜“糾偏”,批判并糾正南郭三隊的做法。然而次年3月,山西省委書記霍士廉來到聞喜考察,又肯定了南郭大隊的做法,要求大力推廣孫炳新的經驗,繼續完善土地聯產承包責任制。
經過過一年一變、反反復復的階段之后,進入1981年,盡管仍有少數地方領導堅持認定農民“包產到戶”是搞資本主義,嚴加防范,嚴厲壓制,但人心所向,大勢所趨,包產到戶已經成為了不可阻擋的主流。
對于聞喜縣的“包產到戶”的起起落落,張莊都是一種旁觀的心態。但到了這一年年底,張莊也撐不住了。“我們弄這個是最遲最遲的。”王金紅說,“全長治都分了,就你不分?影響責任制的落實,帶來負面影響。”顯然,對于這個中國行政級別最低的村官來說,潮流所致,并非個人能夠抗拒。
反復
“分了之后,韓丁來了,他很不高興。”王金紅說,“他回北京之后找到杜潤生說,我不干涉你們的政策,但張莊有自己的特殊性。”
韓丁,美國人,1948年參加了由北方大學教職工組成的張莊村土改工作隊,并以張莊土地改革為背景創作完成了長篇紀實著作《翻身》,這本書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拉鐵摩爾把它與《西行漫記》和《中國震撼世界》一起視為描寫中國革命的“三大經典”之一。周恩來總理稱他是“中國人民患難與共的老朋友”。
1982年秋天,韓丁重返張莊。他認為張莊之所以有特殊性,就是因為在集體化的基礎上,農業機械化搞得好,如果土地一分,就什么都沒有了。那時候,張莊“平均下來,每人每天可以生產400斤糧食,在全省算是最高的了。和東北的友誼農場差不多。”王金紅回憶說。為此,1979年,張莊被定為山西省農業機械化試點。這對于張莊來說,無疑是個巨大鼓勵,“全省就兩個”。
不僅僅是勞動生產率高,按王金紅的說法,張莊之所以不愿分地,還在于集體化帶來的種種實利。“一是工分高,其他大隊一天只能合幾毛錢,我們是一塊。另一個是合作化這么多年,分了之后,沒有車,也沒有農具,就感覺麻煩。”
“79、80那兩年,集體一年發26萬,每個村民100塊錢,當時一輛自行車,也就130來塊。建新房,我們補助100塊。安水管不用交一分錢。接到家里你吃水就行了。”
正是因為如此,無論是韓丁,還是王金紅,都不愿意分地。韓丁是擔心分地之后,機械化的成果不保,而王金紅除了機械化,還擔心集體化所帶來的實利減少。
韓丁回北京沒多久,中央省市聯合調查組來到張莊。張莊的地還是分了,但作為一種妥協,張莊又進行了一些調整,到了1982年春播的時候,每人再收回3分地,總共700畝,還是由原來的機械隊搞試驗。第二,已經分下去的地,按品種規劃,原來種什么,現在這一大片地還種什么,方便使用機械。
分分合合
實際上,關于張莊土地的分分合合,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張莊是晉東南最早進行土改的村子之一。1947年10月,中共中央公布了《中國土地法大綱》。經過一段大張旗鼓地宣傳發動,太行三地委(長治地委前身)于1948年1月,集中各縣縣區干部到鹿家莊整黨。整黨結束后,中共潞城縣委根據《土地法大綱》精神,重新部署土改工作,并于2月份派出土改工作隊,首先深入11個基點村開展工作。五區的張莊就是基點村之一。
而韓丁,就是在這個時候,隨著土改工作隊來到張莊的。
1947年,聯合國救濟善后總署捐贈一批拖拉機給中國,并且招收志愿工人使用這些農機,韓丁應召作為拖拉機技師第三次來到中國,他在晉冀魯豫邊區冀南地區負責一項發展計劃。但是農機沒有燃料,無法使用,韓丁只好離開農村的工作。當時,應在山西長治附近(潞城)成立不久的北方大學的邀請,他到校教授英文。
韓丁找到校長范文瀾,請求參加土改工作,學校后來批準他以觀察員身份到張莊村。韓丁踏進的第一家,就是王金紅的爺爺王文斌家。王金紅當時只有5歲。“這是一個偉大的時刻。這一時刻,是我一生中最想看到,最想投身的時刻。”他在《翻身》一書回憶道。
土改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分地。從1945年共產黨軍隊解放張莊后,貧下中農開始分田地。僅1946年一月的四個星期內,就進行過兩次大的運動,運動結果是“從大大小小的剝削者手里沒收了總共一千三百多畝土地,還從各種機構沒收的三百多畝,這些差不多占全村五千五百八十畝地的四分之一,牲口、農具、糧食、房屋的情況也一樣。”到了1948年,“土改在農業生產者之間創造了基本的平等。”
這種均分土地的狀況讓所有人都感到樂觀,就連張莊土改工作隊隊長蔡勤也不例外,他在調離前對農民們說,“土地問題解決了,沒有什么能擋住我們”,“ 將來,我們要人人都勤勞致富。”
也正是在均分土地的基礎上,張莊農民獲得了“租佃自由、雇工自由、借貸自由、貿易自由”,韓丁觀察到,“這四大自由為城鄉私有經濟的發展提供了基礎。這樣,一方面,個人致富,另一方面,為由于抗戰、內戰和社會劇變,經濟被大大削弱的廣大解放區提供了充足的糧食、布匹、手工業和工業產品。”
但問題很快出現了,重新分配到土地的農民僅僅在三、四年后,就又開始出現了分化。1950年長治地委對15個村莊、3394戶農民作的調查表明,13.7%的農戶賣了地,9.6的人還在出賣勞力,這些新富農戶大部分的收入要從別人的勞動中獲得,他們占全部人口的1%。1951年對張莊附近5個村莊的的調查表明,土改5年以來,有95個農民為了婚喪用錢賣出了284.11畝耕地,有99戶農民買入了耕地。
而這些新出現的“剝削者”,“大部分是土改前很窮的農戶,他們在土改后很短的時間內學會了如何富起來。”
互助組到集體化
不僅僅是土地買賣的問題,分地后,由于沒有足夠的耕畜、馬車、犁具和牲口拉的播種機,貧窮的農戶,幾戶才擁有牛的一條腿,有犁卻沒有車,有車卻沒有犁。
在這種情況下,一種基于土地各自占有基礎上的合作模式出現了,那就是農戶之間在自愿的基礎上組成“互相組”。 互助的基本原則是“互助自愿”,相等勞力或相等價值彼此交換,應實行民主管理。
在互助組階段,各家各戶在互助的基礎上交換勞力、畜力和大農具,小孩對小孩、成人對成人、牛對牛、車對車。被劃成了一、二、三等的耕畜定有不同水平的拉力,以相等的比率來交換。照習慣,當個人、家戶的貢獻不可能平衡時,小組就以糧食來補齊,這樣,沒有人占便宜也沒有人得負擔別人。
盡管互助組的模式看上去十分公平,但其中的換算卻異常復雜。“實際上,這樣等價交換有時是會有困難的。”韓丁說,因為,并非所有的糧食都一樣,重量、濕度、是否發霉,都會影響一斗糧食的價格,量具(例如斗)有時也會與標準不符。而且,對人力的估價也難免有些主觀因素。
不僅僅如此,那些占有生產資料的農戶,顯然會從這種“互助”中得到好處。韓丁舉了個例子。互助組中的一個農民有一頭好的耕畜,它一天的勞動可以換來一個人力5天的勞動。農忙季節把他把這頭耕畜借出去,就可以換取大量人的勞動力。數量之大,以致于根本不必為別人干活,甚至很少給自家干活,而向他借耕畜的人則要加倍干活。這樣顯然違反了“按勞分配”的原則,而更像是按擁有的財產分配,是一種更隱蔽的剝削。
最后,村委會按市場價格為所有的牲口估了價,因此,牲口的主人不得不把它們賣給了新成立的合作社。耕畜成了集體的財產,由集體喂養和管理。
從牲口到大農具,最后到土地,原本經過土改分配給農戶的,現在又一步步收歸集體。集體化的結果是,農村又能恢復土改時的最初目的——“公平”。
為了平衡不同農民之間的個體差異,生產隊還為一百多種不同的農活制定了標準——一天的工能鋤多少畝地、能拉多少車糞、能犁多少地、能種多少玉米。一天完成滿工作量的人可得10分。但是有些工作不能以個人的貢獻而輕易地定算工分,這樣情況下,小隊根據每個人的力氣和技術來定工分,最好的每天可得12分,最差的得4分。
但也正是為了追求這種“公平”,集體化不得不付出相當大的代價。在產量低的地方,社員們所付出的勞動只能掙得剛剛夠吃自己吃的糧食,這時,往往口糧和福利就要用掉生產隊上所有的收入,所以就沒有剩余可以去獎勵勤勞的和有技術的社員。
“在這樣情況下,會挫傷了積極努力工作的,因為他們會覺得他們勤勞工作,但收入并不高于不努力工作的人,這樣的平均主義,不但會引起士氣下降,連糧食產量、收入和生活水平也會隨之下降,情況就會越來越糟。”韓丁寫到。
左右為難
也正是為了解決這個矛盾,韓丁大力提倡在集體化的基礎上,推行農業機械化,提高勞動生產率,而這正是事關集體化生死的大問題。
還是在1974年,韓丁重返中國,住在北京飯店,他邀請王金紅到北京見面。“請你來,是想和你談談張莊的農業”。韓丁說。他對王金紅說自己在美國一個人種2000畝地,平均下來,每天生產1萬斤糧食。而張莊呢,每個勞力拼死拼活,一天頂多生產二三十斤。
“王金紅,你可以不可以種上幾百畝?”韓丁用激將的口吻說。而王金紅則沒有絲毫猶豫回答道,“沒問題!”
回來之后,曾在電力基建局當工人,懂車工、電工、鉗工的王金紅,就按照韓丁給的圖紙資料,自己找材料,自己摸索,硬是做成了噴灌系統、螺旋提升機、烘干機等農用機械,而且還參加了兩次全國農機推廣會。
機械化立刻讓張莊的勞動生產率大幅提高,過去流大汗出大力也干不完的農活一下子變得輕松起來。村民們都開玩笑說,“這下好了,咱們輪流種地,各家干過一年,就歇上十年八年。”
但機械化能夠解決生產率問題,卻不能解決人心問題。糧食生產再多,畢竟是集體的,而不是個人的,分配再平均,總還是無法做到讓所有人滿意。“集體化的時候,總的來說,是給大隊干,給集體干,不是給自己干。一天給你記十分工,但要到年底才能分,腰里沒有實惠東西。而有人跑副業,今天拉一趟磚,錢就來腰里了。這個最實際。”王金紅說。
如果說,農民個人是因為現實利益的打算而消解了集體化的心理基礎的話,那么機械化多余出的勞動力出路問題,則成為決策層不得不考慮的現實問題。在張莊,實行機械化,一下子富裕出300多個多勞力,而張莊通過自己辦焦化廠、瑪鋼廠、磚廠消化掉一部分,而對于整個國家來說,張莊不過是千千萬萬個村莊中的微小粒子而已,又有多少個村莊能夠像張莊一樣,把所有富裕出的勞動力都解決好?
有媒體稱,曾有這樣一場對話,在韓丁和杜潤生之間展開。韓丁說,“我不干涉你們的政策,但張莊有張莊的情況,不能一刀切。”杜潤生則回答,“你有一個張莊,我得考慮整個農村。中國有多少地方不分地就得發救濟糧,甚至餓死人?”據王金紅回憶,“我聽調查組的人講,杜潤生還說——可能沒有當面——你韓丁自己在美國搞的不也是責任制?”
出路
王金紅最終還是沒有頂住壓力,張莊的地分了。而當年作為妥協,保留搞機械化試點的700畝土地,最后也因為村內人口增加陸續承包給個人了。“因為新增加人口的,就要調節一些。生個孩子,30年后才有地,怎么辦?”王金紅說。
2004年王金紅退休了,不再擔任書記。退休前,他曾去參觀過南街村,說起來既羨慕又遺憾:“華西,南街,就是我們當時走的路。人家沒分,我們分了。集體的力量和現在的有利條件結合,現在的經營方式,效果特別好。”
但對于再回集體化,他卻又表示出自己的憂慮,“從農業上替下來的勞力沒有出路,機械化就不能成功。”張莊全村2000多畝土地,3000口人,一半是勞力。“上學一年能走幾個?去外邊打工,沒有技術,沒有門路,到長治打工,掙個六七八百,一算下來剩不下幾個。”
“現在的問題是,即便出去打工,也是沒有保障,所以對大多數農民來說既不能出去打工,也不敢丟地。”
除了勞力出路,還讓王金紅擔心是利益保護的問題,這在王金紅口中是“管理”的問題,而這無論對于集體,還是對于個人都是個難題。
他舉了個例子。“水利局租了我們村200畝地,種土豆。成熟的時候,白天有人挖,晚上也有人挖。東西保不住。”
但在美國,這就絕對不存在。從1987年到2004年,王金紅去了六次美國。就住在韓丁那2000畝的農場里,“那是他私人的。誰敢來?不管是政府,還是其他人,我不同意,誰敢來?”而在中國,“我有1000畝地,你沒有地,會出問題!會嫉妒,會眼紅。”
而對于今后的出路,這位書記的回答是,“人散了,不好辦了”。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破土網
(掃一掃,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