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在粵西德慶，趕上一個近500人的大會，至今難忘，忍不住提筆追記。文中的縣委書記譚培安早已升遷他處。
是時，春節剛過，來自各鄉鎮的干部、種果專業戶、農業技術人員，冒雨趕到縣信息中心的大禮堂。主席臺上坐滿德慶縣四套領導班子的主要成員，甚至還請來當地駐軍的首長。在一個人口僅28萬人的山區農業縣，這樣的會議規模和級別，稱得上空前。更加惹人注目的是，這既不是一個慶功祝捷的大會，也不是一場招商引資的作秀，而純粹是“在農言農”的盛會——由中共德慶縣委和縣人民政府聯合召開“建設中國現代效益農業強縣”動員大會。與會者人手一套會議材料，包括《建設現代效益農業強縣德慶縣農業技術人員培訓實施方案》、《建設現代效益農業強縣鎮（街道）級農業技術推廣機構設置及人員聘用實施方案》、《建設中國現代效益農業強縣資金扶持實施方案》、《建設中國現代效益農業打造人均一畝收入超萬元貢柑沙糖桔產業基地實施方案》、《建設中國現代效益農業強縣科技推動實施方案》、《建設中國現代效益農業強縣優質蔬菜基地實施方案》。縣委書記譚培安說，“這么多文件，是為了讓每個農戶得到有效的政府服務”。
依照慣常的經驗，人們大可發問：這是不是政府“逼農致富”的又一個典型？會不會再現“民怨載道”的結局？但細心的人不難發現，在德慶政府所頒發的這一系列“實施方案”中，沒有一個是屬于“擾農”的命令式的生產“規劃”，它全部致力于農業的產前、產后服務。
德慶政府對農戶生產既不訂計劃也不下指標，但在6萬多農戶中，種植柑橘的已達5.2萬戶，種植總面積近20萬畝。4年來，農民種柑面積年均增加5萬畝。早年前往珠三角打工的德慶人也陸續回流，返鄉當起“柑老板”。而農民收入增幅之快更是有目共睹：2003年春節，全縣農民從農信社提出2000多萬元存款過年；2006年春節，農信社新增全縣農民存款9800萬元；據估計，2007年春節，德慶農民的存款可能突破2億元。德慶已成為全國農村農民收入增長最快的地方之一。
德慶農業及農村經濟持續迅猛發展之路，已被專家譽為“德慶模式”。細究之下，“德慶模式”似乎可以具體表述為：“服務型政府”+“企業化農業”。
在農言農：農業還可以有所作為嗎
所謂“模式”，當然暗含著該“模式”具有潛在的價值或借鑒的必要。而致力發展山區農業經濟的“德慶模式”首先碰到的質疑是：農業還可以有所作為嗎？
在WTO的貿易規則下，中國農業越來越被人視為弱勢產業。加上全國上下一片工業化、城市化的浪潮與呼聲，農業的確被進一步邊緣化了。但象德慶這樣縣財政年收入只有1.3億元的經濟欠發達山區，招商引資辦工業區又談何容易？退一步說，即使招商引資順利，也不一定要復制沿海發達地區的工業化模式。“有人譏笑我是一個不搞工業的書記，這其實是一種誤解。從全國角度看，工業化、城市化是絕對需要的，現在德慶的工業發展勢頭也很好，特別是農副產品的深加工業發展很快。但現階段，我們還是必須老老實實去解決農業生產中的具體問題。”譚培安書記所說的“農業生產中的具體問題”并非諸如種子、化肥、水利那么簡單，他是要以企業化乃至工業化的手段經營農業，做到農業勞動者素質強、農業綜合生產能力強、農業主導產業強、農業科技服務強、農業社會化組織強。在他的視野里，農業絕非落后產業、淘汰產業，走效益農業強縣之路就是走具有中國特色的農村工業化之路，現代高效農業本身就是工業化鏈條中的一環，工業化不僅僅是辦工廠，工業化與企業化市場化的農業并非相克相斥，企業化市場化的農業可以大有作為，前景廣闊。
跳出“三農”解決“三農”：政府如何服務農業
大凡“模式”，如果有推廣的價值，還得問一問有沒有推廣的可能。事實證明，德慶農業與農村經濟的起飛并不是政府投入巨資的產物，而是政府對農民及農業生產、銷售等各個環節服務到位的結果。而政府能否服務到位，關鍵在認識，在于愿不愿服務，而不在于能不能服務。“不能把政府資源僅僅理解為財政資源，必須發揮政府的組織資源的作用，而這正是目前農村和農民最缺乏也最必需的，三農問題難就難在政府的服務不到位。如果各家各戶僅關注自身的一畝三分地，在三農內部解決三農，那是永遠無解的，必須跳出三農解決三農”，譚培安還深有感觸地說，“抓農業，沒有書記肯定搞不了，因為原先的體制機構難以適應現在農業的發展，不知道如何幫農業，不知道農民需要什么，所以現在必須協調很多事情”。
現在的農民也許懂得耕地，但不一定懂得種高效農業田；現在的農民也許懂得收割，但不一定懂得市場和經銷。這都需要政府及時甚至超前地提供服務。譚培安說，“命令農民干這干那，是執政無能的表現。真正的執政能力是體現在對農業產前產后的到位服務”，他清楚地看到，分散的農戶生產是不可能創造高效農業和優質生產品牌的。近年來，政府為保證德慶貢柑名揚天下，走南闖北，傾力打造品牌；為保證德慶貢柑的高品質、大批量生產，鞍前馬后，悉心侍候果農。政府既搭臺又當導演，目的就是讓農民唱好戲。人們常說“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德慶的這出官民合唱，則可謂“臺前（農民）一分鐘，幕后（政府）十年功”。請看德慶政府是如何為農民做“功課”的：
1.與市場對接：政府幫助農民打品牌
德慶貢柑是由數萬分散的農戶生產的，誰來打品牌？為此，德慶充分發揮政府主導作用，通過政府的力量來打造德慶貢柑品牌，開拓全國市場。縣主要領導親率隊伍四上北京，在人民大會堂和釣魚臺國賓館強勢推介德慶貢柑，每年組織果農及經銷商跑遍東北、西北、西南、華中幾十個大中城市舉行各類宣傳推介活動，擴大德慶貢柑的市場知名度和占有率。目前，德慶已經在全國100多個大中城市建立了300多個貢柑砂糖桔營銷網點，柑熟時節，來自全國各地幾千名經銷商忙碌在德慶的田間地頭，形成了大面積的品牌覆蓋。
品牌創造市場，市場推動品牌。德慶貢柑砂糖桔先后獲得了“中華名果”、“廣東省名牌產品”、“廣東省著名商標”等稱號；先后通過了中國綠色食品A級產品認證和國家“原產地保護標記”注冊認證；德慶先后被評為“中國貢柑之鄉”、 “中國柑桔產業十強縣”，并被國家農業部認定為“全國綠色食品標準化生產基地”、“全國無公害貢柑砂糖桔產地”，最近又被評為“中國果菜無公害十強縣”。德慶貢柑、砂糖桔分別在2005年12月舉辦的“中國首屆品牌水果擂臺賽”上奪得“中國柑王”桂冠和最近問鼎“中國桔王”之后，品牌越來越響亮，市場越做越大，價格不斷攀升。近年來，德慶貢柑砂糖桔每公斤收購價已達6元左右，在北方能賣到14元以上。
2.與科技對接：制定全國第一個《沙糖桔標準化生產技術規程》
有了統一的響亮品牌，又如何保障分散的農民所生產出來的農產品的質量安全與品質，這是政府為農民解決的另一個難題。為了讓幾萬戶分散的農民種植出同樣優質的柑桔，德慶采用了標準化種植規范統一農民科學種植方法。圍繞標準化種植為農民提供一系列服務，構建起一個貢柑砂糖桔質量保證體系。
為了達到這一目標，德慶縣采取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措施：制定全國第一個《貢柑生產技術規程》和《沙糖桔標準化生產技術規程》，為推廣標準化生產奠定基礎；建立200畝高標準貢柑無病毒苗圃基地以及貢柑沙糖桔母本園和果穗園，通過這些基地輻射帶動農民；成立柑桔研究所，和廣東農科院、華農大、仲凱農學院等一批科研院所建立長期合作關系，每月邀請柑桔專家到場會診種植情況和開展技術講座，現場指導；建立農科推廣信息體系，保證貢柑實時實用技術每天都傳遞到每個農戶；完善縣、鎮、村三級農科網絡機構；開展農資配送，為廣大農民提供放心肥、平價藥；全面推廣測土配方施肥……
3.與農資對接：成立農資配送公司
德慶縣以“政府引導，農民參股，公司經營，市場運作”的原則，組織柑桔協會發動果農入股，成立農資配送公司，從有信譽的廠家第一手進肥料和農藥，以進貨價加運輸費和較低的經營費用，平價賣給農民。由于價格穩定，從而拉動了縣內其它農資商店下調價格。目前，德慶農資價格全省最便宜，比周邊地區低10-15%，僅此一項就可幫助當地農民年減少支出2000萬元。同時，在每個鄉鎮農資公司門市部，配備3-5名技術員，對農民用肥用藥進行現場指導，幫助農民科學用肥用藥，這項服務既有利于提高種植產量質量，也減少了多用和亂用肥藥造成的浪費，這樣1年下來也可為農民節省500萬元。農資公司還對農民賒帳，目前總營業額中有6成多是賒帳，解決了農民生產資金不足的問題。農資配送公司還發揮了配合標準化生產提供所需農資的積極作用。
4.與金融對接：“要貸款找支書”
德慶縣利用各種形式鼓勵農信社擴大對“三農”貸款，幫助農民解決調整農業結構，實行科技種養，擴大發展生產。相關部門對那些有條件加快發展但受資金制約的農民給予支持，如對帶頭致富的農村黨員干部，青年創業者，退伍軍人創業，計劃生育家庭致富，婦女帶頭致富等給予政府貼息。此外，還在鄉鎮農信社成立農民貸款咨詢服務中心，聘請農村支書為農信協理員，為農民貸款服務，提出“要貸款找支書”。近4年來全縣農信社累計支農貸款4.8億元，2007年將投入2.5億，讓每個農民用于發展生產的資金都得到保證。
“把縣域農業當成一個大企業” 農業如何企業化
“把縣域農業當成一個大企業”，這是譚培安書記的名言。他認為，目前鄉鎮一級能力太弱，可提供的服務也極其有限，況且，以縣域為范圍，才能產生農業的規模效益。
談到農業企業化，人們自然會想起風行一時的“公司+農戶”模式。譚書記評論道，廣大農村差異很大，解決“三農”問題不存在普適性模式，“公司+農戶”也是辦法之一，但那是在政府對農業服務不到位的情況下被提出來的，在這種模式下，農戶只得小利并且存在公司不講信譽的風險。他婉言謝絕有人想到德慶辦農場的請求，因為大農場對當地農戶帶動不大。譚培安志在富農（戶），并將縣域農業企業化的理念付諸行動。按照企業化理念，德慶的貢柑、砂糖桔已經有了響亮的品牌、標準化的生產規程、穩定的并已得到認證的統一品質、發達的經銷網絡，這些都是企業化生產的基本要素。此外，還必須有企業化、工業化的競爭理念和研發理念。
按照企業化理念，德慶的貢柑、砂糖桔已經有了響亮的品牌、標準化的生產規程、穩定的并已得到認證的統一品質、發達的經銷網絡，這些都是企業化生產的基本要素。此外，還必須有企業化、工業化的競爭理念和研發理念。
農業之所以被認為是弱勢產業和風險產業，是因為農產品的需求彈性低。一旦全國某些農產品大豐收，就出現農民增產不增收現象，所謂“谷賤傷農”、“果賤傷農”。但如果引進企業化的競爭理念，思路就會不一樣。譚培安分析說，市場對農產品的需要量雖然是一定的，但如果把縣域農業作為一個企業，如果讓德慶農民得到政府的服務最多、農產品成本最低、質量最好、產量最多、營銷網絡最發達，那么，其市場競爭力必然最強。那時，即使全國的果農都因價賤而砍果樹，也砍不到德慶來。就象電視機廠家到處都是，但廠家不去擔心市場過剩問題，主要在比產品競爭力。我們就是要比農產品的競爭力，要在縣域農業中不斷生產出具有核心競爭力的農產品。為此，經營縣域農業必須象經營企業一樣，生產一代，儲備一代，研發一代，時時瞄準全國最先進的處于科學試驗階段的農產品種植方法，建立農業技術項目攻關體系，及時引進，超前示范。
同樣是基于企業化、工業化的縣域農業理念，德慶政府正在打造優質蔬菜生產基地，因為就象工業梯級轉移一樣，珠江三角洲地區將大面積退出農業種植業，譚培安說，我們作為山區縣，應該積極主動地接納這一產業轉移。
在“建設中國現代效益農業強縣”動員大會上，譚培安書記的總結感人肺腑：“有了清楚的思路，就必須抓落實。疏于職守，是瀆職。不僅德慶縣委容不得這樣的干部，而且德慶人民也容不得！為德慶28萬農民謀福的事不做，還做什么？！”
服務就是組織 組織就是生產力
中國農村轉入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以來，分散的農戶如漫天星星，既無生產規模，也乏科技后援，更缺討價還價能力，如一葉扁舟，在市場的狂風巨浪中飄搖。農民及農業缺乏有效的組織，成了制約小農經濟轉向現代高效農業的發展瓶頸。
廣東德慶縣委縣政府直面當代農村公共產品供給嚴重不足的現實，找到了一種提高農業生產組織化程度的合適方式，那就是既不對農民的農業生產過程把手把腳，也不以“市場經濟”為借口對農業生產放任不管，他們在政府指令與市場規律之間找到巧妙的平衡點：以政府為企業化農業的產前產后提供全方位服務為切入口，搭建企業化農業生產的寬廣平臺，以服務帶動組織，以組織促進生產，在遵循市場經濟規律的前提下，有效發揮政府服務農業的職能，打造出“服務型政府”+“企業化農業”的“德慶模式”。
“德慶模式”的可貴之處在于，它既不訴諸堆砌式強制性的示范工程，也不依賴巨商豪富，是政府與農戶的自主結合；它既不盲目追隨工業化，又善用工業化的手段、理念，是農業與工業的創造融匯。
這樣的發展經驗，對有著獨特自然資源稟賦和一定農業基礎的經濟欠發達地區，應當具有較廣泛的借鑒意義。當然，這得取決于政府尤其是縣級政府是否真正重視農業，是否真正有決心有能力為農業發展提供全方位的服務。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華南農村研究中心（微信公眾號）2018-05-27
(掃一掃，更多精彩內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