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中國社會轉型的快速發展,基督教在農村地區出現了“出人意料”的增長,不論是發展速度還是絕對數量都是驚人的。據估計,目前中國基督徒的人數在4000萬人左右,70%左右的基督徒在農村地區,其中有2/3以上的基督徒把自己開始信教的原因歸結為“自己或家人生病”。
如果去農村搞社會調查,我們往往會聽說這樣的故事,張村的王某某因身患肺病久治不愈后尋求耶穌的幫助,病痛減輕后就信了基督教;趙村的曹某因兒子感冒嚴重,后跟隨鄰居參加教會活動,病好之后就一直參加教會活動;李村的陳某某從小腿腳不靈便,在親戚帶領下開始參加基督教活動,順便鍛煉身體……類似的故事屢見不鮮,人們使用“信主治病”、“耶穌治病”、“禱告醫病”、“基督治病去災”、“信教強身治病”等不同的詞句表述農村地區“信主治病”的事件。于是,我們會提出這樣的疑問:為什么這么多的農民會因為自己或家人生病的緣故而信仰基督教呢?
眾所周知,“看病難、看病貴”已經成為最困擾老百姓生活的問題之一。當一個普通的村民遭遇重大疾病時,就會給整個家庭帶來沉重的負擔。有時,即使數萬元的醫療費用支出也不一定可以治得好病,這會導致家庭條件一般或不好的農戶難以承受。“看不起病”與“看不好病”就成為困擾整個家庭的問題。一個大病患者可能引發整個家庭陷入貧困,使家人在以后的生活中不得不面臨經濟和精神上的雙重負擔。于是,我們發現農村地區因病致貧的故事似乎一直都在發生。很多農民用“一人生病,全家受累”、“一年生病,三年遭罪”、“久病床前無孝子”等話語表達疾病產生的影響,并最終導致家庭生活的不幸。
常言道,“好死不如賴活著”,農民在通過正式的醫療途徑難以減輕或治愈疾病時,便可能尋求非正式的替代性途徑——“民間偏方”,民間巫醫、江湖郎中、基督耶穌都可能成為他們的選擇。巫醫認為村民身染疾病的主要原因是“鬼怪纏身”、“陰魂附體”,他們自稱有一套“神道附身”之術,可以施展“法術”,請神附體,進行“趕鬼治病”。江湖郎中則自稱世代名醫,擁有祖傳秘方,大到癌癥,小到傷風感冒,他們無所不會,無所不能,并會通過“狗皮膏藥”或“神丸”藥到病除。城市街頭巷尾打著幌子賣各種靈丹妙藥的場景,從一個側面暗示我們,廣闊的“市場”仍然存在。
基督教在農村傳播之后,尤其是本村或周邊村莊有因信基督教而原有疾病治愈的奇跡發生后,就會產生傳染效應。“信耶穌”逐漸成為部分農民治療疾病的替代性選擇。
有時農民因自己或親人患病醫治困難會主動尋求信徒為他們禱告,“驅除邪靈,恢復健康”。婦女李曉靜因兒子久病不治而主動尋求本村信徒為其禱告。她的兒子出生后,身體一直不太好。在三歲左右的時候,兒子同時咳嗽、發高燒、拉肚子,病得很嚴重。當時交通也不方便,她一個人背著孩子去醫院看病,花了不少錢,孩子的病卻始終沒有好轉。當時她心急如焚,便去尋求本村一個信主的老鄉閆娟為她的兒子禱告,求主給她預備好的醫生,并與主立約,孩子并且好轉就信耶穌。閆娟在給她的兒子禱告之后,讓她去車站附近買些中草藥,讓她感到神奇的是,吃了兩三天藥之后,兒子的病情就好轉了。此后,她在對基督教教義不甚了解的情況下,就受洗成為基督徒。
有時則是信徒主動探訪有病人的家庭,宣傳“一人信主,全家平安”,并邀請他們參加教會活動。89歲王菊在1983年得了重病,之后轉了好幾個醫院,都沒有康復,家人已經做好辦理后事的準備。后來,河南信陽的親戚帶領當地信徒給她傳福音,認為她已經被主揀選,主通過疾病的形式讓她受難,并邀請她唱靈歌,學經文,領受神的恩典和祝福。王菊參加了一個月的教會活動,身體就奇跡般地康復了。此后,她就成為了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并開始到處傳教,而在勸說別人信教時,往往會講述自己疾病治療的故事。
在農村地區,很多身患疾病的村民開始時都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接觸基督教,看耶穌是不是真的很靈驗。疾病的減輕或治愈會直接影響他們做出是否成為信徒的選擇。
在參與教會活動后,村民之間因為對基督信仰的理解和疾病恢復狀況的差異產生了分化,最終部分人選擇繼續留在教會,而部分人則選擇了離開;部分人逐漸成為虔誠的信徒,部分人仍然抱持功利的目的;還有部分村民成為“兩面派”,既拜佛也信耶穌,哪個靈驗信哪個。
那么,疾病醫治與基督教信仰之間到底存在什么關系?我們發現,在農民信教的過程中,擁有豐富宗教知識的基督徒扮演“中間人”的角色,他們憑靠自己掌握的知識在“病人-基督徒-耶穌”三個行動者之間構建了一個的“靈的三角結構”。病人的苦痛被想象為撒旦魔鬼搗亂的結果,耶穌則被塑造為醫治疾病的慈悲的父神,基督徒則成為在神與人之間傳遞信息的代理人。
在鄉村基督徒的眼中,“撒旦魔鬼”是罪惡的起源。在他們眼中,疾病并非個體在一定病因作用下導致正常的生命活動受到限制或破壞,而是“撒旦魔鬼在搗亂”、“犯了罪不肯悔改”、“燒香磕頭的不平安”、“神藉著教徒生病得榮耀”、“神通過疾病痛苦揀選教徒”……簡而言之,疾病是自己的“罪”造成的,給了“撒旦魔鬼”可趁之機,最終導致“邪靈附體”而引起肉體和精神的“不平安”,只有信仰基督教才能戰勝魔鬼,恢復健康。
在農村教會,魔鬼有很多具象的表征,例如觀音、鬼神(主要指稱祭祖)、關公、土地爺、財神爺、門神等等,這些傳統民間信仰對象都被基督教塑造為“偶像”和“邪靈”,而凡是與“燒香磕頭”相關的事情都是拜偶像,都是拜邪靈,都會不平安。
通過“健康-疾病”、“耶穌-魔鬼”、“神圣-世俗”這種二元對立的圖式,鄉村基督徒重新建構了耶穌的“醫生”角色和魔鬼的“邪靈”角色。既然,村民生病是因為犯了“罪”,那么,生病后就要靠著信心向主禱告,求主赦免自己的“罪”,求主恩賜聰明的醫生和管用的藥,身體盡快康復。于是,我們可以在教會看到,為生病的教徒(家人)禱告是主日禮拜的一項重要功課;經常有教徒通過敘事的方式賦予日常生活中的事跡以意義,并以此形塑和理解基督教。
在中國基督教傳播的歷史中,“借醫傳教”一直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在晚清時期,醫療工作就一直被視為傳教的副業,治愈疾患是為了體現上帝的愛意,這一策略取的是一種醫療救護和宗教教育同時進行的方式,在教會醫院,常見的是候診室宣道、早禮拜、病房布道、與病人交談等。在中國醫療衛生落后的歷史背景下,“借醫傳教”緩解了民眾的痛苦,并取得了良好的效果,教會的醫療事業也獲得了巨大的發展。
而今天,“看病貴、看病難”的現象在廣大農村地區仍然非常普遍。一些家庭貧窮的農民在自己或家人身患重病,生命安全受到威脅的情況下,不得不尋求替代性的治療方式。于是,一些人便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受熟人“信主治病”的宣傳和動員而接觸基督教。
農民“信主治病”的功利心理與基督教“借醫傳教”的傳教策略相契合,共同引發了當代中國農村地區農民因為自己或家人生病而信仰基督教的事實。當然,今天的“醫”只是一種理念,更多地表現為教會發展教徒的策略和宗教精英構建權威的方式,而缺少世俗意義上的醫療服務。
對于信教的農民來說,他們重視儀式活動參與,輕視宗教知識積累,甚至在對基督教教義不甚了解的情況下便已經做出受洗的選擇。這會導致“信主治病”有過度解釋和效果夸大的風險,并可能對村民的疾病醫治產生不利的影響。同樣,“魔鬼文化”的盛行也有泛化的風險,并可能成為其解釋異己現象的主要判斷。這些基于信仰認知而可能導致的意外后果仍然不得而知。作為一種普遍的社會現象,鄉村基督徒的信仰與生活應該被更多的社會學者和宗教學者關注。
作者簡介:梁振華,山西大學哲學社會學學院講師、碩士生導師。李小云,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南都觀察顧問。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南都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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