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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銳:行政吸納村莊的邏輯

[ 作者:劉銳  文章來源:中國鄉村發現  點擊數: 更新時間:2017-04-07 錄入:王惠敏 ]

摘要:論文以S市農村的田野調研資料為基礎,探討利益密集型地區的“行政吸納村莊”現象。“行政吸納村莊”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鄉鎮政府將村組織變為代理人,向村級輸入大量的物質性資源,再以獎懲制度激發村級治理積極性;二是村組織以行政民主保證資源分配的形式正當性,吸納精英建立咨詢性組織保證權力結構穩定,以過密化資源輸入緩解對抗力量維系表面的村莊秩序。“行政吸納村莊”使村組織規模不斷膨脹、物質性資源的利用越發低效浪費,村級治理強行政色彩與去政治性共存。只有夯實村民自治制度賴以實施的基礎,以資源下鄉為契機促進自組織發育,“行政吸納村莊”的治理模式才會被揚棄。

關鍵詞:鄉村治理  吸納  村莊社會  去政治性

一、問題提出

改革開放以來國家改變鄉村治理方式,全能主義政治逐漸讓位于“鄉政村治”。鄉村社會治理領域的固有復雜性,使得相關研究不僅探討制度與治理關系,而且探討實踐領域的管理、自治與村莊關系。依據視角及內容的差異,筆者將相關研究分為三類:

一是規則視角的鄉村治理研究。該類研究遵循制度主義解釋框架,試圖找到影響基層治理的結構性特征。如張靜認為,規則“不是社會規范意義上的制度,它是對各種行為正當性的確定體系”[①]。黃宗智認為,國家與社會分析框架不適合中國經驗,他提出“第三領域”概念來理解縣以下行政體系[②]。

二是主體視角的鄉村治理研究。該類研究關注轉型期的秩序維系機制,認為用利益分析方法能更深入分析問題。如仝志輝等人依據權力的社會基礎差異,將村莊權力結構劃分為四種類型,探討村級權力運行與合法性的關系[③]。吳毅指出,“代理人”與“當家人”的角色劃分過于靜態和結構化,用“守夜人”和“撞鐘者”更能反映情境下的村干部特征[④]。

三是資源視角的鄉村治理研究。吉登斯將權力與資源占有相關聯,認為治理目標的達成需集中資源[⑤],不少學者探討資源輸入下基層治理狀況。如賀雪峰認為,資源輸入模式差異帶來不同的治理邏輯,城郊農村治理多援引體制外力量、對不合作者采用擺平術[⑥]。陳柏峰認為,1990年以來上訪治理能力不足與話語權缺失,可調動的權威性資源越來越少有很大關系[⑦]。

已有研究偏重治理術探討,忽視治理與政治的關系,弱化了鄉村治理性質。鄉村善治是各因素綜合的結果,是國家意志貫徹和農民利益被滿足。它既包括鄉村秩序達成,又包括治理講求基本原則,既包括行政民主的推行,又包括政治民主的實現。本研究用“行政吸納村莊”概括鄉村場域的復合治理狀況。主要指發達地區政府向農村輸入過密資源,帶來對村組織的控制,誘導出村級行政民主、消彌了村莊權力斗爭、造就了村民表面遵從。過密化治理績效與鄉村去政治化共生,它使普通村民的訴求不受約束,基層民主實踐遭遇治理危機。

本文資料來源于筆者及所在團隊對S市農村的田野調查。調研時間為2015年11-12月,調研方式為深度訪談和參與式觀察,調研對象為S市的4區4鎮,各鎮以一個村莊為重點,兼顧其他村莊的情況。S市地處華東是經濟發達城市,S市農村屬于利益密集型農村。盡管各村區位條件、經濟水平等有差異,但鄉村治理形態、資源輸入模式高度雷同。為了清晰說明S市農村治理問題,本文主要使用A鎮陳村材料,同時結合使用其他調研材料。

二、控制的自治

學界探討的鄉村關系,主要指鄉鎮政府與村組織關系。村組織包括村支部和村委會,村支部接受鄉鎮黨委領導。鄉村組織的關系構成及關系強弱,不僅要看鄉鎮控制村組織的方式,還要看鄉鎮給予村組織的資源誘惑。A鎮政府從兩方面控制村組織,一是找到適宜的村莊領導,保證其徹底的遵從上級,二是控制村級財力的主要來源,防止村干部利用體制權力謀利。

1、控制集體產權

我們將精英參政動機分為三類,一是社會報酬、二是經濟利益、三是政治地位。A鎮的村莊開放及權威離散,使精英難有為社會報酬參政的動力,他們聚焦于謀求利益或政治地位。若村莊利益流大且產權主體模糊,精英就會為掌握分配權參與競選。村莊最大的彌散利益是土地,若地權主體多元且眾多利益附著其上,精英就會爭奪地利從而產生地權沖突,A鎮為規避地權競爭引發的不穩定,就控制資源流向制定有序的分配策略。

A鎮所在S市經濟發展較早,村民收入提高帶來建房高潮。如果政府不管理宅基地使用,精英就會圍繞宅基地取得競爭,宅基地流轉會帶來貧富分化問題,村干部也會利用分配權謀利[⑧]。A鎮于是從1992年開始控制,嚴格按一戶一宅制度批宅基地,在全鎮清查宅基地并發放土地證。凡是村民有房屋又想改建的,宅基地面積統縮至180平方;若是村民轉讓自家的宅基地,轉讓后不再有資格申請宅基地。1990年代村級治理任務繁重,不管設置多么嚴格的管理制度,村組織都有可能實施選擇性治理。A鎮于是在村一級設立條線干部農建員,主要負責管理農村土地尤其是宅基地。農建員的人事關系歸村組織,業務關系受鄉鎮政府領導,工資則由鄉鎮財政統一撥付。垂直管理效果明顯,全鎮少有因宅基地邊界引發的矛盾,村干部利用分配權謀利的現象更少。問題是,正常宅基地翻新也被政府阻止,截至2015年,陳村更新房屋的戶數不到5%,村民進城買房導致村莊越發向空心化。

A鎮1990年代初征地,遵循1982年征地條例,征地后村組織得5000元/畝,稱之為“發展再生產基金”,村民被安排到集體企業,或直接到區勞動局上班。我們從中看出,集體地權是存在的。一般情況下,村組織會拿該資金代交農業稅,3-5年后再以集體的名義調地。在城鄉二元制度下,征地招工要比種田體面,大部分村民愿意被征地。

陳村2005年被征地時,征地補償演變為“土地換鎮保”、“宅基地換房”。“鎮保”是S市的特殊社會保障政策,保障水平介于社保與新農保之間,依靠的是區鎮強大的財政供給能力。我們了解到,A鎮農保是1220元/月,鎮保是1520元/月,從農村消費看,即使實行低水平的農保,也能維系村民基本生活,會過日子的人還有節余,鎮保的福利功能更明顯,村民因此愿意被征地。

按照統分結合的土地制度,鄉鎮不僅要與村民打交道,還要滿足村級地利要求。如果遵照征地程序分配集體以地利,村組織就需要保管補償,村干部就可能以權謀私,干群關系就會因此緊張。A鎮出于“不出事”邏輯考慮,不僅不補償村社集體一分錢,而且通過村財鄉管制度,不讓村干部摸一分錢。它帶來的影響是,凡是靠近城鎮征地多的區域,村莊財政空殼化態勢增強。

一方面,村莊財政空殼化降低了村莊公共服務能力,使得村組織變成可有可無的懸浮型組織。另一方面,鄉村組織關系、村級治理客觀存在,它仍需完成上級交付的各項任務,處理村莊生產生活中各類事務。村組織因此依附于鄉鎮財政,逐漸演變為A鎮的派出機構。

2、控制村級權力

一般認為,村支書由上級任命,村主任由村民選出,二者的權力合法性不同,會帶來村村兩委矛盾。另外,若村政位置有誘惑力,精英就會參與競爭,村莊權力結構就會失衡。我們調查的4個鄉鎮,均是通過行政授權增強支書權力,從選舉機制入手增強政府控制力,以解決治理中的支配與服從關系。

《S市村委會選舉辦法》規定,“選舉村民委員會,采取無記名投票方法。可以由登記參加選舉的村民一次投票選舉產生”。表面看來,無候選人選舉減少了外來干預,擴大了村民自由競選空間,實際是鄉鎮從其他方面加強了控制。

首先,A鎮有一套完備的后備干部制度,它或者由政府挑選村書記助理,或者由村書記尋找能人來實現。A鎮于2005年公開招聘,應聘者不受地域限制,最終選拔會注重村籍。應聘成功者先在村里做助理,若表現優秀2年后當選委員,再一步步走地向書記職位。

其次,A鎮為保證選出的村書記符合己意,會在選舉前召開動員大會暗示人選。再由鄉鎮領導找村領導談話,村干部找老黨員老干部談心,老黨員老干部引導村民方式,逐級使選舉有序、選舉人固定下來。另外,在選舉村干部前,一般先選村民組長。小組長名義上是民選,實際是原小組長推薦到村里,上報A鎮獲得同意后,再由村民去勾選。選上的小組長再做宣傳,引導村民選票倒向后備干部。

最后,村組織要保證拿流動票箱者向組織靠攏,村民填票時拿票箱者會進行宣傳和引導。半熟人社會中的村莊精英與公眾人物是有距離的,一般是在村組織待得時間越長越為大家了解。若后備干部行為端正,多與村民打交道,一般會被村民選上。村民則對誰當選無所謂,只要上臺的人好好服務。

相較于村委選舉的復雜,支委選舉要簡單得多。按照《S市黨的基層組織選舉細則》,先由黨員自下而上選出3個支委,再由A鎮找3人談話任命書記。由于村支部的黨員人數少,候選人動員要相對容易,再加上前期政府開會授意,很容易選出適宜的書記。為防止書記與主任權力對峙,帶來政治斗爭和班子不團結,A鎮要求書記主任“一肩挑”。具體說來,村委與支委交叉任職,當選的村主任兼村書記。若勝選者不是黨員,A鎮讓其兼任書記,不過要開會解釋。

“一肩挑”造就出村組織內權力差別,提高了政府控制村組織的能力,畢竟,村書記要接受鄉鎮黨委領導,但它不意味著村組織有做事動力。通過控制地利使村政位置無利可圖,如果A鎮再不設置優越的薪酬體系,村干部就可能退出公職去市場淘金,或者將村級治理當作副業來完成。換個角度看,只有村干部都珍視該位置,政府行政命令才有效力,自上而下任務才能落實,A鎮于是從經濟政治兩方面激勵。

A鎮的村干部報酬分為五級,第一級是村書記,18-20萬元/年,第二級是副主任,10-12萬元/年,第三級是支部委員,8-10萬元/年,第四級是村委委員,6-8萬元/年,第五級是專職人員,如電工、農建員、泵站管理員,5-6萬元/年。A鎮為了增強對村組織激勵,將村干部報酬分為兩塊,績效報酬比基礎報酬高得多。如陳村書記基本報酬6-7萬元/年,績效報酬可拿到10多萬元/年,其他村干部績效報酬是基礎報酬的2倍。A鎮每年與村書記簽訂目標責任書,村書記將任務細化分配給條線干部。A鎮根據村莊年終得分確定村書記的報酬,村書記根據目標完成情況決定村干部報酬。該模式形式類似行政發包制[⑨],其實與之相差甚遠。行政發包制核心是下級組織承擔責任,下級組織權力實施有一定自主空間,A鎮則是在強行政控制下村書記負總體責任,實際是條線村干部依據分管任務對上級負責。

就調查來看,多數村干部的年報酬極限差額在2萬元左右,村干部對所有事務包括彈性任務都極其盡責,主要是相較于打工的低收入還受不少委屈,當村干部為民服務地位高且收入不錯。它造成的后果是,鄉鎮對村組織具有幾乎全部控制權。

三、組織吸納社會

鄉鎮掌握物質性資源分配權,控制村組織并促成其運轉,不意味著村莊權力斗爭消失。體制位置作為稀缺資源存在,易引發非體制精英的覬覦。另外,村組織行政化意味著其民主自治角色的扭曲,若村組織只對上負責不呼應村莊公共訴求,村組織就可能成為離間國家與社會關系的力量。A鎮因此跟進村級治理機制,增強村組織對接民意的動力,提升村村組織服務民眾的能力,以緩解村莊矛盾提升村民滿意度。

1、以服務吸納民意

村組織作為一級主體,從事治理的動力有兩個,一是自上而下政府任務,二是農民的訴求壓力。若村組織因硬性任務向下汲取資源,村組織就與村民發生制度性關聯,村民就可能以此要求村組織解決問題。村組織為完成任務,必須呼應公共訴求,否則村民拒絕合作。反之,村組織可能實施脫嵌化治理,只注重與上級政府的關系,不在意村莊生活中的“小事”。

處在壓力型體制下的A鎮不希望村級不作為,那樣會增加政府理成本不利于村莊穩定。另外,A鎮通過行政控制造成村級財力空殼化,使得村組織缺乏供給公共品基本能力。A鎮于是一方面通過過密化的資源輸入保障村級治理能力,另一方面通過政治與行政混合運作重建村組織與村民的關系。

我們剛進村時,對村委會懸掛的干部工作制度,及村干部強調的業務不以為然,認為它是村級治理文贖化的表現,后面調研推翻了該認識。A鎮實行村干部坐班制,坐班方式與政府完全相似,村干部周一至周五都上班,周末是否加班看政府安排。A鎮多數村民在縣區上班,村組織除開服務性工作,并無多少實在事要處理。但各村莊依然按規定上下班,有條件的村還會開個食堂,沒條件的村甚至會叫外賣,所有上班花銷均由村組織承擔,最終開支落到鄉鎮政府身上。

村組織坐班目標不是為便利村民,而是呼應上級命令完成行政工作。A鎮某村干部說,“主要是組織上有需要,不然來找你找不到的”。A鎮對村級公共服務有細致規定,村組織每月都有服務工作要做。如各村每月至少開展一次睦鄰活動,村組織將村莊劃分為若干片區,再去片區找村民聊天組織包餃子,A鎮每次撥付125元專項活動經費,每次活動村莊領導至少一人參加,他們在慰問老人后會拍照作為證明。還有如,每年村組織要辦兩場文藝表演,村組織動員片區出人出節目,鄉鎮領導偶爾來視察并講話;鄉村兩級組織合作,開展“三下鄉”活動、組織鄉村運動會、開展共青團活動,等等,村組織按月記錄并上報活動情況。我們粗略算了下,平均每年有30-40次活動。有村干部不勝其煩,抱怨說,“上一次活動才搞,怎么又有活動了”,但要是上班長期無事可做,又會引發村干部倦怠情緒。

在S市另一個鎮,當地政府發明了“三到頭”工作法,即“黨建到宅頭、管理到田頭、服務到人頭”,不僅規定村干部聯系村民的頻次,而且制定嚴密的村干部考核手段,以推動村組織成為服務型組織。比如,該鎮要求村組織派專人服務廣場舞,服務者管理跳舞的軟硬件設施,動員并陪同村民參與廣場舞排練,特殊時節組織參與鄉鎮公共匯演。村干部的“事本主義”工作方式活躍了村莊氣氛增加了村民滿意度,但對于村莊公共性成長及村民政治理性發育并無多少助益,表面的公共生活繁榮與常態的村莊死寂村民無活力形成對比。

村民自治制度設計初衷,是通過村民參與村級治理,增強村民的政治主體意識,實現民主與治理協同進步。但A鎮的村組織人事權、決策權被上級控制,A鎮又以過密化資源輸入踐行“群眾路線”,村組織就只能亦步亦趨遵從行政規定,通過扁平化治理結構推動行政民主。典型表現是,村組織做決策極其注意程序,但凡公共事務都會集體討論,任何村干部不會擅自決斷,“四議兩公開”議事規則被廣泛運用。我們開始以為是村干部素質高,某鎮村書記則告訴我們說,“現在不規范不行,如果一個人拍板,出現決斷失誤,就不好搞了。上面的人來檢查,程序、記錄什么都沒有,要真是出事就麻煩了,要領導‘問責’的”。換言之,村組織遵照民主決策原則,只是為規避自身政治責任,它有利于村級決議形式合法,對權級政治民主影響不大。

村級治理可分為兩部分,少部分事務可以在村組織內部消化,大部分事務需村組織面向村民。既然A鎮出臺全面細致的服務程序,且以程序履行與否來考核村干部。出于相似的程序消解責任邏輯,村組織會以行政民主吸納民意。比如但凡村莊有一丁點公共事務,村組織就召集相關人員開會,哪怕開會對事務解決并不必要,遵照程序會耽誤時間增加成本。問題是,村組織放低姿態傾聽,不一定會帶來民眾的滿意。我們調查的陳村,不少村民覺得村組織本質是服務,自己有困難村組織就該去解決。自己找不到工作,村組織應想辦法;家里電燈泡壞了,村組織應該過來裝;子女想讓在村老人過得安心,就打電話讓村干部多照顧;家庭因財產糾紛要上法庭,會打電話讓村里幫忙解決,等等。總而言之,村民將村組織當保姆使喚,村組織就充分吸納民意,增加人手增強服務手段,以獲取群眾的總體滿意。

2、以利益吸納精英

盡管政府介入村莊的物質性資源管理,使得進入村政本身難獲得額外好處,不少精英卻愿意從政,哪怕只是當普通村干部。村組織當然不會拒絕精英要求,而是盡量增加位置吸引精英加入。精英自身稟賦不同,對崗位要求有差異,村組織就針對具體情況,對精英實施分類吸納。

陳村有個集體企業,幾個村民當廠領導。S市政府實施郊野公園要動遷,廠領導同意拆除但提出要求,大意是,自己雖然已50多歲,但還沒到退休年齡,還要受《勞動法》保護,村里利索的買斷工齡。考慮到他們年齡大不懂業務,村組織就新增聯勤干部職位,以3000元/月的工資安撫。有工作就要設置職責,村里就讓他們管治安,問題是動遷涉及全村,大部分村民早搬出,治安問題其實不存在。村書記解釋說,主要是怕外地人在村里面鬧事。該理由在村民看來不具說服力,部分非體制精英就動員村民討公道,村組織很快組織召代表會議協商。協商的結果是繼續吸納,在各村民小組建聯防隊,成員由有意向的精英構成。聯防隊每天上午9:00-10:00巡邏,說是防止小偷出沒同時檢查村莊衛生。下面是筆者與陳村書記的對話:

問:已有治保主任、治安協管員管,為什么還要聯勤干部?

答:我們想也是這樣,但上面規定要“五位一體”,搞得好的還要“八位一體”。

問:報酬怎么解決?

答:政府付一部分,按S市基本工資,村里付剩下的。簽了協議的,到退休就好。

進入村政不僅有精英的要求,還有鄉村兩級組織的迎合。S市郊野公園動遷2014年啟動,我們調研時陳村僅10多戶外地人,90%的本地人早已在外居住過渡。按照一般的理解,村民大多不在村莊,小組長就不再需要了,50多歲的顧某卻在2015年當上小組長。陳村副主任說,“我們這里(村里)事情太多,都是應付上面(政府)的。上面吃閑飯的太多。他們多一條線,我們就多吃點苦,臺賬就要幾十本”。為避免村級事務增多無人可做,村組織傾向于多多吸納精英。雖然村級事務不是每天都有,增選小組長耗費財政資金,吸納卻能穩定村莊權力結構。村組織的層級理性拉近了與顧某的關系,他積極負責理發費、高溫補貼、慰問金等發放類事務。在村財鄉管制度條件下,若村集體沒有出租性收入,報A鎮同意后由鄉鎮財政承擔,否則在鄉鎮授意下由集體承擔。

精英與普通村民的不同之處是,他們因掌握較多的資源,能不同程度的影響村政。相較于中西部地方政府因缺乏物質性資源,被迫對非體制精英的不合作行為實施隱蔽治理,S市的地方政府不僅不打擊不合作精英,而且會向村莊輸入資源來滿足精英要求。我們調查的S市四個鄉鎮,都發現不少的村屬事務人員。陳村除村干部外有村屬事務人員近20人,如衛生員、電工、治安協管、殘疾人協管,等等,有的村莊村干部加上村屬事務人員有50-60人,我們調查的某村護林員崗位竟一次性就業40人。部分村級崗位由鄉鎮設立,人員工資由鄉鎮財政支付,部分崗位由村莊自行設立,人員工資從村級收入中支出。村屬事務人員獲得的工資少于村干部,但他們享受S市的最低工資同時享受社保,那些年齡偏大有影響力的精英,便千方百計提出村級就業訴求。

通過鄉村兩級的利益吸納,能夠滿足大部分精英訴求,卻難呼應少數人不合理要求。如陳村某家庭,大女兒不幸出車禍。村組織出于道義,不僅為大女兒代交社保,而且為該戶安排福利崗位。該戶不滿足,他先是到村里借錢看病不還,后又要求村里派專人為其服務。從開始幫其洗衣服、到后來的做飯掃地,該戶要求越來越多。村里派老干部去談心,希望他首先自立自強,該戶覺得村里推卸責任,不斷纏鬧且以上訪相要挾。村組織不勝其煩,終于全面負責起服務該戶,并為夫妻兩人設置福利崗位。

四、行政吸納村莊的內涵

一般認為,中西部農村治理轉型始于稅費改革,轉型的載體是改資源汲取為資源輸入、轉型的目標是改權威治理為合作治理。相較而言,S市自改革開放以來經濟飛速發展,地方政府向農村農村輸入巨量資源,由此帶來鄉村治理轉型時間的提前。賀雪峰依據資源來源差異,將利益密集型村莊分為兩類,第一類是征地拆遷帶來的外生型利益密集,第二類是經濟發展帶來的內生型利益密集[⑩]。其實,政府資源輸入同樣帶來村莊利益密集,以競爭方式獲得的上級項目、成都市的村級專項資金體系、S市的常態化村級資源供給,都屬于利益密集的村莊類型。

從村級治理角度考察資源輸入,我們發現村組織并非被動接受資源,它會憑借既有的權力結構來運作資源。村組織行政化包括兩層意思,一是國家政權建設下村組織能動性弱,二是鄉政村治模式下村組織能動性弱,它們類似于古德諾說的政治與行政關系,即前者承擔著“國家意志的表達功能”,后者承擔著“國家意志的執行功能”[11]。國家試圖以資源下鄉整合鄉村提升自身合法性,若地方政府沒有建立對應的治理制度,資源輸入村莊就將帶來利益主體博弈,基層治理的策略主義問題會不斷涌現;反之,若地方治理制度漸趨完善,治理技術就變得不重要,各主體就會遵循制度行動。S市的地方政府在長期資源輸入過程中,探索出一套較為成熟的鄉村治理制度,它促進了村莊穩定并保證了民眾滿意,較之其他利益密集村莊治理績效高不少。我們要問的是,S市的基層行政吸納村莊制度,確實值得推廣還是只具有工具意義。

康曉光認為,政治整合方式有兩種,分別是政治民主化和政治行政化。中國大陸的“行政吸納政治”奧秘是,通過精心設計的制度滿足精英需求,從而換取他們對統治秩序的認可[12]。康曉光忽略了一點,普通民眾認可和支持同樣重要。畢竟,經過市場侵襲和物質利益的分化,民眾已不是民主政治的被動接受者,他們不僅有現實訴求還有參政訴求。社會訴求的復雜化推動著鄉村治理體制轉型,回應型政治與民主合作體制本應協調推進,S市的鄉村治理目標卻要吸納村莊社會整體。強世功質疑說,“如果說“政治”被“行政”所吸納,這個“行政”又由誰來統領呢”[13]。換言之,離開政治性本身談論政治穩定,看到的不過是沒有靈魂的僵尸,是表面穩定背后的不穩定。本研究之所以用“行政吸納村莊”而非“行政整合村莊”,就是考慮到“吸納”本身所指向的功能替代與社會控制,與“整合”所表征的國家建設及基層政治的正當性,有著根本性差異。

相較于康曉光對“行政吸納社會”的中性化分析,本研究更注重“行政吸納村莊”的負面效應。筆者以為,政府控制和激勵村組織行動強化了對民意的反應力,卻因村組織缺乏公共權威導致村民自治淪為行政民主。行政民主隱匿掉政治正當性問題,將之轉化為績效合法性問題。村組織以行政民主及事本主義運作回應村莊訴求,有效避免了村民自治實踐異化為村委會自治的風險,消除了體制精英與非體制精英爭利帶來的失序問題。問題是,如果僅有行政吸納沒有政治整合,不僅易使體制內部出現派性權力斗爭,而且易使精英政治與民眾政治相分離。政府就壟斷村莊政治發生的諸項資源,既利用資源分配權控制村組織的行動,又利用人事權貫徹服務型行政要求,村民自治中的民主政治由此喪失內涵,村組織成為一級上級意志的貫徹機構。從精英理性角度看,既然村組織具有強烈顧客服務導向,自身的利益訴求無需斗爭就能實現,再去爭取政治權利就無甚必要,既有村級治理規則就值得遵守。從此,村組織的規模陷入惡性膨脹中,物質性資源利用越發低效浪費,村組織成為一級去政治性的組織。

村組織與精英合作,只能保證脆弱的政治穩定。若村組織與普通村民脫節,或民眾訴求不被有效滿足,村莊就可能爆發集體行動。因此,行政吸納對象就不止精英,而且包括所有的集體成員。市場改革帶來農村職業分化,農民的訴求變得多元且混沌。如果說集體化時期的“行政下鄉”是為反映國家意志、實行有效的政治溝通和民眾動員[14],新時期的“行政吸納村莊”則為建立咨詢性體制,充分吸納民意盡量滿足所有村莊訴求。為了使村組織向下搜集民意并及時服務反饋,鄉鎮不僅制定考核細則、以行政力量推動實施,而且通過坐班制匯聚民意、以群眾聯系制度呼應村民訴求,由此帶來群眾對村組織的高滿意度,及對村兩委換屆選舉的低參與興趣,當然,村組織因此陷入行政吸納服務的

問題是,村莊訴求并無客觀標準。對于那些非公共性訴求、模糊性訴求,甚至是無理型訴求,村組織以“回應型行政”方式去應對,不僅難以化解矛盾還會破壞村莊公正。于是乎,鄉村組織在民主行政無效后選擇妥協,以過密化資源供給滿足各類利益訴求。畢竟,通過“行政吸納”來促成村莊整體的“無政治”,以避免國家權力不被架空才是其政治目標。

五、結語

“行政吸納村莊”本身并非一無是處,如它保障了民眾的知情權、參與權、監督權,為基層治理現代化和后續政治整合提供了基礎。但是,參與式民主沒有強化民眾的政治效能感,精英接近權力中心沒有推動基層民主發展,所謂村民自治因此只是依規則分配資源,而不具有分配影響力和化解矛盾的能力。那么,我們如何防止鄉村組織的行政濫權,如何促使國家意志的表達與執行協調,如何保證以持續利益供給保障合法性?

從政治與治理關系審視,那些既注重對鄉村社會有效整合,又注重民眾積極性發揮的制度,才能既擴大基層行政民主優勢,同時推動基層向政治民主轉型。筆者以為,夯實村民自治制度賴以實施的基礎,以資源下鄉為契機促進自組織發育,通過培育公共輿論監督行政權力,國家與社會關系才是良性與可持續的,“行政吸納村莊”的鄉村治理模式才會被揚棄。

當鄉村治理既講政治原則又保證村莊有序,資源下鄉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才能被破解。它不僅需要利益相關者精誠合作創新鄉村治理制度,更需要決策者勇于探索妥善處理好治理與政治的關系。

[①] 本研究受四川省哲學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社會發展與社會風險控制研究中心”項目:“國家能力視域下的農村征地治理問題研究”(SR16A01)資助,根據慣例,文中的人名、地名均進行學術化處理。

[①]張靜:《基層政權:鄉村制度諸問題》,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1頁。

[②]黃宗智:《實踐與理論:中國社會、經濟與法律的歷史與現實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22~124頁。

[③]仝志輝、賀雪峰:《村莊權力結構的三層分析》,北京:《中國社會科學》,2002年第1期。

[④]吳毅:《“雙重角色”、“經紀模式”與“守夜人”的“撞鐘者”》,廣州:《開放時代》,2001年第12期。

[⑤][英]吉登斯:《民族、國家與暴力》,胡宗澤、趙力濤譯,北京:三聯書店,1998年,第80頁。

[⑥]賀雪峰:《論利益密集型農村地區的治理》,北京:《政治學研究》,2011年第6期。

[⑦]陳柏峰:《無理上訪與基層法治》,北京:《中外法學》,2011年第2期。

[⑧]劉銳:《農村宅基地有償取得與土地分利集團崛起》,北京:《北京社會科學》,2016年第5期。

[⑨]周黎安:《行政發包制》,上海:《社會》,2014年第6期。

[⑩]賀雪峰、譚林麗:《內生性利益密集型農村地區的治理》,北京:《政治學研究》,2015年第3期。

[11][美]F·J·古德諾:《政治與行政》,王元、楊百朋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87年,第12頁。

[12]康曉光:《90年代中國大陸政治穩定性研究》,香港:《二十一世紀》,2002年第8期。

[13]強世功,《“行政吸納政治”的反思》,北京:《讀書》,2007年第9期。

[14]徐勇,《“行政下鄉”:動員、任務與命令》,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5期。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廣東社會科學》201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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