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學前教育研究會2018年學術年會現場,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社會學系教授孫慶忠帶來了《鄉村社區大學與悄悄的生命變革》的主題報告。他堅信社會需要變革,每個人的生命也需要變革。知識分子要牢記當下的使命,用行動構筑心中的社會理想,實現著由個人本位向社會本位的蛻變。從一所學校、一個人、一個家庭、一個村莊起步,最終的結果必然是鄉土中國的深刻變革!講到動情處,有的老師不禁潸然淚下,講座結束時,會場上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
“一個文化失憶的時代”
故事打哪兒說起呢?2013年我們學校給我們社會學系一個重大的任務,即了解鄉村教育的基本現狀。五年時間,我與山區幼兒園相伴,讓我對幼兒教師團體增添了更多的敬意,正是因為這份情感讓我走到了現在。我更加關注鄉村教師背后那些生活在鄉村里的農村婦女、農村老人,以及學校和鄉村之間的內在關聯。
當我走到河南和河北的時候,尤其是走到太行山深處,我看到一個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情景,一個尿褲子的孩子,我去的時候他們校長正在給他洗褲子,這是給我最大的沖擊。6歲的孩子離開自己的家就開始住校,這意味著什么?他們與家庭生活游離了,他們與鄉土的自然疏遠了,他們對家鄉的歷史文化無知,同時他們對于鄉村生活里的禮俗更是漠然。2014年全國流動兒童3581萬,留守兒童6793萬,3581萬流動兒童中有一半的孩子跟自己所在的戶籍無關,不知道自己鄉鎮的名字。我走到鄉村,看到鄉村學校里邊遠山近水風光如此之好,但是孩子們不敢上山。這樣的背景下,我們的鄉土教育,我們的鄉村振興,談起來該是多么遙遠。
兩年間我跑了七個省,我看到了一些鄉村教師的狀態。生活在鄉村的教師有兩種心緒,年紀大者等退休,年紀小者等回城,就是這樣的等待,鄉村的生活變得比原來更寂寞,更無聊。怎么能夠讓鄉村教授安守在鄉村,怎么能恢復鄉村學校原有的功能,這是我一直在想的問題。
再來看看我們的學校,大部分學校從鄉村抽離,僅有的鄉村學校與鄉村的聯系是沒有的,一個高墻大院實際上隔斷學校和鄉村之間相互滋養的聯系,沒有成為傳播鄉村文明的中心。在快速的發展過程中,我們已經處于了一個文化失憶的時代,我管它叫集體失憶,鄉村文化傳播面臨著深度的危機,鄉土社會的未來還有什么值得我們期待呢?
2014年5月30日,在張青娥園長的積極籌措下,川中社區大學正式揭牌,這是讓教育回歸鄉土的一種努力,更是一條通過成人學習、重建鄉土社會的變革之路。因為這兩年的調研,我有一份內在的沖動。它與我二十幾年前的鄉村調研不同,我要去實踐,作為一個普通的大學老師,我能不能為今天的鄉村教育做一點什么?
曾有記者這樣問我:農業大學的老師也關注教育嗎?我聽到這個提問非常生氣,轉身就走了,結果他反復追問我,我很生氣講了一句,我說你以為農業大學只會種地、只管養豬嗎?
不論是農業大學、師范大學還是工業大學,都有一個中心詞:大學。大學是什么?大學就是要能引領社會的主潮流,大學要傳播美的智慧,從這一點意義上講,不論是師范大學還是農業大學,老師們都堅守著同樣的使命。
“招魂”——呼喚鄉村教育回歸
我關注的是一所學校,一所鄉村學校能否發揮它傳統的鄉村教育的功能?能否培育完整的人格和人性?另外,如果能延伸教育鏈條,使其成為連接學校與農戶、村落之間的紐帶,進而成為傳播鄉村文明、培育鄉土自信的精神場域,那么名實相副的鄉村教育也就獲得了寶貴的回歸。
教育并沒有死去,我們這個時代雖然鄉土面臨著集體失憶的邊緣,但它是邊緣,并沒有真正的集體失憶。你走到鄉村之后,豐富的鄉村文化會撲面而來,你會感知到那雖然表面凋零的鄉土社會,就其骨子而言是沒有凋零的,它的神還在。我為我們的工作取了一個聳人聽聞的名字——“招魂”。其實鄉村的魂一旦有了,鄉村文化的存在就有了可能,否則今天的鄉村振興不過還是紙上談兵。
我的教育實驗,第一年很多人認為可笑,第二年也有人認為不可持續,第三年還有人認為是天方夜譚,但是第四年走過來的時候,這樣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弱了,我們的幼兒教師團隊也在他們自己的創造過程中獲得了自信。
“傳遞社會應該有的溫暖”
社區大學在改變著生活,改變著誰的生活?改變著誰的生命呢?你不可以想象一個村婦可以畫梅蘭竹菊,可以畫牡丹,你不可以想象他們自身的創造力在幼兒教師的激發下變得多么令人驚訝不已。你不可以想象60多歲的老人曾經講話都躲著你走,今天卻能夠走上臺。他們的作品和生命被肯定了,獲得自己不曾想象的結局,他們每個人都成為了藝術家。
四年社區大學走下來,我不知道是我溫暖了他們,還是他們溫暖了我,他們在用自己的方式讓我看到了鄉村振興的希望,看到了幼兒教師在以自己微薄的工資去做著服務社會的事業,每當別人告訴我,他是一名幼兒教師,我都會投以敬意的目光。
川中社區大學雖然在鄉村,雖然名為大學,但不過就是以幼兒園為依托的鄉村學堂,但是它發揮的效益卻輻射了周邊11個村落,有252個村民走到我們的課堂,意味著252個家庭再度發生輻射去影響其他村落,這就是我們的理想。
更多的村民因為幼兒教師而圓了大學夢,幼兒園的群山、星空都可以帶給他們積極的想象,這就是川中社區大學帶給他們的工作,他們要尋找生活的意義和價值。我一直強調這些年輕的幼兒教師就是在山里布道的修女和教師,他們在傳遞這個社會應該有的溫暖。
“我就像拿一個鋤頭在雕琢一塊玉”
一位90后的年輕媽媽,她說她的生活無悲無喜無欲無求,但是接下來的話卻讓我不得不流淚。“別人一年有365天,而我一天有365遍”,她的生活在單調重復著,沒有自我。她有兩個孩子,可是她初中都沒有畢業。面對孩子教育問題,她這樣形容:“我就像拿一個鋤頭在雕琢一塊玉,這就是我的生活。”但是一年的學習生活讓她改變了,生活變得明朗起來。
曾有2015級的學生采訪我,他問我從村里回來后,腦袋里在想什么?是不是很神圣,我說沒有,只想兩件事,第一,回家洗澡,因為半個月沒有洗澡了;第二,睡覺,因為半個月沒有睡好覺了。他繼續追問,法國的斯特勞斯返鄉時,腦海里總在想肖邦的《離別》,你從鄉村回來的時候難道就沒有想這事?
我說有一首歌,一首我們九十年代初聽過的歌,叫《野百合也有春天》,我說為什么想到這個歌?很多老人在鄉村里過著寂寞無聊的生活,但是當你給他一點光芒、光亮的時候,他們的生命就會綻放,他們就像生活在山溝溝里的野百合,每逢春天的時候他們也會靜靜地開放,所以要尊重他們的生命,這是他們生命給我們的昭示。因此回到城里,當我看到自己的生活,看到周邊人生活的時候,一種莫名其妙的悲傷就會走入我的心頭,就是我總會念起這些在鄉村里的野百合。
正因為這樣的教育沒有背離鄉村,才讓鄉村也有了共生的教育。我雖然不像各位老師和專家那么專業,但我對生命本身的尊重是我為人的一個健康底色。這個社會需要變革,每個人的生命都需要變革,只有這個變革作為一個大前提,才能改變我們整個的生活世界,改變整個鄉土。
“還有多少生命等待我們溫柔對待”
兩周前,中國慈善家的一位記者約我見面,她說她看了川中的故事,看了我在陜北為陜北農民收的50萬字的口述史,她說她非常感觸,她說:“我是生活在沂蒙山區的姑娘,我的爺爺奶奶今天還生活在那里,他們生活的寂寞是可以想象的,多希望在沂蒙山區也有鄉村大學,也有像你這樣的老師走到他們身邊去聽聞他們這輩子的故事,如果做到這一點,他們這輩子的生命也曾經被溫柔的對待過。”當她講到這里的時候,我才知道我們今天這個世界,甚至已經被拋棄的鄉村里,還有多少生命等待我們去溫柔地對待。
作為一名知識分子,作為一名大學老師,沒有哪個時代像這個時代更需要我們。如果說陶行知、晏陽初他們那個時代里的鄉村建設,我們的農民還在貧困線上攀爬。但是今天情況已經改變了,但絕不意味著那個鄉村不需要我們。今天他們面臨著中國城鄉的重大差距,面臨著鄉土社會里邊人的心靈困惑,在這個時代也更需要我們走進鄉村。也正是在一次又一次走進鄉村的世界里,我們簡單的行為可以構筑我們心中的社會理想,實現我們由個人本位向社會本位的蛻變,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所期待的那個改變的前提是我們個人精神生活的蛻變。我一點不相信我自己的力量可以改變鄉村,但是這五年站在我身后的年輕的姑娘和小伙子們,他們給了我無數多的希望和啟迪,讓我相信,我們可以從一所學校入手,可以一個人開始做起,去影響一個家庭,影響一個村莊,最終的結果必然是中國鄉土社會的深刻變化。
歡迎朋友們有機會到川中幼兒園,到我們社區大學去看看,非常感謝!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中國學前教育研究會公眾號(微信公眾號)2018-06-14
(掃一掃,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