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為“和而不同，思想無界”的CC講壇第40期現場演講于2020年12月19日在北京舉行。來自中國農業大學文科資深講席教授李小云先生出席并以《貧困是因為懶惰嗎》為題發表演講。
以下為演講全文：
2015年我第一次去云南省西雙版納勐臘縣河邊村，發現改革開放已經40多年了，我們國家竟然還有非常貧困的村莊。即使作為長期研究貧困問題的學者，還真沒有見過。一般來說，一個村莊會有一定的貧富分化，但是河邊村卻是一個沒有富人的整體貧困狀態。他們的生活條件極其艱苦，陰暗的木屋、破舊的床鋪、雜亂的家具和人畜混居的等等破敗的現象。當我把這些照片發給我的朋友時，有一些人會認為這就是村里的人懶惰所導致的。這就是貧困始終繞不開的一個主題，就是社會大眾認為貧困是由于個人的懶惰導致的。但是貧困真的是因為懶惰么？在這里待了三年，每年都在8個月以上，看到村里80歲的老人依然上山背柴，村民凌晨地戴著礦燈去割膠，還有為了趕上收甘蔗的車，他們全村出動摸黑趕時間去砍甘蔗，可以看到他們的非常地勤勞和辛苦，但卻依然處于貧困狀況，我就在思考貧困到底是不是因為懶惰導致的？在河邊村五年的扶貧過程中，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也就是說貧困到底如何發生的呢？
首先，我們對這個村莊做了詳細研究發現這個村莊的貧困有四個特點：第一，這是一個沒有富人的村莊；大家的可支配收入無顯著差異；第二，收入單一而且不穩定，因為他們的主要的收入來源是農業，包括甘蔗和砂仁，這些很容易受到氣候等災害的影響；比如野象每年都會來吃甘蔗給他們帶來收入損失；第三，村民收入低，但是卻高支出和高債務；第四，他們的支出是剛性支出，比如用于教育、醫藥和家庭日常消費。村民們不能通過減少開支來減少債務。舉一個例子講，這樣一個偏遠的村莊到山下鎮子有12公里路，小孩上學、看病和日常消費品的購買是依賴外部的，那么他就必須買一個摩托車，所以這不再是一個家庭高檔的消費，而是一個必須消費。這種消費是剛性的，就是你必須要有的，你沒有的話你沒法出去買東西，所有的生活都依賴于市場了。同樣還要消費汽油、維修等各種支出。這些日常支出是必須的，收入卻只能依靠年底賣一些中藥和砂仁，這樣就會導致高債務。此外，村里的幾個小伙子都非常聰明，我在村里因為蛐蛐叫晚上睡不著，各種高低頻同時振動，但是小伙子都會幫我抓出來，知道在哪里，非常聰明。可就是這樣，他們卻依然處于貧困的陷阱當中。
今天我們打開電視看到新聞當中的脫貧攻堅戰，從上到下各個地方的一把手都在抓扶貧，可就是在邊境的邊遠地區，有一批群體大家看不到，我也在2015年之前沒想到會有人陷入如此深的貧困陷阱當中。事實上，我們理解的貧困是因為懶惰是我們推卸責任的一種方式，我們想把這樣一個責任從我們自己的身上推掉而已。
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的話，我們扶貧的任務要提供這樣一種路徑，窮人能夠按照這樣一個路徑擺脫貧困。那么我在河邊村怎么提供這樣一個路徑呢？從2015年開始，我跟村民一起討論發現，他們的貧困，僅僅依靠給他提供一頭豬，提供幾個雞，這種一般性的社會支持，是不可能擺脫貧困的。所以必須給他一個什么？必須給他一個能夠讓他走出貧困陷阱的這樣一種能力。那么在給他這種能力之前，你首先要補上它的福利短板，比如，他們家家戶戶都沒有房子住，都在很破的房子里頭，然后他連基本的福利都保證不了，在基本的福利基本的生存都保證不了的情況下，你是不可能讓他擺脫貧困的，所以要解決的第一個問題是通過人居環境改造解決他們的住房問題。
那么在解決住房問題的過程中，我提出了能不能把每家每戶的房子都建設成為具有瑤族特色，西雙版納瑤族欄桿式的瑤族建筑。在這種民族建筑中嵌入一個供客人居住的客房，我們稱之為瑤族媽媽的客房；然后發展村莊的復合型產業，融合了自然教育、會議經濟、餐飲服務和直播經濟等多元化的經濟產業，進而大幅度提高了他們的收入。
在這樣一個過程中，我們把農民發動起來，我們自己設計，農民自己建設。沒有工程隊、沒有招標。在這個過程中都是通過培養和開發農民的能力完成的。扶貧是干嘛的？就是要在扶持的過程給他這種能力。我們在河邊村植入了這樣一個新的產業，過程中就植入了村民的自我發展能力。
今天的河邊村，已經實現了廁所革命、廚房革命等等，和之前已經完全不一樣。我在河邊村生活了整整的6年，這期間有我的學生與我的助手一起，是我們把它改變了。
為了改變村民自我發展的能力，我們把學前教育我們中國人講，從小看大，三歲到老，我們學前三歲之前的兒童早期關懷是非常重要，是阻斷貧困代際傳遞最重要的方面，所以我們在河邊村建了一所鄉村幼兒園，這些小孩子們過去都是不穿鞋子漫山遍野的跑，普通話都不會講的。現在的幼兒園，我們已經有三批的學生畢業，山下的小學、中學老師都反映從河邊村來的孩子已經比過去素質有了大大的提高。在以傣族為主的西雙版納州再到勐臘縣，瑤族是住在山上的，是比較落后的民族。大家對他們的印象，是懶惰和落后，不好管理。但是我們在河邊村建立了合作社，雨林瑤家合作社，以前出去打工的幾個年輕人回來以后，我們讓它變成了什么呢？變成了雨林瑤家合作社的CEO、CFO、CTO等等，把現代化的工作和管理方式植入到河邊村的產業經濟當中。
這是我們在河邊村6年扶貧實踐體會。貧困不是因為窮人懶惰，我們的社會在發展的過程中，會產生很多的問題。其中有一些群體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包括歷史、地理各種各樣的原因，不斷地落后于我們快速發展的列車，被社會整體甩得越來越遠。我們要改變“貧困是因為懶惰”這樣的觀念，他們不是因為懶惰，而是因為他們的教育出現了問題，舉個例子講今天如果你不會用電腦，你能找到工作嗎？就算你呆在城市里，你也會陷入貧困，但是你不是一個你不是一個笨人，你不是一個懶惰的人，只是因為你沒有技能，沒有那種擺脫貧困的能力。
很多貧困地區沒有學前教育，小初高中的教育教學質量也很差，在河邊村所在的縣里頭的小學是沒有英語課的。所以在這種情況下，這些孩子即便上了學，他得不到很好的教育，他就不能夠沒有辦法獲得和其他發達地區同樣的這樣一種能力，它不在一個水平線上競爭。所以貧困的原因來自于什么？來自于不平等。貧困的原因來自于什么？來自于社會公共服務的不均等。貧困的原因來自于多維度的不平等，所以扶貧扶貧的核心不是去教育窮人，你不要懶惰。扶貧的核心是我們自身制度的完善，來解決貧困問題，這是我們今天脫貧攻堅的最重要的內容。
我在河邊村扶貧取得不錯成效時，把同樣的工作也推廣到其他地區。在湖北恩施也做了同樣的事情，這樣一個非常貧困的村莊，我特別喜歡蓋房子，我這幾年最大的收獲就是學會了蓋房子，把原來土家族破舊的房子設計改造后變成了一個具有民族特色的房屋，現在這個村莊的樣子完全改變，今年已經開始接待客戶了。這樣一個新的業態不是簡簡單單的民宿，而是什么？而是它的整個的生產系統的變化，他們不再依賴于到地里干活這樣一個非常單純的農業生產。
因為那樣的一種工作非常的重要，但是吸引不了年輕人，沒有年輕人愿意回去，在面朝黃土背朝天去從事農業生產，所以我們必須在鄉村里頭建立起新的業態，讓我們的人員在新的業態里頭就業產生收入，然后我們再想辦法，使得我們農業實現現代化，農業如果不現代化，還是靠著我們面朝黃土背朝天，我們農業和農村就不可能現代化。
這是我在昆明宜良縣一個彝村村莊的實驗。用烤煙房、豬圈和馬圈改造成的高端的客房。這個過程中沒有建筑師、設計師和藝術家，都是我和村民一起設計，并起名七彩夢鄉。村里頭農民，他們一點都不懶惰，他們一點都不笨，他們有各種各樣的他們會蓋房子，即使他不會蓋房子，也會木工其他工作。但是他們的技能在現代化的城市已經沒有用處了，因為城市里蓋房不用木匠，城市化已經排斥農村多樣化的這樣一些這些技能了，所以我和農民在一起，我給他畫圖，他們自己來建設出來是非常具有相同性和多樣性的這樣一個房子。
歡迎大家去云南省昆明市宜良縣麥地沖村，大家打開網絡可以看到麥地沖村的彩色水稻，是我們搞的農旅結合，這樣的話在鄉村這樣一個貧窮的鄉村植入這樣的新的業態，大大的改變鄉村的經濟和社會景觀，進而改變他們的貧困。
貧困不是因為懶惰，貧困也不是因為窮人太笨了，貧困是一個社會經濟的一個復雜的問題，所以扶貧在很大程度上是對我們經濟社會系統的這樣一種改善。好，謝謝大家。
作者系中國鄉村發現學術委員、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教授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新浪財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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