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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其仁:確權+流轉是配置農村資源的基石

[ 作者:周其仁  文章來源:中國鄉村發現  點擊數: 更新時間:2015-12-04 錄入:12 ]

【編者按】2015年11月28日,“全面深化改革加快推進城鄉發展一體化--中國改革(2015)年會暨農村產權制度改革高層研討會”在四川省內江市舉行。本文是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周其仁的演講全文,未經演講者審定。

我今天講的題目是“確權+流轉是配置農村資源的基石”。市場配置資源的基礎是這兩點:一是把權力劃清楚;一是權力在市場價格引導下開始發生變化,從利潤、效率低的轉成利潤、效率高。

現實實踐當中有一些是痛苦的實踐,實施以后給我們帶來了原來意想不到的痛苦。比如說饑餓。原來搞社會主義改造的時候,希望通過公有制好好發展生產力,但實施的結果,1958、1959年、1961年出現了很多意想不到的壞的結果。這種痛苦的東西會刺激人們重新思考問題。

追溯最早的農村產權改革,我的看法是饑荒之后出現的中央經濟政策。周恩來總理制定的恢復自留地。原來認為越大越好,都放進才對。通過一次教訓才發現,全放進去固然有放進去的好處,但也會有意想不到的后果。命令錯了以后執行的都是錯誤的命令。留一塊土地給農民,自留地就是這樣來的。它是公有制還是私有制。它是一個兼容的東西,所有權還是集體的,但是使用權永遠給農民家庭,由農民控制種什么,由他支配種出來的東西。自留地開啟了中國實現社會主義公有制以后,要重新調整產權關系的一個階段。

是這種現實的挑戰讓我們的觀念發生了變化,才提出今天會議的主題農村產權制度改革。隨著生產力發展,這個產權制度還會調整,還會變化。這是我想利用過去的歷史經驗講的第一點。

當年9條有一條叫恢復自留地。1961年,1962年,安徽、貴州搞了一些包產到戶,因為觀念上不接受,搞了一段時間又收回了。但是搞了一段時間,給部分地區的社員和干部留下了經驗。把土地包給農民,把種地的權利落實到戶,打糧食可以增產,這個已經進了我們建國以后的農村的實踐,也進入了建國以后的農村的思維方式。

有了這種預言,所以到了1977年,1978年,又發生包產到戶的時候,情況就有所不同,波及面特別大。安徽、四川很多落后地區,中部地區,最后是發達地區,都開始搞產權改革。上層建筑發生了變化,我們的觀念以實事求是為重要綱領,不是從腦子里的教條出發,而是從現實出發。

哪條產權制度安排是合理的?當年小崗村的創造不是寫文件的同志首先把它寫進文件的,而是底層不這么走不行。這個經驗到今天對中國還非常重要。完全靠寫出來念的東西很難生根。底下碰出來的東西有旺盛的生命力。到今天我們仍要感謝小崗村農民當年的創造。當然我們還要感謝上層建筑里面完成這個變革,讓它合法化的所有同志。當然領頭的是鄧小平。“適合生產力發展的,不合法而讓它合法起來”這是1962年說的。到1977年鄧小平主政的時候,一步一步拐彎。十一屆三中全會時候說不可以包產到戶,到1979年4月份就開始松動了,落后地區、貧困地區可以開一個口子。這個口子越開越大,通過文件把產權改革覆蓋整個中國。

杜(潤生)老前不久去世了。他在這個過程當做出了重大的貢獻。他的貢獻不是發明包產到戶,是在農村政策制定的關鍵環節,讓底層的經驗合法化,讓底層的經驗反映進中央的文件,讓中央的權威給改革護航。這個事情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組成部分。我們簡單回顧一下這些事情對我們今天討論的問題可能有幫助。

大概80年代結束,90年代以后,農村改革基本上就停了。為什么停了呢?動力機制變了。剛才講餓的不行逼出來的改革。那么,吃飯問題解決了為什么還要改?這是當時留下的問題。第二,產權改革含義是什么,在思想、理論層面沒有高度統一。另外,小平南巡以后,城市的開放大步向前,農村相對來說變得不太重要了。今天倒過去看,農村改革開頭是領先的。但是從市場配置資源的標準來看,城市進入市場的資源比例高,農村很多資源還沒有正式進入市場,相對落后了。所以現在奔小康的時候關鍵看老鄉,老鄉要看農村的制度,看農村這個市場配置資源多大程度發揮了作用。而要發揮作用,基礎的工作要完成,這就是產權和流轉。

現在來看,包產到戶以后,農村制度框架建立起來了。但是有兩個問題沒有解決。第一,這套適應生產力的制度到后來講長久不變,其實還沒有完全做到。一些力量還在讓它變,這是一個要解決的問題。第二,資源在農戶手里,在集體手里,在這里,在那里,沒有充分流轉起來。沒有按照市場要求,不斷把資源轉到利用效率高的組織和人的手里。這樣,農村的經濟潛力釋放就受到了阻礙。

現在看來解決這兩個問題都有一定的難度。我先講第一個問題,什么叫長久不變沒有落實。今天已經沒有人從意識形態層面讓農村再去吃大鍋飯。左的言論雖然會冒出來,但是這個層面聽到的很少。現在的問題在底下。農村家庭人口變了以后,要不要調地。這是包產到戶以后一直沒有解決的問題。調地,長久不變就變成空了。不調,很多農民覺得不公平,我們家孩子多,娶了媳婦,他們家老人走了,女兒嫁出去了,地到底動不動?

其實在80年代中后期就做過實驗。貴州湄潭不斷調地,弄出一個試驗項目,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土地承包全以家庭為單位控制起來。這是胡錦濤當貴州省委書記時提出來的試驗項目。杜老批準了這個項目。我參加了現場調查,挺不容易的。當年的湄潭,有很多山林、荒坡資源,家庭邊界不動,有助于人們開發農耕地以外的資源。2010年我回湄潭看了一下,堅持25年不變,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家庭人口多了就開發荒山荒坡,把長久不變做的很堅決。

把農業土地邊界劃清楚以后,會迫使我們的資源往外走。如果永遠調地,人就會永遠圍著土地打算盤。這個實踐證明是成功的,并且寫進了2002年農業《土地承包法》,承包期間不能動地,不能調地,農戶永遠享受農村土地的使用、經營權。但是我們國家還有另外的法律,比如說憲法中關于村民自治有內容,在一些地方,承包土地多數農民說要調還得調。從全國看,兩法并用,一是湄潭法,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第二個是人口多了,用這樣那樣的辦法調地。

現在分析,土地經常調整以后怎么樣?搞規模經濟,社會資本過來簽約,而土地過兩天要調整,這怎么簽約。土地邊界不清楚,約束就靠不住,資本就不敢來。

中央文件將農民承包土地長久不變,外國記者問什么是長久不變,有關部門說長久不變就是永遠不變。話有了,但還沒有落實到廣大農村的方方面面。這件事沒有落下去,后面的文章是很難做的。但是,土地確權會解決這個問題。為什么現在土地確權困難,這是因為包括底層農民,在這個問題上能不能達成一致的意見。

第二個大問題。我們的土地流轉滯后,土地轉讓更加滯后。為什么?鄧南巡以后,工業化、城市化高歌猛進,農村的勞動力人往高處走,兩億多人出去了。現在的問題是,人走了,其他的資源沒有相應的動起來。這決定了農村的勞動力走不遠走不長。農民人在城里住地下室,家里房子空著,地空著,兩頭資源都沒有好好利用。完全由國家買社保,今天的財政做不到。現在說2020年七千多萬人脫貧,最后兩千萬人納入低保。今天國家的社保就是這樣承諾的。很多農民他家里有房有地,這個房子和地能不能轉?你說市場配置資源,農村的房在法律上沒有允許進市場。我們還有一些文件規定,城里人不準購買農村的物業。在我看來,這個道理說不清楚。你讓他買,農民就有錢了,可以幫助農民進城,帶孩子上學,可以租好的房子。

現在我們的法律、政策阻礙重重。農業GDP占比10%,江蘇不到8%,上海郊區農業GDP占0.5%,跟英國一個水平。未來趨勢是農業份額會越來越少。大量勞動力出不去,大量勞動力粘在那塊土地上,將來的城鄉收入是平衡不了的。一定要讓農業勞動力流轉更加流暢。要流暢,農村其他的資源也要流轉起來。沒有這個力量,光靠財政去補農民、農業是補不長的。現在財政上已經有困難了,農村補貼難以持久,最后還是要靠市場原則讓農民富起來。其中一個重要的方向,就是讓農民轉向收入更高的產業領域、地塊、城市更加流暢一點。

農村的資源進市場難在什么地方?原因是觸及到當前的征地制度。我們的征地制度是半拉子工程。最早進入市場的土地,你到廣東南海、東莞去看,大部分是農村土地。立法的時候,憲法寫土地使用權可以依法流轉,沒有說只有國有土地可以流轉。但是部門立法的時候,只有國有土地流轉有暫行規定,農村土地的流轉只有七個省份。有省的地方規定,沒有全國統一的法律保護,最后變成只有國有土地可以流轉,政府一手征地,一手賣,我們就走進了這么一條道路。

這道路不是沒有作用,中國城市這么漂亮的基礎就是征地。但是它累積的矛盾是政府越來越大。政府直接沖進市場,政府變成市場當中的玩家之一,與民爭利。這種負面的代價越來越大,而且容易來的東西不好好用。我們把城市修的非常大,工業區非常遼闊,債務非常大,都跟這個體制有關系。現實是,這個巨大的既得利益你要碰,很難碰得動。

中央也做過設計,征地制度要改,逐步收縮征地的規模,探索農村集體間用地入市的途徑。這是2008年的文件,但是收縮的也不夠,探索進去的路線也不夠。我看中國還是不能靠北京做設計解決問題,還是得靠底層。地方在這方面的探索就非常有價值。我自己調查研究當中看過這幾個實踐,比如上海的三個集中,農村的土地,包括宅基地集中起來,騰出來的地賣給城市,籌來的資源建設新農村。上海2002年就開始做了。成都學上海加了一個東西,三個集中之前加確權,重慶地票交易做的很好。浙江兩分兩換。浙江樂清已經開始在全縣范圍房屋宅基地流轉。

我們今天上午聽到內江的做法,這些都是非常有價值的。這些有價值的東西,跟我今天發言的題目非常有關。你要讓市場起作用,確權放到前面去,確權完了以后包括流轉權。你看中國古人的詞--契約,先得有一個契,這個就是房產證、土地證。我們在成都調查的時候,他們提出這個問題,城里人都有房產證,農村這么多房為什么沒有證?這個證是干什么的?這個證是保護你的財產權利邊界,按照你的意志,市場價格信號配置資源。先有契,后面再有約,這就是市場經濟。

普遍確權,每一個農戶家庭,森林、耕地、宅基地、房屋都頒了證。在我們社會體系里頭,客觀上建起一道防止行政權力牽扯到產權里面。如果農民的房和地太容易拿的話,現在政府隨便發一個證,然后拿這個證和你講理上法庭。確權頒證本身不是經濟學上有意義,而是在社會、政治、民主方面都有重要的意義。

有了權以后找合作方,城里人很多人到農村蓋房子,你出錢我出地。市委市政府就做一件事,外面的錢進去,先把農民的抗震房子建好以后再建休閑的房子。最后做的很好不是一兩個村,最后是一大片。我認為這是中國底層這些年創造的非常可貴的經驗,光靠財政建新農村,建不了幾個,路邊搞幾個是可以的,普遍起作用非常難。

今天在座的所有出過國的同志都會知道,現在外國的城市已經不讓我們羨慕了。中國城市修的比很多外國城市都漂亮。但是,外國的農村讓我們臉紅。2020年,我們做不到我們農村和外國農村達到一個水平。城市周圍的農村建好可以做到吧,路徑就是城鄉之間資源的分享。規劃師、服務員下去了,工程師、設計師也下去了,這些力量不到農村去,農村怎么漂亮起來。光靠農民的物理學,光靠農民的審美觀是不夠的,一定要城鄉打通利用。我看了成都的實踐以后,對農村的未來增加信心。

重慶的地票制度也是很漂亮的。他們一個村一個村的改造。如果你的宅基地平了就給你一個地票,這些地票匯集起來,到農村產權交易所叫價,誰想用土地,到那里買,買了以后可以找更好的位置去落實。這也是全世界沒有見過的東西。企業有股票,為什么農民不能有地票。2014年為止,重慶地票成交將近280億。每畝光地票,不算實物資產平均成交20萬塊錢,惠及17萬農戶。交易所交易出來一畝地20萬元,85%直接打到農戶的卡上,15%由他所在的村分享。農村一下子就不是空殼。農民一下子有十幾二十萬的錢,幫他走出去創業,幫助地方實現工業化、城鎮化。另外,哪里出地票,哪里落地票,都非常適合城鎮化的發展。偏遠地區出地票,落到地價高的地方。城鄉資源配置集聚、集中、緊湊,用一個新機制實現了這個東西。

但是,改變征地制度改很難,尤其是現在地方政府債務很高。今天一下子把它完全改過來,我認為也做不到。漸進改是可能的,是做得到的。

我總結一下我今天的看法,為什么農村產權制度非改不可?土改以后是有一個積極性,還是兩個積極性。杜老的回答是,有兩個積極性。這個判斷合乎中國農民的實際。農民不是不適合社會主義,他自己不能修路,自己拉不了電,希望社會主義幫助他。他做不到的事情希望合作,這樣合作,那樣合作,但是不要認為農民有這種社會主義積極性,就沒有個體勞動發家致富的積極性。這種產權制度就要改,要改成能夠關照兩個積極性的產權制度。十一屆三中全會形成了農村制度,就是有兩個積極性的農村制度,不是偏一邊的,這是很重要的。

第二,工業化、城鎮化、現代化動員的資源越來越多。今天搞現代農業,不是農民好好種地就可以了,要跟各方合作,要把各方的利益劃清楚。利益清楚的基礎上才能交易,才能算賬,才能說這個我給你,那個你給我,這是全世界證明的市場配置資源的道理。而我們要實現這個道理,就要把確權的工作做扎實,把流轉的工作做扎實。所以現在城鄉一體這個詞到底怎么樣,還得推敲,至少城鄉拉的距離太大是我們都不愿意見到的。內江說城鄉收入靠近,這是好消息。2.64倍變成2.42倍很艱難,因為前幾年全國城鄉收入差距平均是3倍以上。一定要往這個方向努力,除了用財政力量幫助農民,更重要的是用市場本身的力量,動員農民承擔風險。因為房子可以抵押,找到本錢后從事下一個活動。這些事情要在我們現在的法律、政策的框架下,一步一步齊備起來,以此讓我們的農村建設向前推進。謝謝各位。

注:本文由《改革內參》記者賈存斗、實習記者趙琳整理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中國改革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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