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以“資源”為線,描述了近年來自己家鄉的變化。自然資源“煤炭”曾為家鄉帶來短暫的繁榮、稀少的“低保”資源引起了村民之間關系的微妙變化。家鄉是美好的,但也存在許多我們不得不面對的問題,我們能做的,就是走在路上,努力探尋問題的原因與解決辦法。
一個被資源詛咒的村莊
文|肖戈
我的家鄉坐落在四川東部的一段山脈中,說不得是人杰地靈,倒也算得青山綠水。整個鄉都分布在兩條山脈之間的山谷中,長住下來,有一種歸隱的感覺。在我小的時候,好多外地人跑到我們這里的煤礦里去干活,也算是繁榮過一段時間。在我所在的村民小組,一位老生產隊隊長就開過煤礦。上世紀90年代,他家里就買了解放牌汽車,兒子結婚的時候也是“三轉一響”的標配。就連他的媳婦兒也是到礦井來干活的工人的女兒,他的一個女兒又嫁給了來這里礦井干活的一個小伙兒。后來他沒開礦了,就在馬路邊經營了一個汽車加水站,給來往運煤、運礦石的大貨車服務,而他的兒子就到廣州打工去了。
隨著時間流逝,煤或者礦石這些不可再生的資源漸漸開采殆盡。老隊長家門前的馬路越修越好,只是來往的車輛中,大貨車越來越少,到深山去觀光的小汽車和大客車越來越多。為了保持水土,減少大河的流沙,我家所在的山區開始實施退耕還林。退耕還林以后,他們也沒什么莊稼可種,全靠年輕人出去打工掙錢。老隊長的兒子40歲的時候患病死了。現在老隊長自己也有病,不能勞動,老伴兒又是一個文盲。老隊長沒有了依靠,“低保”成了他的主要生活來源。他年紀大了,加水站也辦不動了,他只希望自己的孫子能早些讀完大學,找個好的出路。老隊長其實只是一個典型的縮影。
誰是更貧窮的人?
2015年1月22日,家鄉下了一場大雪,這在南方是少有的景象。我突然想起村里一個婆婆的心臟不好,念及天氣寒冷,于是踩著厚厚的雪走到她家里去探望。那是一座石頭砌成的瓦房,屋內很陰暗。身體健朗一些的爺爺在做著飯,那婆婆坐在火爐旁滿臉愁容。看到我來了,兩人格外熱情,那感覺就像這冰雪世界中的爐火。
圖:雪中的村莊
我知道這位婆婆在“吃低保”,于是就問起她的近況來。她一臉愁苦地說:“我的低保垮掉了!鄉上說有人在詆我,說我有三個兒子,個個都是大老板,都是開銀行的……”其實這是她的“低保”第二次被撤銷了。她的三個兒子當然不是開銀行的,但也不至于碌碌無為。這一次被撤銷,我覺得幾乎很難再恢復了。村里的人多少是覺得不公平,因為每一家都有自己的難處。就算是老隊長的“低保”也不乏反對意見,因為他還有兩個女兒,他的孫子也有可能得到了他母親的照顧。
反對老隊長“吃低保”的人也許很多。因為他當隊長的時候有些事情沒有處理得很好,八成是得罪了一些人。反對的人中,其中一家值得一說。這一家現在只有三個人,五十歲的單身母親和一個大專畢業工作了幾年的兒子,還有一個收養的小女兒。他們家的房子也是石頭砌的磚瓦房,結構跟土墻房子差不多。她的丈夫幾年前患病死亡,之前有一個大兒子,在建筑工地上摔死了,現在這個是后來養育的。現在這個兒子雖然工作了,可是還沒有結婚。一家三口雖然健康,可是總感覺未來的希望很渺茫。
這位母親跟現在的村民小組長關系不錯。村里的人有些在議論一些有關她的事。之前鄉上有一個扶貧的項目,就是給各個小組家庭困難的家庭發放雛雞,促進其改善經濟條件。這些雛雞沒有發給別人,偏偏就發給了這位母親。“她憑什么得?還不就是跟組長關系好。你看她一個寡婦,穿著還不收斂,白花花的大腿露在外面。組長(中年男子)也是,也不知道他三天兩頭跑到她家去干什么!”一位村里的人跟我閑談的時候這樣說到。我想這些都只是一種“眼紅病”,見不得別人得到好處,也覺得不公平。
圖:鄉里的扶貧大會
誰不想摘掉貧窮的帽子?
上世紀70年代的年輕人,特別是農村的年輕人,大多成了今天的第二代農民工。他們很多不會種田,靠各種非農技藝謀生。如此一來,產生了一個備受關注的農村“空巢”的社會問題。我們村的情況大致也是如此。夏日炎炎的時候,倘若去村里看看,會發現年輕人比那山谷里的蛇還要少見。留在村里的,都是些50歲以上的老人。他們大多手不能挑,肩不能扛,整日在家中或是修修補補,或是閑散度日。加上他們年紀大了,體弱多病,但凡身體有病,首先就想到醫病,醫病就想到錢,談錢就想到政府,談到政府很容易就想到“低保”、“五保”。
村里一對老年夫婦,二人有兩個子女,都嫁得不錯。近年來二人身體狀況不佳,稀里糊涂地也吃上了低保。扣上“低保戶”的帽子以后,村上要求每個“低保戶”要負責自己村子周邊的環境衛生。我親眼見到50來歲的小組長厲聲呵斥著這些60多歲,甚至接近70歲的老人去撿垃圾。這對夫婦派出女方作為代表來撿垃圾。她嘟嘟囔囔地,向另一家“低保戶”吵鬧著要同時開始才去撿。那一年過年,小組長喝了點小酒還氣勢洶洶地埋怨說這些低保戶不服從安排。我笑而不語,看著這些上世紀遺留下來的老革命作風心中甚是凄涼,心中響起一句話“別拿小組長不當干部”。
今年回來,聽聞這對夫婦的“低保”也被撤銷,心中隱約還冒出一種寬慰之感,似有公平正義降臨人間的感覺。因為他們的兩個女兒確實嫁得不錯。那婆婆正色道:“不吃‘低保’還好些!免得天天喊我撿垃圾。明明這些事情就是他(小組長)自己的事情(他是本小組公路路段衛生負責人,每月有一定工資補助),偏偏喊我們來撿。”當時我心大喜,他們似乎終于明白那每月一兩百塊錢的“低保”帶來的后果是多么差了。
臨回學校前一兩天,我再訪心臟不好的婆婆。她告訴我,上文中的夫婦又有機會吃“低保”了,因為他們與本小組另一個“關系保”冰釋前嫌了,“關系保”那家男主人承諾為他們的“低保”找路子。頓時心中又是一陣凄涼——他們還是這么執著于“低保”!歸根結底,我想我有這個勇氣說,他們大多數人都想扣上“貧困戶”的帽子。
是窮人還是窮鬼?
也許印證了一句話,“國家的又不是私人的,我得到了又不影響你(他的初級群體成員們)”。難道說,真的有一頂名叫貧困的無形帽子掛在了我家鄉每一戶人的腦袋上?窮困確實帶來了生活的焦慮,他們甚至會在爭先恐后地爭著幾袋米的同時,還告訴對方“我們還是好朋友”。當我問到心臟不好的婆婆,她跟誰的關系好一些的時候,她苦大仇深似地告訴我:“都是表面的,看起來很合得來,實際上背地里整人。”一位長期在外面居住的寡婦,有一次回來跟我談起我們小組的人際關系,他引用了此前村里一個年輕人的看法:在這個隊里,不知道誰是人,誰是鬼。
上面說的“關系保”是一個曾經當過義務兵的人,如今兒孫滿堂,想來是個小康人家。可是我后來才知道,他居然也在“吃低保”!七十來歲,身體硬朗,成天四處活動,閑時與村里一干人關起門來打麻將。他與他老伴兒各有一個戶口,利用戶口的條件,想必又是托了關系,自己一個人享受“低保”待遇。這些懂“關系”的人,一般人也是欺負不起的。黑的也能被他們說成白的。
村里有兩次較大的傷人事件值得一寫。一次是有血親關系的兩家,因為土地邊界爭吵起來,后來扭打導致有人受傷。當時是讓下鄉法庭來處理的。據當事人講,打人一方找來了偽證人作證。好在最后的結果還算公平。另一次是兩家因為雞毛蒜皮的事情互相猜疑,加上對對方有不好的刻板印象,最后打架傷人。這一次是警察局派人來協調的。有意思的是,村里大多數人站在了打人的一方,因為很多人平時都對被打一方有不好印象。當警察的人來調查取證的時候,小組里的人都向著打人一方。只有一家,因為那家有一位年事較高的老人,頭腦不太清楚,有聲有色地還原講述了現場。結果當然是公平的,可是那位老人從此不被打人一家許可經過自家的院壩,是為“宣示主權”。在這個過程中,有些私下的“論壇”在統一意見,一致護短。這個“論壇”的發起人就以那位“關系保”和小組長為首。
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連法都可以在這種亞文化氛圍中完全顛覆,這意味著基層的選舉民主也會受到地方關系網的壓迫。一個個結成一團的成員也許真的是窮了,但是在一些弱者的眼中,他們或許不是正常的人,而是可怕的“鬼”!
多少回,我噙著淚水背井離鄉,行走在陌生的路上守護著一個鄉村中國夢。夢里青山綠水,夢里安居樂業。當我長大成為一個男子漢的時候,當我操心柴米油鹽,卻看到這大山的峭壁上滿是傷痕。我盤算這大山留下的財寶,才發現它除了山清水秀已別無他物。曾經的礦藏是經濟學家口中的咒語,他們說:“那是詛咒,是病”。或許就是這樣,這山里就有了貧困。看著這沒有希望的土地,我想起臧克家說:“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
我走在路上,還在摸索那死而復生的奧義。
(作者系四川大學公共管理學院社會學2014級碩士研究生)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社會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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