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中的人,過著與陰歷無關的日子。除非媒體在耳邊不停地聒噪,提醒你端午節來了,這個誕生在中土的節日被韓國人申請了世界文化遺產;中秋節終于在媒體呼吁下成為法定假日;七月初七“乞巧節”為什么不如2月14日西方情人節那樣受青年男女的青睞。
而七月十五的“中元節”,恰好是一個被媒體遺忘的節日,因此今年農歷七月過了四天后,我才意識到我懵懵懂懂地過了這個節日。在老家鄉下,這是個異常隆重的節日,不亞于端午、中秋、重陽。只是前三個節日是為活人過的,七月半的中元節是為死人過的。在一般鄉下人的意識中,活人和死人的距離并不是很遙遠,就如看《白蛇傳》一樣,普通人不會像法海和尚那樣法力廣大、立場堅定的大師一般,能敏銳地看出人蛇之間的區別。
因此,在我的記憶中,七月半的中元節沒有恐怖的氣氛,只有熱鬧和虔誠。
有人稱“中元節”為“鬼節”,因為這個日子民間來超幽度亡,而我老家的人,從來不這樣叫,因為請祖宗的亡靈回家做客,怎么能叫他們為“鬼”呢?他們分明都是些遠去另一個世界的客人,每年回家歇息幾天,因此就把他們叫做“老客”。——親人變成了客人,也是一種無奈的憂傷。
每年七月初十左右,每家的大人,要在堂屋的祖宗牌位上燒紙錢,稟告歷代祖先的魂靈,這幾天不要在另一個世界飄蕩了,回家吧!你的子孫要恭恭敬敬地伺候你們些日子。
把老客接回來后的幾天,每天中餐和晚餐開席前,必定先擺三碗酒,三碗飯在桌上,男主人帶著妻子兒女,站在桌邊,念念有辭告訴祖上的魂靈,請來就席。片刻將酒灑幾滴到地上,飯再倒進鼎罐中,活著的后代們才能坐到桌上開吃。這幾天,當小孩的高興而乖巧。高興的是每餐都會有肉,因為不能慢待老客們,孩子們能沾祖先們的光能改善幾天伙食。而表現乖巧是因為父母總要提醒孩子們,老爺爺老奶奶們回來了,就坐在旁邊,你看不到他們,他們能看到你,看你又長大了,看你聽不聽話懂不懂事。
大約是因為做客的日子太短,這么多亡靈成群結隊從陰曹地府的戶口所在地,回生前的老家,當地派出所沒有讓他們辦“暫住證”,真是幸運。
到了七月十五日晚上,家家又要把這些老客送回他們常住的陰曹地府,每家準備著禮物送行。有用糯米做的腰子粑,里面是芝麻紅糖餡,用桐葉包著,裝在竹籃里,擺在村外的大路邊,燒著紙錢,戶主帶著兒女對著燃燒的紙錢鞠躬作揖,一遍遍叮囑祖先,帶上好吃的和錢,回去好好享用,不要節省,明年再請你們回家做客。
那一天晚上,每個村口都是火光閃耀,紙灰飛舞,一張張莊稼人的臉龐在火光中顯出的神色,就如真的在路邊依依不舍送親人遠去他鄉一樣。這樣的場景下,每個大人和孩子,只覺得惜別,怎么可能害怕呢?
不過七月半需要注意的,是那些沒有后代的孤魂野鬼,他們看到大多數亡靈被子孫們接回去做客,贈送食物和錢財,而自己孤苦無依,不免會嫉妒,而嫉妒就會生事,成為不穩定因素。他們雖然不會去集體上訪,但搞出一兩件群體性事件是有可能的。因此如何安撫這樣的孤魂野鬼,便成了一項公益事業。每個土地堂管轄的地方——大約就是相鄰的幾個村莊,大約每隔三年要湊錢辦“希望工程”,請戲班子來唱大戲給老客們和那些無后代的鬼神們看,擺出水飯,即清水泡冷飯給孤魂野鬼們享用,有戲看有飯吃還有大家湊來的錢散發,大多數嫉妒的野鬼們不好意思再興風作浪。擺水飯的時候也得防止秩序混亂,有些不法分子擾亂社會治安,鄉民會請有法術的道士和尚來主持這場慈善晚會,不聽話的鬼,就要用戒尺狠狠地打,驅逐出場軟硬兼施在陰陽兩界看來都是社會綜合治理的不二法門。
我記事起,每年送老客的風俗還保留,卻沒有見過一次唱大戲娛鬼神。聽老輩人介紹,以前的七月半,大戲要唱好多天。在湖南邵陽鄉下,“大戲”和“花鼓戲”相比較而言,花鼓戲曲調柔和,布景簡單,兩三個演員就能撐起來,而“大戲”是祁劇,一種高腔劇種,場面大,演員多,程式也很復雜。“七月半”的唱大戲更加神秘莊重,因為它主要唱給鬼神們看的,演的也多是勸人向善的鬼神戲,如有名的《目蓮救母》,戲臺上有地獄中重重酷刑,像上刀山下油鍋,還有各種各樣的鬼,如女吊。
離開故鄉后,送老客的風俗只存在我的記憶中。閑著沒事的時候,我有時拿它和清明比較。清明也是祭奠祖先的,但我覺得那更是強調一種幽冥重隔的悲情,子孫們對著祖先長滿青草的墳堆,感受到的是死神的殘酷無情和生死兩茫茫。而接老客和送老客,似乎就是超越了生死,把死去的祖先接回家,一起生活幾天再送走。老家七月半的風俗也許更能體現中國人對祖先的尊敬和對死亡的看法,體現的是“祭如在”的觀念,中國人的人生哲學是執著于生而不是死,所以孔子說“不知生,焉知死。”對待祖宗的亡靈就像他們都是活在家中的老人。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十年砍柴”頭條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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