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大學,每當我向別人介紹自己是廣東人時,很多人眼里都流露出了對廣東發達經濟的羨慕。或許沒在很多人看來,我的故鄉就是一個到處燈紅酒綠的地方。然而,在這片外表光鮮的土地上,還有多少村莊在經歷考驗,它們也企圖并努力地向所謂的發達靠攏,但前進的道路卻是十分地艱難。
我的故鄉是粵東的一個普通的小農村,不是特困村,也不是先進村,而它卻是眾多粵東地區農村的最真實的縮影。
事實上,我并不是在農村長大的。我的父母算是村里的佼佼者,年輕的時候就來到附近的s城打拼。因此,我一年中也只有在放假的時候回來家住上個把月。對于村里的父老鄉親來講,我只能是個客人。也正是故鄉之客的身份讓我更清楚地看到了故鄉在這十幾二十年的變遷軌跡。
環境惡化,一條小溪的命運
在我小的時候,和大多數的農村一樣,村里人基本以種田為生。南方的水田,仍然用的是漫灌的方式。村里唯一的一條小溪便成全村的寶貝。那時候的小溪雖也談不上清澈見底,但是魚蝦成群卻絕非虛言。我家正好建在溪邊,釣魚便成了我而是回鄉的保留節目。一群小屁孩在樹根下挖出幾條蚯蚓,提了個小水桶,就能在溪邊坐上一個下午,即使是吃飯了也叫不回來。每每賴到其他小伙伴都被父母強行拉走后我才極不情愿地走向飯桌。更有趣的是,每當我要離開家回s城,外公外婆害怕表妹哭鬧,總是會讓她在溪邊釣魚,我再悄悄地離開。對于我們來說,童年的小溪充滿了無限的樂趣。
然而,不知從哪天開始,農民鋤頭下的土地越來越少了。村里長的像爛尾樓一樣的小工廠像雨后春筍涌現,年輕人都想開廠賺大錢,紛紛對下手中的鋤頭奔向那昏暗的水泥房子里去了。漸漸地,小溪的水被染坊的污水染成了紅色,紫色,到最后的黑色。由于垃圾堵塞,溪里僅存的一點水幾乎是不會流動的。每每聞到那令人作嘔的味道,想起兒時的歡樂時光,總是要感慨一番。
曾經的小溪如今已骯臟不堪,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農民失去了土地就像魚兒失去了水一樣。于是,勤勞而智慧的人們開始想盡各種方法補救。人們開始將屋頂開辟為自己的菜園。雖然不能和田野相比,但總歸算是有一點自己的土地。伴隨著部分土地空間上的上移和城市影響的日益加深,故鄉的房子的結構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原來傳統的堅定瓦房也逐漸被四四方方的平頂水泥房取代。房頂可利用空間的增加也算是給農民的一絲安慰吧。
農田減少,父權受到挑戰
然而,農田的減少帶來的不僅僅是環境和建筑的變化,它還深刻地影響了農村父權的逐步弱化。在傳統的農耕時代,父權的強大很大程度是因為父親掌握了土地。對于農民而言,掌握了土地便是掌握了生活的命脈。在家中擁有經濟權的人自然是最有行動力和話語權的。我記得小時候村里的叔叔伯伯無不是一副威嚴的樣子,尤其是對待小孩子的時候。即使是些體力不大好的老人,也是對兒女動輒大聲斥責。然而,漸漸地,失去土地的農民們不再有對家里人呼來喝去的底氣了。兒女們或到廠里打工,或做點小生意,賺的錢遠比一個老頭子擺弄那兩顆菜多得多。一個沒有了軍隊和金庫的國王已經很難談得上有什么威望和權力了。年輕人不愿意堅守僅存的一點土地,金錢號召者新鮮的血液為機器賣命。年老的國王們看著空空的雙手和不再一望無際的田野,默默地嘆息,回頭有忙著給自己兒子看店或騎著輛破自行車去鎮上進貨,儼然一個小伙計的模樣。這個處在繁華外緣的小村莊,像一匹沒有人帶領的小野馬,在“現代化”和“城鎮化”的道路上四處亂跑。
熟人治病,故鄉醫療的困境
一個個文件的下達,一個個政策的制定似乎并沒有怎么改變村里人醫療的狀況。鄉親們仍然保持著能忍就忍,能拖就拖的習慣。對于醫院,大多數人都是恐懼和不信任的。而更多的,是高昂的醫療費用讓生活并不寬裕的家庭雪上加霜。我的外公是村子里唯一的醫生,退休之后就專門給村里人看病。說是看病,但大多數時候就是鄉親們難受得不行了找外公打個針開兩盒便藥敷衍了事。有時候外公也不是很有把握,勸他們還是去醫院查個究竟,但是他們卻堅持只相信“自己人”的話,說是去了醫院就等于躺進棺材里了。這樣的固執也讓我們頗為無奈。外公看病很少收錢,往往是人家遞上兩根煙,算是感謝。在這里,醫療設施的不完善和醫療制度的不健全以及在熟人社會里長久養成的生活習慣促使人們維持著原有傳統的熟人治病的醫療模式,關系的信任遠遠大于技術的信任。在這一點上,故鄉在所謂現代文明面前顯得有點手足無措。
讀書無用,故鄉出路在何方
雖然九年義務教育已經普及,但是同城市相比,教育制度的改革并沒有給這座小村帶來多少可喜的變化。師資的不足是制約教育發展的重要阻力。稍微好的老師都拼了命向城鎮學校發展,村里人的普遍觀念也是這樣,讀了書的人就不該窩在家里。沒有好的老師,教育就談不上什么質量了。學校的設施更是破敗不堪,圍墻上貼滿了招工的廣告,學校的操場幾乎沒有一塊平坦的地方。在我的童年的小伙伴中,即使沒有沉重的學業負擔,讀書始終是一件另他們痛苦的事情。幾乎所有的孩子都是上完村里的初中就沒有再繼續學業。打工成了絕大多數同輩人的出路。其實,教學資源的不足并不是故鄉教育不發展的主要原因,更重要的是,人們觀念的固化。在知識分子能有很好待遇的過去,一部分村民為了改變家庭的命運仍然選擇供小孩上學。但是,在大學生泛濫的今天,村民們意識到僅僅靠農村的那點教育是不可能讓小孩出人頭地的。這樣的觀念不但沒有讓他們萌生努力讓孩子接受更好教育的想法,反而讓“讀書無用”的理論得到熱捧。既然讀幾年書也沒什么用,那么讀不讀,讀的好不好也就無所謂了。更多的人只是把學校當做托管頑童免生亂子的地方,只要年齡稍長,賺錢才是第一要務。現在的我重返故鄉,看到兒時的伙伴一個個都忙于工作,連抽了空聊聊天的時間都沒有,心中可謂五味雜陳。故鄉的孩子是否會沿著父輩的足跡繼續著這種單純依靠賣氣力過活的日子,我不敢給出答案。可以預見到的是,在知識愈發重要的今天,故鄉如果失去了這個堅實的基礎,那么它的發展將舉步維艱。更大的可能是,就像那條曾經富滿生機的小河一樣,我的家鄉將成為城市工業發展的犧牲品。
汽車也不再是什么稀罕物了
故鄉的客人,見證少年閏土的轉型
終于說到我這個故鄉的客人。從小每次回鄉,都會被貼上一個大大的標簽:s城來的。雖然我很愿意融入故鄉的生活,但是從鄉親們的眼神中就知道,我和他們不一樣。因為我是城里人,回到故鄉,只能算是一個客人,而且是“貴客”。回鄉時鄉親們遇到我都會說;“從s城回來啦!”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發現慢慢得他們和我打招呼的方式發生了變化,變成了:“回來啦!”僅僅省略了三個字,可這三個字卻見證了這座小村莊這十幾年的變遷中人們心理的巨大變化。
在我小的時候,有一個和我玩的很好的小男孩。很少人知道他的名字,只是都叫他“小瘋子”。因為他是瘋子的孩子。他的父親因為窮娶不起老婆,為了延續香火便娶了一個外地的瘋子。在我們家鄉,相對封閉的地理環境導致了人們排外的心理,娶了外地人可以算是一種恥辱,何況還是個精神不正常的人。自然,這樣的家庭即便是在那個不富裕的村莊里,也屬于是最底層的了。可偏偏我這個城里的貴客就喜歡跟小瘋子玩。每一次他來我們家,家里的大人都會瞠目而視,嫌棄他臟,甚至禁止他上樓,因為他沒有鞋。他似乎也很清楚自己和我“地位”上的差距,每次玩都會很小心,生怕弄壞我的東西。他永遠低著頭,講話的時候聲音也像蚊子一般。有時他的父親收工回來看到他在我家玩,總是會大聲呵斥,一邊把他拉走一邊陪著笑臉和我道歉,還有意無意地向我強調自己“城里人”的身份。數年之后,當我讀到魯迅先生筆下的閏土時,腦子的第一反應就是故鄉的小瘋子。曾經,在許多鄉人眼中,城市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那里代表的富裕,繁榮,高人一等。內心的自卑在對我的態度和言語中展露無遺。然而,這些年,情況卻有所變化。當城市的馬達和機床走進鄉民們的生活,當許多人為了謀生而走向城市后,城市對他們而言不再神秘而充滿敬意。區際流動和層際流動的加強使得村民們尤其是村里的年輕人不再像從前那樣的封閉和保守,活力十足年輕人也學城市里的人在飆飆車,打打游戲。網絡也不再是陌生的事物,互聯網的介入雖然沒有給農民帶來太多的知識,但是卻帶來的許多信息,關于外面世界,城市生活的訊息。最重要的是,面對城里來的人,他們眼里不再是自卑的躲閃或是羨慕。自身工業和現代交通的發展促進了村民了心理地位的提升,他們普遍認為城市并非天堂,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講并不比住在農村好。
寒假,我回到故鄉,遇見了那位兒時的伙伴。他靠在機車上,笑著說:“回來啦!”那么自信大方,全無幼時扭捏緊張的模樣。現在,在他的眼里,我這個城里人也只是個普通的客人罷了。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社會學吧 微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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