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農民——回鄉的人們
春節之前誰回鄉了?
農歷臘月二十四是南方人的小年,無論出門在外多遠,村莊里,任何一個家庭中,必定會有至少一個成員趕在這一天之前回家。這是因為,按照家鄉的習俗,必須要在臘月二十四這一天“送灶王爺”上天,同時,也要“迎祖先回家”過年,舉行過這一種儀式,一個家庭真正意義上的“過年”才算開始,也才能繼續。
村莊里,外出打工的中、青年此時基本上都已經在家里,老人的世界又開始了一陣子的熱鬧。每家每戶都扎好了一個用帶著竹葉的竹枝條特制的清掃工具,來把家里角角落落的塵埃打掃干凈,家鄉人稱之“打揚塵”,寓意除去這一年中的晦氣,當然,這也是為了晚上迎接祖先,送灶王爺做準備。家中,門口已經被父親收拾得干凈,今年剛鋪就的水泥地面使家門口顯得更加寬敞,這得益于惠及萬千農村百姓的“村村通”工程。
春節期間人干什么?
短暫的春節里,有著前些時日里不曾有的大好天氣,從小年那天到臘月二十九,也就是農歷這一年的結尾,村莊的年味兒逐漸濃烈起來。無論在家務農,還是在外打工的人,必定會置辦年貨。在這里,置辦年貨還是要講究傳統,它們不僅是家鄉人都熱愛的食品,還是春節祭祀祖先時,供桌上必須得有的供品;而我認為更重要的是,這應該就是家鄉人過年的原始味道——繁雜、辛苦而又甜蜜。我自打小年回家,便開始加入這個準備年貨的年事活動的行列:打豆腐,蒸酒米,做魚糕,打糍粑等等,這些都是過年必須進行的活動。打糍粑的時候,回鄉的青年男性從父輩手中接過一柄打竿,似乎懵懵懂懂地便將這重大的年事活動承繼了過去,但是,卻是那么得不熟練。我的兄長,顯然還不及父親那樣技巧嫻熟,但是,他遵從著父親的吩咐在一旁候著,似乎在熟悉和學習這一系列年事的流程,在我看來,這些都太復雜、繁瑣,而這在村民眼中是簡單卻又是莊嚴的。我知道,在不遠三里路的鎮上,人們已經不再自家親自置辦年貨了,貨幣可以購買一切過年可能需要的東西,這得益于鎮上交通的通達,它直接帶來的是商品市場的繁榮。
正月新年的第一天開始,鞭炮聲迎接著一個個行走拜年的人,這個行走著的訪親探友的隊伍,皆是晚輩朝向長輩,在一天的上午時間段里,帶著包裝各異的禮品出行。在我記事起,拜年的禮品是按長幼次序和遠近親疏程度,由母親一一親自精心進行置辦的,通常根據拜年禮品就可以看出情義輕重之分的。但是,現今,人們見到和使用得最多的是——酒、煙和紅糖——普通而簡單,這些物品不用家庭親自置辦,在商店就可以花錢購買,象征級別不一的物品用價格標示出來,應有盡有;盡管如此,同樣作為禮品的酒之類的物品依然有著一個樸素簡單的象征意義,它串聯起了親人、朋友之間的人情來往。
我印象中的新年活動大多是,在家,吃喝聚聊,在外,走親訪友,見舞龍劃船,迎“大頭”進村,聽鑼鼓喧天,這些民間的活動,如今我聽聞,只在別的鄉鎮還有人張羅;那么,我所在的村莊里,我看到的是怎樣的景象呢?隨著移動互聯網完全覆蓋這個鄉村,從青年到中年甚至老年人,他們手中的設備都成為了互聯網終端。回鄉的人離不開手機,我和一個在外打工回來的男孩子聊天,他拿著兩部手機輪著玩游戲和看網絡小說,連我五歲的小侄兒都知道用他媽媽的手機,發微信,要紅包。在更多的時候,年輕人加入中年人的行列,聚在一起打牌。如果說打麻將是早年就有的,那么近年來,像“炸金花”“押豹子”這樣的“賭”的活動不在少數。我自己并不懂這些詞語是什么意思,我通過向參加過這種活動的一位阿姨詢問,才知道這些活動在春節期間已經是個必不可少的娛樂選擇,玩的人可能不僅僅是想贏點錢,大多數人是為了打發無聊的時間;然而,贏面少,輸錢居多。我聽來多少有些傷感,這些人一年在外辛辛苦苦打工,掙了一些錢,但是,在這種玩牌的活動中,輸掉多少,他們并不感到心疼;更讓我擔憂的事,人們對這種“賭”的風氣和活動,并不感到厭倦和反感,反而很歡迎。我不禁很感慨,相比之下,外出打工的人,更為熟悉城市豐富的休閑生活,尤其是年輕人,回到鄉村是感到不適應的,村莊的公共服務,尤其是娛樂方式是單一的,休閑娛樂的內容也變得嚴重匱乏。
春節尾聲誰去誰留?
正月行到初六七,親朋好友即訪完,收拾東西出遠門。熱鬧的春節對于一部分人而言已經是尾聲,出行的人流開始行動著。在這個春節,我驚訝地發現,有一部分人已經不準備近期外出打工了。一些中年婦女留下來了,大多是照顧即將奔向高考考場的孩子,或是照顧剛出世的孫子;剛結婚的女青年留下了,我了解到有三四個同村里的姐姐辭掉外面的工作,在家休養著,等待孩子出世,上戶口;沒有成家的男青年(一般二十二到二十八之間)四處托媒人相親準備見面;也有想要自己在家鄉創業的青年留下了。我想著,未來這一年,村里可能不像往年那樣冷清得只剩下老人了,也或許不像往年那樣沒有生機。
我,靜靜地看著、想著這些回鄉、離鄉、留鄉的人。殊不知,我也是即將要再次離鄉的,然后,等著下一次回鄉;但是,至少現在,我還沒有想過,留在家鄉,而像我一樣,走出大山求學的人,甚而這些打拼的年輕人,是否想過未來,留在家鄉?
二、農村——熱鬧的村莊
搬遷的鄰居
我所在的村莊位于山腳,現今有20戶人家,其中有11戶是從高山中搬遷下來的,他們都是村里在扶貧搬遷工作中就近解決安置的人家,并且,他們多在家從事農業生產活動。新搬遷村民地加入直接擴大了村莊的規模,當然也增加了平日村莊生活的氣息;但是,這也使得村民交往的特點變得明顯。原居村民與新搬入村民通常有各自的親友與交往圈,那些融入本村較好的人家通常有一個共同點,即他們往往在人情往來上花費了一些心思,比如,利用春節期間村莊中人員回鄉的契機,宴請各家主事男性,進行大小事項的商議,甚至還會送出一些福利。諸如家庭用水,污水排放,房屋修建買地,甚至為身后事宜,遷入戶都要與村莊中各家各戶進行溝通。我所了解到的一戶從山里搬下來的人家,從進村,建房再到開挖池塘,都與村中有名望的人家以及世居家族溝通,宴請村民也不在少數。事實上,我所在的鄉村還算是一個比較開放且有包容性的村莊,對于外村人并不排擠,因此,對于這些新來的鄰居亦是接納的,這種接納體現在對村莊資源的共享上,只有一個原則,不可破壞和任意私人性占有,否則便會招致原住村民的譴責。
汽車與地位
今年春節,村里的鄉間公路已經四通八達,盡管路還是十分崎嶇,但是水泥路面要干凈、便利許多,至少汽車可以直接行駛到達各家門口。我觀察到,已經有三四戶人家買了小汽車,那些沒有買車的人家,也已經建好了車庫,通過詢問得知這些人家準備拿到駕照就買車。當然,這些人平常都是在外地打工的,而過年才回到家鄉。他們認為,現今有了車子在農村才是有地位的,談吐之間才是有自信的。汽車儼然變成了一種身份地位的標志。我的伯父,他的兩個兒子都在外地工作,現今,每個兒子都在春節前開車回家過年,他為此感到十分自豪,村里人也都因為他兒子有這樣的能耐十分敬重他。然而,隱藏在這個華麗景象背后的亦有家庭的酸楚,有的人家通過首付和貸款也實現了擁有車的身份感,但是,為此他們年紀輕輕也過上了“車奴”的生活。一個比我大六歲左右的哥哥,在結婚有了兩個孩子的壓力下,貸款買了車,讓我印象深刻的,不是他買的新車的豪氣,而是他剛過而立之年就已經花白的頭發。我看到青年的欲望在家鄉膨脹,看到鄉村的淳樸在浮華中逐漸消逝。
男青年相親
在我所在的村莊,男青年如果不是在讀書,過了二十二還沒有成家,家里就會著急,差媒人去說媒,而今,村里已經有七個男青年還沒有成家。在春節的這段時間里,男青年們都被緊緊地催促去相親,相親的地點通常都是附近相對繁華的鎮上,一旦雙方見面互相覺得合適就會很快把親事“踏實”下來。事實上,相親并不這么簡單。在年輕的當事人見面之前,媒人已經相互告知雙方家庭各自的條件,而這些條件的內容,我也通過一個經常做媒的伯父了解了一些。聽來不難發覺,通常這些條件多數是加給男方家庭的,對女方家庭基本沒有苛刻要求,重點在女孩本身,只要女孩身體健康,人品說得過去,合男生意就好。對男方家庭考察中,有一些基本的條件,比如,男方家里至少建了新式樓房,能給得起像樣的彩禮,男青年可以自己工作養活自己而不是“啃老族”,最好是只有一個兒子(女性姊妹不做考慮)的家庭。至于結婚需要的花銷,無論家庭條件好壞都是必然有預算的,比如,傳統必要的幾項定親禮節基本一樣不能少,新房裝修,拍攝流行婚紗照,辦結婚典禮,擺婚宴等等,每一樣不僅要遵照傳統,也要合著新式婚禮進行。如果把所有婚禮花銷算起來,一個準備結婚的家庭,至少要有十萬的資金準備。我的一位堂弟,他剛過二十三,他家就托人說親,如今正好在相親的過程中。據我所知,他家已經在城市買了一套房,再加上他本人勤勞能干是家中獨子,父母也才四十多歲,這樣的婚事在農村,應該是求之不得的;但是,人們總是看向更好條件的人,誰說這樣的相親就必然會成功,我了解到,與這位弟弟同年的、家境相當的幾個男青年,就沒有他這么好的運氣。從這樣的相親中,我明顯感覺到了農村婚姻市場中對男性及男性家庭的壓力,然而,在我看來,女性擁有的主動選擇權也是表面上的,在實質上她們是被動的。女性雖然具有提出條件進行篩選的權力,但是,她們始終是并且最終也是被挑選成為結婚的對象的,而在農村,女性結婚,一般情況下,便意味著家庭主婦生活的開始,或者在某些農村已有所改觀,但在我的家鄉的村莊,這便是一個普遍的事實,或許這樣才是鄉村本來的簡單法則,然而,于我自己而言,我總是沉思著,一個農村女孩兒的命運。
三、農業——安靜的田野
土地使用現狀
位于山腳的村莊,耕地、耕田相對高山中的田地是優良的,豐盛的;但是,我所在的村莊,田、地的耕種利用情況卻并不是與它的土地品質匹配的。我將耕地利用區分為以下幾種程度:持續性耕種,種植以水稻、冬小麥為主的糧食作物,以及包括花生、大豆、芝麻和油菜在內的經濟作物,或者只用來種植時令蔬菜;改造性利用,部分農田被改造為池塘養魚;半荒蕪停耕,栽種經濟性灌木,如金銀花;完全拋荒化,不做任何耕種,大部分為旱地,是退耕還林區;無法使用,這種情況基本上是土地甚而是耕地的非農化——作為建筑用地,比如,村莊扶貧搬遷建房,“村村通”工程中,平田整地鋪水泥路等,這些使得一部分土地不再有被用作農業生產的可能。盡管這樣的公共設施服務在鄉村發展,但是,我依然感到惋惜,便宜的交通,如果說,在損失部分良田是不可避免要付出的成本代價,那么,由此并沒有帶來耕作生產上的促進性改觀,更有可能存在某種隱患,比如,鄉村盜竊甚而更嚴重犯罪行為的發生。
誰在耕種土地
山區可耕種的土地是有限的;但是,由于村莊大量青壯年人口外出,使得大量土地空閑。現今仍然得以耕種的土地,據我所了解,是四種人在進行耕種:一是留在村中有勞動能力的老年人;二是返鄉留村的中年婦女;三是將田地租給外村人耕種,這種情況比較多見,我家的農田就是交由外村人耕種的;四是借給本村中遷入附近無田地的人家耕種,這種情況比較少見,這取決于遷入人家與本村原有村民的往來關系。
耕種技術如何
盡管在若干年前,當地已經有小型機械投入生產使用;但是,高額的購買費用和租借成本,使得耕作的人仍然選擇人工播種和收割。我的伯父告訴我,在農忙季節,他通常要請上四到五個勞動力好手幫忙,有的人家他以幫工的形式回報,有的人家他以宴請吃飯或是給一定的工錢作為幫工的回報,通常這些都是各自心知肚明,不用言說出來的。然而,在我的印象中,家鄉中村里人之間互相幫忙是不會想到索取或回報報酬的,最常見的是大人們互相到對方家里幫忙;在而今的變化中,可見人們對勞動、出力幫忙干事的認識是不同往日的,可以說市場催動的貨幣文化,多多少少影響了鄉村中人們觀念的改變。
分配收成去向
關于耕地收成的去向我沒有來得及做更詳細地了解;但是,其中有幾個讓我十分關注的現象。其一,承租田地耕種的人,每年會將一定的谷物,通常是一百斤稻谷作為“租”償還給耕田的所有人,比如,我家每年就會得到這作為“租”的一百斤稻谷。當然,亦有其他家所償還的數目與此不同,這是雙方在交付耕地使用之前就已經約定好的。我所好奇的是,人們的這種償還行為的性質以及在這之中他們對“租”的認可緣由。其二,獲得收成的農民在新谷收成之際,會迅速將陳年稻谷低價賣給收糧商,至于稻谷的去向他們并不關心。我的父親告訴我,這些陳年谷子一般是送去酒廠用作釀酒用的,我不能查證。但是,有一點我可以肯定的是,農業生產并不能使村民創造高的收入,除了生產家庭所需農產品得以自足之外,鄉村并沒有從農業生產上實現突破,從而帶來致富,這就是為什么從九十年代左右開始,村莊的人從農閑短暫的外出打工潮發展成為如今的短暫的春節回鄉潮。
立春過后,暖陽日日照耀在這春節熱鬧的村莊上,我時常踏入家門前的那一片田野,駐足看著,是雜草卻不是小麥,綠遍田間;那新修的水渠里沒有水流淌;遠處鞭炮聲中滿是回鄉的人們的笑語……我看著眼前,思忖著這片哺育我成長的土地,她的未來……
(作者系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生)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新鄉土 微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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