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學界對農村衰落的原因看法不一,部分人認為農村的衰落是被動的,與工業化和城市化相關,這種觀點的論據很簡單:工業和城市“擠占”了本應屬于農村的資源和人口,導致農村不可避免的衰落。這種觀點是否有道理?我們以19世紀的歐洲農村為例,多層分析。
19世紀歐洲農業的宏觀情況
因為工業革命,歐洲開始產業升級,調整經濟結構,憑借先發優勢,歐洲將這一海嘯似的變革化為層層巨浪,推向世界各地,將全世界的經濟納入自己的產業結構中。仗著領先的科技和資本,歐洲穩坐世界資本主義體制的核心區,充當全球游戲的“發牌員”,整個19世紀,幾乎可以視為“歐洲的百年”。不過,即便在歐洲內部,工業化和城市化的發展也不完全一樣。
由于工業化,人口開始流動,資源被重新分配,導致社會形態在空間和時間上重構,這就是城市化。19世紀時,歐洲各地并非整齊劃一地完成了城市化,18世紀殘留的以農村為基礎的社會,以及農村的生活方式,并沒有完全消失。
率先進行工業化的西歐,與經濟上、政治上都處于歐洲核心區之外的東歐,發展狀況有著相當大的不同。
歐洲東西兩端農業的差異
18世紀起,以英國為首的西、北歐諸國完成了“農業革命”,簡單說就是“圈地運動”,強行將農民趕出土地,進行效率更高的集約化農業生產,進入19世紀后,由于引入農業機械、化學肥料和改良飼料,在科學技術的保駕護航下,農業發展日新月異,生產效率急速攀升。
19世紀中葉后,除了爆發高烈度的戰爭之外,西歐正式告別糧食危機。另外,鐵路形成網絡后,先進的運輸手段提高了農產品的流通速率,加速了農業的變化。
西、北歐農業的欣欣向榮,襯托出中、東歐農業的凋敝。
當西、北歐用資本主義的方式運營規模化農業時,19世紀的東歐則飲鴆止渴一般,用強化農奴制的方式,推廣大規模農業。農奴沒有議價權利,在領主或地主的脅迫下,不得不從事生產勞動。
即便同樣采用農奴制,普魯士東部或波蘭的狀態,和俄國的狀態又不盡相同。普魯士的腓特烈大帝,以及俄國的葉卡捷琳娜二世,采取由上而下的頂層改革路線,結果并不成功,但他們試圖擺脫落后狀態的嘗試,對國家精神仍有積極影響。
開明專制君主的代表,奧地利大公約瑟夫二世(Josef II),于1781年頒布了農奴解放令,承認農奴的權利,給予其流動與遷居的自由。但是農民必須花錢贖身,一般農民根本沒有積蓄,因此這項政令的實際效果并不理想,在約瑟夫二世去世后,守舊派卷土重來,奧地利關于農業改革的嘗試前功盡棄。
1861年,俄國沙皇亞歷山大二世(Alexander II)頒布了農奴解放令。與奧地利的情況類似,農奴可以獲得自由,但必須花錢買地才能繼續當農民,但是俄國又不存在自由的勞動市場,所以脫離了農奴身份的人,如果沒有地,將寸步難行,從這個角度看,俄國的農奴解放也沒起多大作用。但客觀上說,這次嘗試對肇始于19世紀末的俄國資本主義發展,依舊起了一個精神和物質的鋪墊作用。
各國農業人口的情況
從上述情況可以看出,歐洲各國農村有各自的特殊情況,無法一概而論。但在農村衰落的問題上,所有人都承認,衰落最直觀的現象是農村人口的減少,那么,歐洲農村人口減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最早實現工業化,最先實現農業現代化的英國,農村人口下降最快,19世紀初期,農業人口還占其總人口的一半,而一個世紀后,農業人口已經低于10%。與英國勢均力敵的法國,要等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農業人口占比才低于10%。發展速度晚于英法的德國,得益于國家性的政策,于19世紀末突然加速了工業化進程,農業人口隨之降低。
19世紀的歐洲,從統計數據上看,農業人口占總人口比例快速下降,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但實際上,這個時代歐洲的總人口也在快速增長。因此,19世紀農業人口比例降低,并不一定意味著農業人口的絕對數量在減少。
事實上,農業人口的絕對數量降低,并非由于工業化的擠占效應,而是由于二三產業的發展。
從農業本身來說,農業人口的減少是板上釘釘的事,因為機械化、集約化的農業,并不需要密集的勞動力,強行將人口束縛在農業中,只會降低這些人的收入和生活水平。
從整個社會的職業構成來看,第二產業工業、第三產業商業和服務業正如火如荼的發展,這些產業能夠提供更好的報酬,以及更體面的生活,所以大量農業人口主動投身二、三產業,在這種情況下,農業人口的絕對數量下降,并不是說農業不受重視,或者農村正在衰落,而是表明了一種人力資源的配置過程。
除去環境的壓力,農村的根本變化,來自農民的選擇。現代動員體系下的兵役制度,對于農村的年輕男性而言,可能是一種福利,得以讓他們體驗與鄉下環境截然不同的生活,當他們意識到農村并非世外桃源時,很可能義無反顧的離開家鄉。
雖然人口對農業很重要,但在某些農村,人們有意識地降低新生兒數量,這是為了防止孩子們分割繼承土地,造成農業經營的碎片化。另外,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父母認為孩子越少,分配到每一個孩子身上的愛就越多,這樣會提高整個家庭的幸福水平。由于農民的選擇,整個農村的人口也在穩步下降。
打破思維慣性,農村的改變并不是衰落
關于農村衰落的現象,法國歷史學家,年鑒學派的領導者之一,埃馬紐埃爾·勒魯瓦·拉迪里(Emmanuel Le Roy Ladurie)提出了一個有意思的觀點:現代人深信不疑的,認為那些傳承自遠古傳統的農村文化特征,實際上大部分都是“新的”,只能追溯到19世紀,至多算到18世紀。例如,保留有地方特色的服裝樣式、房屋結構和家具外形,又或者是帶有地方特色的小吃。
在現代“農業革命”之前,農村根本沒有資源進行“特色”建設,世界各地的農村都差不多,人們千篇一律地努力活著。現代人眼中正在消亡的“農村文化”,恰恰是借助工業化和集約化之力,生產出了更多的產品,并依靠市場經濟互相連接,才被“制造”了出來。拉迪里謙虛的表示,至少在法國,情況是這樣,最燦爛的農村文明,產生于19世紀中葉。
也就是說,沒有所謂的“祖傳”農村文化,所有那些被工業化和城市化破壞的“傳統”,其實本來就來自于工業化和城市化。
農村的繁榮來自工業,所謂的衰落,是自我更新過程。農民們參加學校教育、參與政治活動,與現代行政、稅收系統打交道,都是一種打破本地固化,積極接觸“變化中的宏觀”的過程。再加上新聞報紙與郵政服務下探到農村,使得農民能夠及時掌握來自城市的信息,鐵路等公共交通系統的建立,使得農村與城市不再分屬兩個世界。以上諸種變化,并沒有毀滅農村,更沒有讓農村衰落,反而使農村變得更加適應它所在的歷史節點。
綜上所述,19世紀歐洲的工業化和城市化方興未艾,農村在這種大環境下的改變,并不是衰落,而是通過改變“慣性”的生活方式,努力尋找屬于自己的時空坐標。
參考資料:
《歷史學家的思想與方法》埃馬紐埃爾·勒魯瓦·拉迪里
《農村文明》埃馬紐埃爾·勒魯瓦·拉迪里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廁讀大歷史 頭條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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