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勒在向村民講解旱廁改造。
2008年,靳勒帶村民在北京參觀。
村里的雕塑。
村里人習慣去道館抽簽看病。
2010年,村民安裝村口的雕塑《飛魚人》。
楊菊秀在圓木上燙字,畫家成林在一邊拍攝。
□在藝術家村長的帶領下,筆都不會拿的村民到北京798藝術區辦過展覽,不知道《秋菊打官司》的人們集體看了托尼·加列夫的《只愛陌生人》。他們見慣了外國人和攝像機鏡頭,卻保持著有病去道觀看的傳統。村里多是老人留守,卻誕生了各種行為藝術。
□在美術館參觀時,天空突下大雨,68歲的靳女女轉身看著窗外的雨水出神。德國記者問他:“你為什么要看下雨?”他回答:“我的家鄉半年沒下過一滴雨了?!睂Ψ接謫枺骸澳悄阌X得藝術和雨水哪個重要?”他說,“藝術重要。雨水比藝術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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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石節子村,首先看到的,必定是村長靳勒的臉——眼球外鼓、眉骨高聳、鼻孔大張。
這張臉被嫁接在魚的身體上,雙臂、而不是魚鰭貼在身體兩側。黑色的飛魚人雕像被鐵架支著,懸在崖邊的黃土地上。記者問起這座雕像的寓意,副村長李保元手一擺:“就是年年有魚嘛!”
站在村里的任何地方,都能看到這個甘肅小村的全貌:整個村莊的13戶人家像鳥巢一樣,依著山勢分落在五層臺地,面朝黃土溝,背靠黃土坡。
正月的早晨,村里的雕塑比人還多。一片灰黃中,一尊手握條絨鞋的漢白玉雕塑“村莊的母親”白得刺眼;碩大的將軍頭像直接放在山坡上;為防止老人難為情,兩尊真人大小的裸體雕像掩映在荒草中。
這些都是靳勒的作品。2008年,土生土長的石節子人、藝術家靳勒被村民推舉為村長。次年,石節子美術館開館。
在這位西北師范大學美術系副教授的領導下,筆都不會拿的村民到北京798藝術區辦過展覽,不知道《秋菊打官司》的人們集體看了托尼·加列夫的《只愛陌生人》。他們見慣了外國人和攝像機鏡頭,卻保持著有病去道觀求簽抓藥的傳統。村里多是老人留守,卻誕生了各種行為藝術……
“在這待幾天就覺得自己也藝術了,特別魔性!”一位云南藝術學院的碩士研究生扯著嗓子說。他們是來拍紀錄片的,幾個人扛著機器,沿著盤山路走了半個多小時進村,然后沒花上10分鐘,就把全村逛完了。
一個藝術家帶一個村民,用一年時間共同完成一件藝術作品
在石節子村,家家都是一個樣式,四合院結構的三間房,房頂從三個方向向院里傾斜,用來收集難得的雨水。門邊的土墻上,用花椒刺釘著春聯,這是村長靳勒統一編寫的,每副春聯里都藏著村民和藝術家的名字。
楊菊秀家的上聯是“頻繁忙碌為家鄉”,下聯“真誠感動邁小康”,橫批“菊秀成林”。68歲的楊菊秀和本土畫家成林是“一起飛——石節子藝術實踐”藝術計劃的合作伙伴。
去年5月,這一計劃由石節子美術館與北京藝術組織“造空間”聯合啟動,25個藝術家從全國各地來到石節子,用寫著名字的土豆抓鬮,與村民一對一結對子,以一年為期,共同完成一件藝術作品。
一截原木放在火爐邊,上面是成林用記號筆寫的“楊阿姨畫屋”,有些發福的楊菊秀呼哧呼哧地喘著氣,把兩根鐵釬相繼放在火爐中,然后用燒紅的釬頭沿著筆跡燙下去。
一股股白煙冒出來,屋子里充斥著燒木柴的味道。舉著單反相機的成林側身躺在地上,尋找拍攝角度。老太太則頭也不抬,仿佛只是在做納鞋底或者喂雞的活計。約莫過了半個小時,老人燙完最后一筆,放下鐵釬,兩手下垂,面無表情地站著。
廂房的墻上掛著兩幅畫,也是楊菊秀和成林合作的作品。一張名為《好雨知時節》的黑白畫作,楊菊秀所做的下半張是一棵棵低矮的小樹,成林在上半張畫了云彩和雨。另一張比較違和,成林畫的左邊是一個長著盆景腦袋的孩子,右側的楊阿姨畫則全是不同大小的圓圈?!拔也粫嫞彤嬋Α!睏畎⒁逃行┠驹G地說。成林用小字幫她標上了,“桃子”“花椒”“梨”。
幾年前,老人6歲的大孫子死于腦瘤。兒子在縣城幫車卸貨,被連人帶貨從車斗里翻下來,頭先著地死了。
提起過去,楊阿姨的老伴兒、77歲的孫連成忽然哭了出來,用臟兮兮的袖子擦著眼淚,一遍遍地重復著:“欠的錢還清了,都還清了。”
廂房里保留著兒子一家住過的樣子,沒有太陽的時候,老兩口就坐在里屋的炕上,對著兒子結婚證上的照片出神,這是兒子留下的唯一一張照片。
成林把燙著“楊阿姨畫屋”的原木搬到門口,當座椅,也當招牌。這個在6公里外的秦安縣城開了畫室的畫家打算,把這里建成孩子的藝術體驗基地,也為楊阿姨帶來一定的經濟收益。
雙腿癱瘓的孫連成也是“一起飛”的成員,作品名為《孫連成》。與他合作的藝術家試圖在石節子“激活基層政治空間”,方式是把村民聚在一起討論事情。開會時,這位“從兔年起就沒下過山”的老人和平時一樣,癱坐在角落里,身邊放著拐杖。
而在去年夏天的夜晚,一個藝術家讓村民靳世林騎上了自己的脖子,兩個大男人拄著一根拐杖,只穿內褲沿著山路徒步,從黃昏走到黎明。這是“一起飛——石節子藝術實踐”藝術計劃中的一個項目,名為《一人半身高的夜晚》,“藝術家想用這種方式喚醒農民的平等意識”。
平日里,他的兒子,18歲的靳紅強是唯一留在村里的年輕人。他身高和智力尚不及七八歲的孩子,幾年前,紅強娘夢見兒子死了,去道觀求簽,得知要用她的命換兒子的命。女人轉身回家,喝下了一整瓶農藥。
因為腿腳不好,劉西花很久沒有走出石節子了,這直接影響了她的藝術作品。去年冬天,與她合作的藝術家來到村子,恰好天降大雪,藝術家興奮地在雪地上寫下:“這里沒有問題!”而今,劉西花躺在家里的土炕上,感冒了。
按照這個名為《這不是一個方案》的作品方案,這個愛笑的老太太本該在春暖花開的時候去北京,站在天安門廣場與藝術家合影。
干慣了粗活兒的村民,用小鏟子在崖壁上一筆一畫摳出“石節子美術館”幾個歪歪扭扭的字
來人多的時候,村口的廣場停滿了車。剛當上村長那年,靳勒曾想把旁邊放柴的窯洞推平,建成一片大廣場。施工的時候,原本同意被占地的村民變了卦,差點和施工方動手。靳勒不得不趕緊從蘭州的學?;卮?,糾紛解決了,大廣場也沒修成。
石節子是葉堡鄉新聯村下的自然組,靳勒這個村長更像是“義務勞動”,沒有工資,也沒有行政權力。在學校任教的同時,他每月至少回一趟村子。他曾與村民聊起村莊的發展方向,對方回答說:“不可能更好了,已經頓頓都是白面了?!?
2009年夏天,石節子美術館正式開館。干慣了粗活兒的村民,站在平時打理果樹用的梯子上,用小鏟子在崖壁上一筆一畫摳出“石節子美術館”幾個歪歪扭扭的字,下面是用桃木枝扎出的英文名。
字是靳勒的母親何蠢蠢寫的,老太太不識字。她和七八個大媽一起,照著別人的字一筆一筆“畫”出來。靳勒把這些“書法作品”拍照,上傳到自己的博客上,然后根據留言選出網友最喜愛的題字。
2010年正月,村民自辦了石節子電影節,來自北京的導演帶著電影來到村里放映。對著電視臺的攝像機鏡頭,村民們在美術館題字下站成兩排,像城里人一樣微笑著揮手。
開館一年,“解放幾十年就沒來過”的干部進了村。鄉領導進村考察時,同行的記者在泥地上摔了一跤。鄉政府隨即拉來3車水泥,村民自己動手,把腳下踩了上百年的土路變成水泥路。
鄉里還給了13盞路燈頭,每家一盞,村民自籌了路燈桿。“可能是石節子出名了,來那么多外國人,該讓石節子文明一下了。”李保元自豪地推測。
然而,由于連著自家用電,路燈只在白天起到裝飾作用。即便在正月十五的晚上,也只有三盞路燈被點亮,一戶人家亮起了燈籠,沒有人家放鞭炮。
會捏泥人祈雨的孫尕成在院子里點了三炷香?!暗扔懈G了就捏泥人賣,今年是猴年嘛,我還會捏猴子呢!”在外打工的孫子逗爺爺開心:“那我也回來跟你捏泥人?!?
20分鐘后,這個離家打工4年的年輕人又和縣城的朋友喝酒去了。對老人來說,晚上8點,村里的一天已經結束,而對這個喜歡自拍的少年而言,“一天才剛剛開始”。
孫尕成對未來充滿期待。早在靳勒2008年春節被推舉為村長時,就提出了修建陶瓷廠的設想。按照他的規劃,陶瓷工作室不僅包括燒制陶瓷的工廠,還應該有公共空間,接待學生、專家前來交流。他希望,石節子將來能有自己的產業,讓年輕人不再外出打工。
眼下,四孔窯洞已經挖好,砌窯的磚也已到位,卻因缺乏資金遲遲沒有動工。靳勒告訴記者,有人說好投資,做了一半不知道何時繼續,他也不好意思催。但當有藝術家提出眾籌動工時,又被他拒絕。有人聽說,靳老師希望“找個大腕兒來投資”。
“藝術有啥用?還得靠經濟?!?5歲的靳海祿板著臉道
“大腕兒”來的當天,全村人早早就得到了消息——德國大使館又要來人了。
下午陽光最好的時候,考察德國大使館基金資助農村旱廁改造項目的瑪麗和莎莎與村長靳勒在山梁上親切會面了。2013年,同樣在德國使館基金的資助下,副村長李保元家建起了第一座公共澡堂,而早已習慣了水比油還金貴的村民不習慣洗澡,更不習慣花錢去別人家洗澡。北京來的莎莎認為這只是時間問題:“當代藝術都接觸了,澡堂子還有什么不能的?”
在靳勒家院子里比乒乓球臺還大的鐵桌旁,村民陸續坐了下來。靳勒身體不好的老母親也從屋里走出來,皺著眉頭叉著手,用“你渴不渴”回答來人的一切問話。
荷蘭人瑪麗自帶了水杯、咖啡、黑板和粉筆。對照著莎莎的iPad,靳勒把旱廁改造示意圖畫在黑板上,供大家討論。
用慣了旱廁的人們似乎對殺菌、發酵、糞尿分離提不起興趣,有人開始聚在門口聊天,靳勒的三娘索性進屋和大嫂嘮嗑去了,連最能接受新鮮事物的副村長李保元也萌生了退意。
3個小時的討論效果顯著:近40人擠在靳勒家院子里,一共消耗了一盤花生、一盤瓜子、五六壺開水。一直跟著靳勒的紅強也被城里人帶來的方便面轉移了注意力,坐在門檻上,吃一包,抱一包。
“村民的想法是很實在的,對能帶來物質實惠的東西感興趣,如果不是旱廁改造,而是統一換成抽水馬桶,反應肯定不一樣!”成林推測道。這在老村長靳同生處得到了證實,老人家一邊用斧頭給自己剔一根拐杖,一邊有點不好意思地笑道:“村民不給錢不干活兒呀!”
有一年,西安美術學院的學生來村里學習,在村民家吃住半個月,每人每天給了50元。還在村口留下了藝術作品——在巖壁黃土上摳出形狀,填上紅泥和樹葉,組成電子產品開關機鍵的樣子。
另一件作品是白灰刷的一行字,如今已經模糊:“一切都會變好。”
去年8月,靳勒組織村民用鐵絲和木棒做芯,把和了村民衣物、毛發的泥糊在外面,做了300個“泥棒子”,被送到新落成的銀川當代美術館參展。
參與制作的村民,獲得每根50元的報酬。提起這事,靳女女老兩口樂得合不攏嘴:“做了30根,得了1500塊錢!”這是他們當年最大的一筆收入。
李保元正在收集酒瓶,防備著有哪天進行藝術創作?!皬呐D月廿八開始喝的,現在攢了七八十個了!”這個平時在縣城跑車的漢子相信,“藝術是能賺錢的好東西”。
借著微弱的手電光,李保元指著自家的后墻給記者看,像是掛著一長聯鞭炮,一條一寸多寬的大縫子從上一直通到下。
這是當年四川汶川特大地震時留下的。曾任秦安縣葉堡鄉黨委書記的王玉峰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自己曾為危房一事找過縣里,危房改造是把土坯房改建成磚房,縣里給每戶補貼5000元,而這個錢數遠遠不夠。僅是運費,“一塊磚頭就要一毛錢”。靳女女伸出一根手指說:“一年的收入,去掉吃喝和肥料,啥也不剩?!?
“房子太破,年輕人說不上媳婦。比如這個少年,多帥,就是找不著?!贝謇锶硕自谝黄饡裉?,一個婦女指著孫家小伙子說。在村里,房子加彩禮是結婚的標配,彩禮需要近20萬元,修房子更是農人們付不起的價錢。在石節子村,35歲以上的光棍有6個。
“藝術有啥用?還得靠經濟?!?5歲的靳海祿板著臉道:“我不懂藝術,村民也不知道藝術是啥?!彼墙盏母赣H,這個老黨員認為,兒子想帶領村民奔小康,想法是好的,但是“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還有公家的事要顧”。老人嘆了口氣:“沒有資金,村里沒有資本家啊?!?
“靳老師的朋友圈都是美術界的,沒有抓錢的人。如果認識個什么局的,村里多多少少變個樣子?!崩洗彘L靳同生用指頭抹了抹煙灰說
從2009年美術館建起來到現在,靳勒說自己前后在村里投入近20萬元,雕塑的搬運、村民進京的食宿、藝術家的往來接待都是他自掏腰包。“靳老師如今也投不動了?!睍裉柕拇迕衿咦彀松嗟卣f。
老村長靳同生說起對面村的傳說。前些年,一個銀行行長坐車經過,遭遇了車禍,一個村民救了他。為了感謝這個村民,行長給村里投了200萬元開了工廠,全村人從此過上了幸??鞓返纳睢?
“靳老師的朋友圈都是美術界的,沒有抓錢的人。如果認識個什么局的,村里多多少少變個樣子?!崩洗彘L靳同生用指頭抹了抹煙灰說:“變化有,作用不大。”
靳勒的三娘劉西花暢想,如果有一天,村里真有了錢,比起建陶瓷廠,腿腳不好的她更希望能先把家里的危房修一修。比起在村里建美術館,她也更希望有個老板投一筆錢,在村里建個工廠,給人們點實在的好處。
“靳老師花了這么多心血,我們得盡量支持?!币粋€婦女說。對于沒有經濟利益的失落,村民不對靳勒提及。被問及是否愿意從事藝術活動時,幾個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紛紛表示:“愿意,都是自愿的?!?
“嘴上說支持,做事都叫不來人?!苯5撝甭实卣f,為了接待外來客人,靳勒給每家買了一個電水壺,但藝術家們還常常沒水喝。“都來我這里喝,煩得很?!崩先税欀碱^說,隨即像想起了什么似地問記者,“你喝水不?”
村里2014年才通上自來水,在此之前,只能下山挑水吃,水是咸的,幾乎人人喝得牙齒紅黑、牙床發紫。2007年,借一次藝術活動的機會,靳勒帶著4個村民免費去了趟德國。
在美術館參觀時,天空突下大雨,68歲的靳女女轉身看著窗外的雨水出神。德國記者問他:“你為什么要看下雨?”他回答:“我的家鄉半年沒下過一滴雨了。”對方又問:“那你覺得藝術和雨水哪個重要?”他說,“藝術重要。雨水比藝術更重要?!?
“十天不下雨,碗大的桃子干得跟個核桃一樣,啥也收不上來!”坐在墻皮開裂的土屋里,頭戴解放帽的靳女女說,現在主要的經濟來源是種花椒,摘下來曬干拿到山下賣,一斤兩三塊錢。收成好的時候,一年收入也不過幾千元。
雖然收入不多,但村民家家都有保險箱。這是一位藝術家送的,也是“一起飛”項目中的一個,最終將在一個特定的時間“開箱驗貨”,看看這個貧困地區的人們往里面放了什么。
靳女女把護照、德國行贈送的畫冊、一張5美元、一張10歐元的鈔票、幾張別人送的報紙小心收好,放進了保險箱,盡管他只認得自己的名字。
很長一段時間里,出過國的4人成了十里八村的紅人。他們對村民講起坐飛機的感覺,“起時候一揚,落地時平穩”。羨慕地說起德國農民的幸福生活,“收麥子、打藥都有機器,地上坡是平的,家家都有小汽車”。
村里的熱鬧隨著陽光散去,幾個興奮的城里人轉上山梁,互相喊話,體會“通訊基本靠吼”的感覺。村民回到家里,舍不得點燈,卻幾乎家家開著電視機。老人最喜歡的節目是《新聞聯播》,覺得今年的春晚“好得很”。
有人總是開心地笑著,因為3個孩子都出去讀書了,再也不用回山溝溝。也有人對記者抱怨女兒大學的專業“項目管理”,他不太滿意:“我覺得女孩兒學美容美發最好?!?
在靳勒看來,變化已經發生?!坝辛嗣佬g館后,交流多了,他們更了解外面的世界,也自信起來。”
2月28日,媒體人江雪為石節子眾籌的小賣鋪在靳勒家院里開業,作為全村最有文化的老人,靳海祿端坐桌前,左手秤盤,右手算盤,身后的舊木架上放著洗潔精、牙膏、洗衣粉、礦泉水等商品。開業第一天,進的1100多元貨幾乎全部賣完了。
在這里也可以買到靳勒制作的石節子花椒。一兩一包的小袋包裝,上面帶有石節子標識和編號,商標是靳勒的“壁虎人”形象。曾有藝術家提出要幫村民賣花椒,結果被靳勒“在電話里罵了一頓,見面又罵了一頓”,因為“賣花椒是靳老師的作品”。
去過縣政府的李保元相信,提高石節子的知名度,爭取政府支持才是發展的正解。“政府還沒有認識到藝術的作用?!彼煺娴卣J為,只要美術館辦起來,村子就不會消失,“村里的人走了,外面的人再進來嘛”。
去年七八月,鄉里把石節子村上報到省里,靳勒不知道項目的名字。如果項目獲批,石節子將獲得復原原貌的支持,獲得約90萬元資金,整修土坯房。當時在任的鄉黨委書記王玉峰說,希望由此把石節子打造成秦安縣的旅游景點。
而靳勒想做的,從來就不是扶貧。他承認,藝術家和村民的思維時常不在一個頻道上,村民考慮富起來,而藝術家希望促進人思考,意識到個人的價值。
在靳勒父母家旁邊的窯洞里,幾條長著靳勒頭顱、蟲子軀體的雕塑匍匐在地。這些“蟲人”曾在北京798開展,當時,8名石節子村民受邀來到北京,為蟲人光禿禿的身子穿上從家里帶去的粗布衣服。
“因為這就是我的狀態,我就是這樣爬行在土地上的?!苯战忉尩馈?0年前,他作為村里第一個大學生走出這個貧窮的山村,轉而成了班上最窮的學生。
他為城里人發煙忽略了自己而介懷,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他內心飽嘗了農民進城的自卑。這位52歲的藝術家光頭、蓄須,很少眨眼睛,連笑容都不可親。
他相信正打工的年輕人也在經歷這種自卑:“他們逃離村莊,加入到建設都市的大潮中。他們可以為你蓋房,為你洗腳,為你保安,可以全心全意地為你服務?!?
“在中國社會轉型中長期匍伏在主流社會之外的農民,如今當了家,也做了主嗎?”在名為《主人》的“蟲人”展覽序言中,靳勒寫道。有評論稱他的作品“觸摸到了中國農民的生存困境”。
像是與自己較勁兒,從2005年起,靳勒開始嘗試把當代藝術帶回村莊。他用金箔紙包裹黑漆漆的老農具,邀請藝術團為村民辦春晚,讓國外藝術家與村民交流戲劇,把每一戶裂縫的土坯房都視為美術館的一個“分館”。
村民出于“搞藝術能吃豬肉、能旅游”的考慮,推舉靳勒當村長。他猶豫了一下,同意了。“學了藝術,沒有其他的能力,父母在哪兒家在哪兒?!苯衲暌咽撬敶彘L的第7個年頭。
“以社會環境作為背景,以人的生存作為作品,在貧窮的底色上涂上藝術顏料,石節子就是靳老師的烏托邦。”藝術家成林認為,在社會轉型時期,靳勒想用藝術的方式搭建平臺,看看在農村衰敗的路上,藝術的手能起多大作用。
在靳勒看來,變化已經發生?!按蠹铱偸怯X得自己比不上外面的人,有時候見到外人連話都不敢說。有了美術館后,交流多了,他們更了解外面的世界,也自信起來。”靳勒說。
而在物質上,他希望村子盡可能保持原始的生態,比如為了讓洗澡水二次利用,他提出洗澡不用化學制劑的設想:“用泥土或者路邊的草擦一擦,說不定對身體更好?!?
今年元旦,藝術家成林帶了一只羊進村,在楊阿姨家請全村人吃羊肉泡饃。那是她家多年來最熱鬧的一次,也是今年以來村里人聚得最齊的一次了
沿著通往城里的路,過完年的年輕人離家打工了。黃土溝壑的背景下,公路邊偶爾出現的整容廣告牌宣示著城市的氣息——歐美模特精致的臉旁邊,寫著“用美改變一座城”。
紅強又成了全村人的孩子。胖墩墩的他表情陰郁,氣場強大,常捏著喝完的飲料瓶在村里到處溜達。全村的狗都怕他,全村的人都愛逗他。
5年前,他陪著藝術家朱殿瓊完成了個人作品展《等待》。在石節子干旱的春天里,朱殿瓊和紅強、還有一只牧羊犬一起坐在路邊,鼻頭曬得脫了好幾層皮,作品的內容就是,在石節子等一場雨。一個多月以后,雨水落了幾分鐘,藝術家起身走了,作品完成。
而村里人還在等待。李保元在等政府的支持,他相信“政府還沒有認識到藝術的作用”。他天真地認為,只要美術館辦起來,村子就不會消失,“村里的人走了,外面的人再進來嘛”。
今年元旦,藝術家成林帶了一只羊進村,在楊阿姨家請全村人吃羊肉泡饃。大家坐在院子里,吃肉喝酒,連素來自覺“低人一等”的孫連成和楊菊秀也上了桌。那是她家多年來最熱鬧的一次,也是今年以來,村里人聚得最齊的一次了。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中國青年報2016年03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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