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每到春節假期、游子歸家之時,各種“返鄉筆記”就會爆發出來。這些“筆記”多是聚焦基層,特別是三四線城市及鄉村問題,內容涵蓋廣泛卻時常引起爭議。今年春節,“返鄉記”照樣刷屏。其中,有較大討論的一篇是《一位清華博士的回鄉筆記:“全面二孩”后,農村也望“兒”卻步》。
作為一種記錄和思考的形式,“返鄉筆記”為何屢惹關注;“返鄉筆記”能否當好“基層醫生”,在觀照現實的同時,推動現實變得更好?
動力|連續四年撰寫,“有討論就是意義”
楊春滋是清華大學社會學系博士一年級的學生,《一位清華博士的回鄉筆記:“全面二孩”后,農村也望“兒”卻步》就出自她的筆端。這位湖北姑娘已經在社會學專業學習了8年。
今年是楊春滋連續寫作春節“返鄉記”的第四年。2013年-2014年的那個春節,她撰寫了自己的第一篇“返鄉記”《變遷的新房》。此后,她相繼發表了《“老有所養”——記福利院老人們的團年飯》、《一個字:觀念沖突鬧出了人命》以及《鄉村游,開拓“新的可能性”》。
第一篇“返鄉記”落筆時,楊春滋正在華中科技大學攻讀碩士學位。談到寫“返鄉記”的初衷,她認為導師賀雪峰的作用巨大。賀雪峰是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其團隊致力于農村研究,寫返鄉記是團隊的傳統。“賀老師一直要求我們寒假回家要借機去農村觀察,對家鄉的親朋好友進行訪談等,更加深刻地認識農村和家鄉。”為了觀察到最鮮活的基層,她的足跡已遍及湖北、河南、山東、上海、貴州等地。
之所以今年將“返鄉記”的目光聚焦于“二孩”,楊春滋談了幾點原因。一是,此前她在多地有過調研,對農村的生育文化和性別偏好有所了解,她認為農村的生育、超生等問題“很有意思”;二是,2016年1月1日“全面二孩”政策實施,她在清華讀書跟隨的導師李強,剛好在研究人口和勞動力問題,今年清華大學還組織了第二屆寒假返鄉征文活動;直接原因則是,春節回家,老家很多人都在談論“二孩”,但大家的生育意愿卻并不高,她想探究現象背后的原因。
“二孩返鄉記”發表后,楊春滋收到了很多反饋。有贊同她的人,也有不少反對意見。有人說,僅以幾位親人的故事敘述,得出的結論并不客觀;也有人說,自己家鄉鄉鎮生二孩的人,勁頭可不小。對于爭論,楊春滋已經習慣,她認為“返鄉記”能引起大家的討論,“意義就有了”。
提醒|寫作忌功利,批評勿矯枉過正
“返鄉記”自誕生起,似乎就與爭議相伴。
2015年春節期間,《一位博士生的返鄉筆記:近年情更怯,春節回家看什么》在網上瘋傳。80后博士生王磊光感嘆“知識的無力感”,引發巨大爭論。后來,王磊光回應,自己從未說過讀書無用,只是強調知識的無力感,“本來讀書出來是應該有所為的,但是回到家鄉卻不能做什么。”
2016年春節,“上海姑娘逃離江西農村”和“一個病情加重的東北村莊”兩篇文章激起激烈討論。隨后,國家網信辦證實前者虛構情節,是一則假消息。
《春節紀事:一個病情加重的東北村莊》同樣未逃“造假”指摘。文章描摹了這樣一幅鄉村景象:農婦組團“約炮”、媳婦罵婆婆“老不死的東西”、低保夫婦不顧兒子常年酣戰牌桌……結果惹得當地村民喊冤:“返鄉記”作者并未返鄉,“咱們村根本不是那個樣!”新華社記者調查更是發現,文中描繪的禮崩樂壞的“時間、人物、地點都是虛構的”。
“返鄉記”屢屢“出狀況”,問題在哪里?在重慶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劉海明看來,一些“返鄉記”是功利化的結果。“這樣的返鄉記,其角度和文風,寫作者無法完全自主,可以看成是功利性寫作。”
除了虛構、造假等情形,批評者認為一些“返鄉記”也存在采寫不扎實、結論不客觀、樣本沒有代表性等問題。對此,劉海明認為,社會需要記錄,不能因為某些文章有問題,就對“返鄉記”一棍子打死,要防止批評矯枉過正。積極意義大于消極意義,才是“返鄉記”的最大價值。
劉海明同時提醒,要寫出令人信服的“返鄉記”,最重要的一點,是寫作者要堅持自覺觀察,自覺寫作。自然方式的寫作,發自內心的表達欲,是提高“返鄉記”質量的保證。
對話|張頤武:“返鄉記”的底線是真情實感、切實觀察
北京晚報:您關注文化和傳媒很多年,為什么“返鄉記”在這幾年特別火?
張頤武(北京大學教授、著名文化學者):一方面,中國社會的變化非常豐富和復雜。城鎮化、城市化進程迅猛,不少人對農村和一些三四線城市的了解相對隔膜。另一方面,由于互聯網的發展、網絡平臺很活躍,回鄉的寫作者(不僅是媒體記者),甚至任何一個人寫作返鄉記后都能發表出來,寫作門檻也變得更低了。
最關鍵的是,很多人對三四線城市或農村社會的一些真實情況并不熟悉,希望通過返鄉記看到。尤其是,不少城市的中產群體對這些內容很感興趣。潛在的讀者群有需要。當然,很多人回去后看到的景象和過去有了不少變化,又跟想象的不一樣,這種復雜的變化往往就帶來了寫作沖動。有人愿意讀,有人愿意寫,返鄉記就容易受到重視。
北京晚報:網上有聲音批評一些“返鄉記”以偏概全、結論武斷,甚至是在故意“抹黑”鄉村。您怎么看?
張頤武:有不少返鄉記很客觀很實在,非常有價值,當然也有的是為了迎合眼球效應。在我看來,返鄉記最大的底線應該是真情實感,是切實的觀察。返鄉后發現的情況可能有好有壞,但真實的情況往往也畢竟只是自己看到的情況,難免偏于一隅、只是社會的一個側面。當然,更不應該故意夸大或者編造。對于社會來說,只有眾多的角度匯集起來,才可以反映整個社會現實。如果看到一篇返鄉記就倉促下一些結論,也未必就客觀,就顯得過于夸張。看待返鄉記,一方面應看到它真實的一面,另一方面心態一定要擺正,沒必要把返鄉記作為觀察和了解現實的唯一渠道。因為還有許多不同的渠道和路徑來看三四線城市和農村的現實。
北京晚報:“返鄉記”的作者應該抱著怎樣的姿態去觀察和思考?
張頤武:寫東西很難沒有主觀立場,但關鍵要有平實的角度,客觀的想法。有些返鄉記反映的問題相當真切,也有真情實感。對如農村或三四線城鎮的發展和遇到的現實困難有很好很深入地分析。當然也存在一些問題。如一些鄉村的經濟情況和物質條件并不差,一些三四線城市的基本生活質量也不比大城市低。但有些作者喜歡預設立場,認為三四線城市人的生活乏味無聊;農村生活不理想,沒目標,渾渾噩噩,打麻將生活……寫作者用自己的想法來看待別人的生活,不一定準確。
也有人在大城市生活得不舒適,就刻意把家鄉寫得很差,把一種微妙的失落感轉化為對小城市不客觀的描寫,以找到某種心理平衡。當然,這不是主流。現在很多返鄉記的作者是年輕人,處于事業的奮斗期,有很多復雜的心態,這種復雜的心態又是由多種因素帶來的。返鄉記流行是好的,有讓大家參照和思考的意義,也有很鮮活生動的直接的感受,都是有積極意義的。但那種偏頗的、編造的作品就暴露出一些問題。
北京晚報:您期待看到什么樣的“返鄉記”?
張頤武:返鄉,是回到自己過去的社會關系和生活中去看今天的情況,希望看到能夠真實地把自己身邊的關系網絡、人的生活狀態寫得清晰的作品。真正把自己的觀察所得與自己的想法結合起來,呈現給讀者和受眾,就很有價值。當然,真實不可能是絕對的,但不能太主觀。如實反映你的心態和社會的情況,通過這樣的折射,才有利于大家了解基層社會。
北京晚報:如果說,“返鄉記”的任務更多是發現和描述問題,那么,解決問題的人該是誰?
張頤武:返鄉記呈現出中國社會基層的很多現象,其中也有一些負面現象存在。這需要社會根據更嚴謹的調查和觀察,對問題做出反應。比如,政府部門從返鄉記中發現問題后,要深入了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現象背后深層的社會原因是什么。當然,不僅是政府部門,研究機構、新聞媒體、企業、民間公益組織都可以拿這些現象做資料,共同來解決問題。比如,企業發現農村養老是虧缺的,在這方面能不能有所投入?返鄉記的主要職能是讓情況得以呈現,讓社會各個方面都有一種關切。雖然這并不意味著馬上就能解決問題,但對于推動問題解決有幫助,對大家真實地了解社會現實有積極的作用。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北京晚報2017年2月7日(主筆 李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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