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就是回家。而在中國的今天,回家更多地體現為回到鄉下的老家。然而回家就是高高興興、快快樂樂嗎?按照常理應該是的,但實際又好像不是的。這幾年,每到春節前后,總是鄉愁遍地,讓人倍感惆悵,給歡喜團圓的春節氣氛增添了一縷異樣的味道。就像2016年的春節,那些回鄉后的失落文字、感懷故事依然源源不斷。
是回不去了?還是接受不了現在?
鄉愁絕對是文學永恒的主題之一。古代以來,不知有多少位文學大家留下了關于鄉愁的美妙篇章,從古代李白的《靜夜思》到現代余光中的《鄉愁》,篇篇感人至深。鄉愁的產生多半是因為回不去了,而今天的鄉愁卻不是因為回不去,而是因為故鄉的模樣不再是過去的樣子,即使回去了,也成了人文意義上的“回不去”的故鄉,這是這個時代的特殊鄉愁。
過去的鄉愁往往讓人感到“物是人非”,像賀知章的“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或者魯迅《故鄉》中已經隔膜的鄉親。然而在今天,鄉愁是那種強烈的“物非人更非”的感覺。快速的工業化、城鎮化無情地沖擊著古老的鄉村世界,大批的年輕人義無反顧地走向了城市,大批的村莊在人口減少、行政撤并的情況下或走向終結或實現新生;機械化大量替代了人畜勞動從而讓牧童的形象幾近消失,規模化也讓家家養雞、戶戶養豬成為歷史;大量的鄉村小學人去樓空,留守老人凄苦的生活場景讓人心酸,留守兒童此起彼伏的犯罪或受侵害消息早已不是新聞,大量的青山綠水被污染,成片農田被征用;伴隨而來的也有茅草屋換成了樓房大廈,農村的道路、水利、電力、通信等基礎條件有了根本性改觀,與城市的差距明顯縮小。村子周邊可能熱鬧起來了,而村子里面反倒因為空心化而寂靜了。
更重要的是,農村人沖破了千年形成的重義輕利的鄉村道德觀念,以近乎粗暴狂熱的行為開始了財富的瘋狂追尋,那為了利益而不惜沖破做人道德底線的事例不僅讓回鄉的人汗顏,而且也將農村的熟人社會和誠信文化無情地撕毀,傳銷中的父子相騙、財產分配上的兄弟鬩墻、生意場上的親戚反目、征地過程中的欺上瞞下等等,怎能不讓人焦慮甚至痛恨!
但真正讓人焦慮的還不是表面的物與人的改變,而是那標志著城市、農村根本差異的鄉村文明也在搖搖欲墜。在賈平凹的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秦腔》中,提出了一個重要命題:是不是農村在物質的表面上實現村莊的復興與經濟活躍就是鄉村的新生?答案是否定的。《秦腔》與其說在描寫作為秦人之聲的秦腔和其他傳統戲劇一樣的衰敗,莫若說是在寫現代轉型過程中一般傳統農村的衰敗。農村的衰敗絕不僅是人口的總數減少,更主要的是農村傳統人文精神的消散。雖然當前農村最大的問題是農民的經濟利益訴求空前激烈并由此引發的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復雜的個體糾紛與群體糾紛,但更為可怕的是農村人文精神的缺失,在物質文明大踏步前進的同時,而精神文明相對空白,其巨大的可開墾空間讓人憂心不已。很簡單的一個例子就是農村的春節等節日禮儀系統正在解體,拆掉了農村文化的核心,那些過年的安排也就只有嚴重的物化,索然無趣了。還有一些地方強行的逼農民上樓,不僅讓農民的生活習慣改變了,也讓農村熟人社會賴以存在的社會基礎消失了,樓房天然地將人們隔離開來了!還有那溫情脈脈的人情社會也因為商品化、市場化,變得錙銖必較起來,人與人包括親戚之間只剩下赤裸裸地金錢往來了。現代的農村,一幅城市化的景象和被市場化了的經濟人活動場景,傳統的農村去哪里尋找?
這一切,能不讓人焦慮么?
是絕望的衰敗?還是積極的新生?
就在我們沉重地討論著鄉村衰敗的時候,一種鄉村文化的復興卻正在漫延。每到周末或小長假,城市的人們會如潮水般從他們曾經夢寐以求的城市逃離,涌入城市周邊的山林和農村,他們暫時忘卻了高樓大廈、職場爭斗、水泥森林,可以在廣闊的原野中讓自己換換心情,放松身心。曾經爭先恐后想出上樓的四合院住戶,如今成了被羨慕的對象;能在農村有一院莊基地,成了好多城市人的奢望;最嚴重的地方,有的干部為了要農村的戶口而不惜被開除公職。難道鄉村帶給我們的僅僅只有鄉愁?
城市周邊的農村因為城市人的涌入而迅速變化,道路迅速硬化,以方便私家車的出入;環境開始整潔美化,讓城市的田園牧歌夢想得到滿足;各類供城市人葉公好龍式體驗的農家生活莊園紛紛涌現,周末扛一下鋤頭也是時尚;本來在農村就要消失的土菜土飯重新被請回,好像越土就越金貴;土豪、地主,早已剝離了歷史的沉重衣裳,在新的時代成為流行詞匯。于是,本來以辛苦勞作為基本生活狀態的農民,開始順應著鄉村旅游的潮流搖身變為農村第三產業從業者——農家樂、鄉村旅游、休閑農業、私人訂制農場等新型業主,雖然還有農業生產的痕跡,但更多的是服務業性質,原來清晰的三次產業界限,竟然因此而模糊了起來,“接二連三”“第六產業”悄然來臨了。
不僅僅中國是這樣。我們亦步亦趨學習的歐美,在其城市化到達一定程度后,也曾經出現過逆城市化的跡象。比如在孟德拉斯《農民的終結》一書中,就展現了高度城市化后的法國出現的鄉村復興場景——鄉村人口開始增加,居住條件改善,城市來源的人口日益增多,好多城市里面的活動放在了鄉村開展,鄉村的一切看起來都欣欣向榮。而美國干脆出現了鄉村化運動,有錢的人紛紛搬離城市,到城郊定居,城市出現了空心化,那些富人更習慣于在自己的莊園而不是城市的商業中心來接待自己的貴客。在城市化什么樣的情況下就會出現逆城市化現象?有的研究說城市化率70%左右就會出現。但從中國目前的情況看,似乎這個臨界點還可以再低些。
賈平凹有本小說叫《懷念狼》,講述祖祖輩輩在山區居住、以打獵為生的人們在狼消失后的種種不適應,展現了生態的復雜性,影射著單一城市文明趨向下的不良后果。今天的城市人也像《懷念狼》里的獵戶,在將農村視為“落后”的同義詞有一段時間之后,又發現了農村的不可或缺,開始了痛苦的反思。
未來,鄉村不但不可能被消滅,而且可能要復興,因為人們并不希望這種文明的消失,而且隨著城市化的深入推進,鄉村文明的復興還在加快。
是痛苦沉緬過去?還是積極面向未來?
那些過去的人與事,雖然美好,但歷史斷然不會重演。如何把田園牧歌的場景永遠留在人們心里與眼中,這是一個讓人牽腸掛肚的話題。但今天農村的生活場景已經變了,耕牛被機械替代了,民居被樓房替代了,土灶熱炕被電器替代了,讓人感覺鄉土氣息少了,沒有兒時的感覺了,于是懷念過去,感傷鄉愁,哀嘆故鄉回不去了。然而,這時的農村依然是農村,她注定要在時代的發展中有所改變。
作家席幕容寫了一系列鄉愁主題的詩與散文,委婉動人,一些詩還被配曲成歌,聽起來讓人動容。為什么會這樣?因為她有著對蒙古族傳統文化在現代經濟社會發展沖擊下的退化與消失的切身之痛,那些她魂牽夢縈的父老鄉親在市場經濟大潮下,放棄了傳統的蒙古族生活,遺棄了一些古老的民族傳統文化,已經沒有民族特征了。但是她面對此情此景又無能為力,因為市場經濟規律太強大了。這就揭示一個重要的現實規律,美麗鄉村的主體是農民,如果農民向往現代生活,即使你再心痛,但也擋不住。所以,今后的農村,生產生活的現代化程度還要加深,因為農民需要。
就在城里人幾乎一邊倒的大講鄉愁之際,有一個作家講了一個嘲諷式的故事。話說有一個民族地區的村居,風景好,文化內涵豐富,很適合作民族文化主題的鄉村旅游。于是,當地政府進行了原生態旅游開發,他們把周邊的路修好了,配套設施建好了,旅游項目也設計好了,還對村民進行了培訓,一切似乎都很好。但讓當地政府很光火的事情發生了,村民很快在基礎設施改善以后,開始了生活的現代化,那些土里土氣的東西農民扔掉了,這樣下來不是就不再原生態了嗎?政府要求村民恢復到過去的生活狀態去,但村民不干。這個作家對此作了一個十分形象地形容,這就是像建一個原生態動物園一樣,滿足了城里人的新鮮感,卻苦了長期忍受傳統生活不便的村民,他們的狀態其實就像原生態動物園中動物,說白了他們也想過上像城市人一樣的生活。
城里人大多看到的是鄉村的外在形式,追求一種場景,而真正的美麗鄉村難道僅僅是這些外在的東西嗎?美麗鄉村建設,外在的東西是要的,但更要重里!就是要從“物”的新農村向“人”的新農村轉變,要從住在村里的人的現實需求出發去推進美麗鄉村建設,而不是從城里人的角度去建設美麗鄉村,真正的美麗鄉村是把農村的特色留下來,把農村的文化傳承下來。所以,這就要避免兩個極端,一個是按城市模式改造農村,趕農民上樓,搞得形式上城鄉一體了,結果農民生產不便,生活成本高企,農村根本上就不是農村了,這是農民十分反對的,也是城里人感覺十分無趣的,真正的不城不鄉、不倫不類;另外一種,就是文人眼里的鄉村,要田園牧歌,要土里土氣,要小橋流水人家,這個也是極其錯誤的,農民有過上現代生活的強烈渴望,必須滿足他們的要求,誰也無權阻擋。當然,為了迎合城里人的葉公好龍式的鄉村夢,一些離城市不遠、生態美好的農村,可以按照城里人喜歡的樣子進行改造,但這叫鄉村旅游開發,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美麗鄉村建設。
最為理想的農村場景是:整體現代了,卻在形式上保持著農村的外在特征,比如雖然也蓋了樓房,卻可以與傳統的民居風格良好結合,與當地的生態環境良好適應,不砍樹,少填湖,不毀山,不強求整齊劃一,而是因地制宜,當然這個需要當地政府的引導甚至是政策性補助,讓外觀看起來美麗,而農民居住上也舒心;再比如生產工具現代化了,但農業的特色沒有變,而且還可以與時俱進,發展綠色循環農業,讓農產品更安全,品種更豐富;生活方式現代化了,大量使用電器,可能也用了網絡,但鄉風民俗沒有變,傳統文化沒有丟,讓外出的人回來還能找到自己文化上的根;最為根本的是,農業的季節性、村莊的熟人特征、農民的閑適心態所共同營造的舒緩的農村生活風格,與城市的緊張、忙碌、焦躁依然可以形成鮮明地對照。今天,有許多叫“新農人”的群體又回到農村去了,他們回去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農村的生活特征與城市有本質的不同,他們辛苦卻又心甘情愿地追求著農業夢,這是與城市的白領完全不同的生活;當然,他們也繼續用著智能手機,發著微博,運用電商,與傳統的農民又不同,但不能說他們不是在過著田園牧歌式的生活。
雖然鄉村與城市屬于不同的文明體系,但卻并非橫亙著不可逾越的天塹,依然可以互相吸收借鑒,共同繁榮。未來的時候,可能會城中有鄉,鄉中有城,但城鄉在文化特質上的差異還會持續存在,我們不可能唱著千年不變的古老歌謠!
是坐繼續而論道?還是起而行之?
鄉村的前途如何?在工業化、城鎮化的快速推進下,傳統三農的整體概念現在已經開始分裂和演變,農業、農民、農村三個概念將來最終可能分離開來,走上各自獨立并開始各自演化的路徑。
就農業而言,逐漸進入“圍城”狀態,農業內部的人想出去,而農業外部的人想進來。農業內部的人受制于資本、技術、信息等制約,還有生活方式問題的影響,想在農業之外的產業尋找更好的發展機會,此即農村青壯年勞動力大量進城;而農業外部的人看到了農村人口大量減少后帶來的現代農業規模化、集約化經營前景,帶著資本、技術進入農業行業,以期取得更好的投資回報。今后,從事農業的人不再是農民,而是農業職業者,這將農民從一個社會身份概念轉化為一個應有的職業概念。正如國外,農民一詞已經由“farmer”取代了“peasent”。
就農民而言,將會出現劇烈的分化。,一部分農民會變為市民和非農業勞動者,這是工業化、城鎮化的必然結果;一部分農民會變為農村非農產業的從業者,人雖然在農村,但從事的行業卻是農村的二、三產業,比如建筑、加工業、餐飲商貿等,也不一定就住在村子;還有一部分農民會依然從事農業,但其年齡一般較大,既有無可奈何的城市返鄉者,也可能有主動回鄉的創業者;農村還將殘留一批老一代農民群體,即農村留守老人,他們基本失去勞動能力,又沒有被城市吸納,最終要在衰敗的農村度過凄涼的晚年。
就農村而言,農村的基礎設施與生活方式將會加速城市化,逐漸縮小與城市的距離。像水、電、路、通訊等會與城市接軌,農村的生活水平也將不斷改善,城里人常用的冰箱、空調、汽車等加速在農村普及;由于人口的減少,一部分村必然要在城市化過程中無奈的消亡,這是不可挽回的宿命;一些邊遠偏僻的村,則可能要通過合并、搬遷等途徑實現再生,最終形成一些基礎設施相對完備、公共服務較為齊全的集鎮、農村社區;也由于農村的這種改善,城里人到鄉村居住具備了現實條件,住在農村的人將不再僅僅是農民,有可能是周末度假來到農村的城里人,也有可能是在城市退休后到農村養老的人,也有可能是看到農村良好發展前來謀生的人。
在這個演變過程中,農村最嚴峻的問題是人與社會問題。農村固有的鄉規民約和傳統道德已經被沖破,而應有的現代觀念卻還沒有扎根,在一個物質追求異乎狂熱的時代,農村人乃至整個中國人都在一種忘乎所以的狀態中浮躁甚至狂躁著。那些農村的問題表面是傳統的農民心態在起作用——不患貧,不患富,患不均;但實際是道德底線的淪陷,沒有了遮攔,只剩下不可抑制的利益沖動。都沒有的時候,可能大家還心平氣和;一旦有了卻反目成仇,一池子水始終靜不下來,渾濁的狀態怎么澄清!在賈平凹的《帶燈》中,作者借主人公帶燈之口說道:“我現在才知道農民是那么的龐雜混亂肆虐無信,只有現實的生存和后代依靠這兩方面對他們有制約作用。人和人之間赤裸地看待。”
那么,面對這些,我們只有哀怨、傷感和批評嗎?如何讓鄉村變得更美好,不僅是政府的事,也不僅僅是農民的事,還是那些已經離開鄉村的人們的事,也是那些從內心需要美麗鄉村的人們的事,更是這一代知識分子和社會精英義不容辭的責任!
(二〇一六年二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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