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鄉音作為地域文化的要素和重要載體,凝聚著祖祖輩輩的智慧、情感和歷史記憶,是社會紐帶、認同標記和人心靈的家園。鄉音的衰微和消亡,將會導致地方文化特色的消損和地域歷史傳承的中斷乃至鄉魂的衰竭。其實質,傷害的是中國文化的根基和源泉,并會由此引發新的社會問題。城鎮化引起的鄉音衰落,亟須應對。應樹立全面語言觀,自覺維護語言文化多樣性,創新鄉音保護途徑和手段,讓鄉音活在生活中。
關鍵詞: 鄉音;方言;城鎮化;進城務工人員;語言共同體;語言文化多樣性
近些年來,我國城鎮化建設成就斐然,令人振奮。但也應該看到,隨著大規模的土地征用、村莊拆并和青壯年進城務工,使得農村風貌和人口結構發生了巨大改變。在基礎建設煥然一新的同時,卻帶來了一些歷史記憶的淡化、鄉土特色的消失和民間文化的衰微,致使鄉情缺少載體,鄉愁依稀難尋,鄉魂無處安放。因此,當村變城、人進樓之后,盡管物質生活條件得到了巨大改善,但很多人的精神世界卻漸生失落和空寂。不少人感嘆:祖上留下的老屋沒了,開門見山水的風光沒了,端著飯碗聚村頭的景象沒了,熟悉的鄉音在改變了,鄉間小調難聽到了,進城入不了圈子、回鄉找不回過去了……這表明,我們的城鎮化建設,在推進硬件現代化的同時,迫切需要重視精神家園的保護和建設,以留住鄉情,激活鄉愁,安頓鄉魂,讓老百姓既住得舒適,又活得快樂。為此,呵護鄉音(方言)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方面。
一、鄉音是心靈的家園
鄉音并不是簡單的交際工具,而是一方水土養育的人文精粹,它承載著祖祖輩輩的認知和智慧,凝聚著令人魂牽夢繞的情感,積淀著當地共同的歷史記憶。海德格爾說:“語言是存在的家。”[①]由此也可以說,鄉音是人心靈的家園,它已深深融入人的生命之中。
1.鄉音已內化為心靈深處的敏感神經。很多人都可能有過這樣的情感體驗:當在異鄉聽到鄉音時,就會頓生一種親切感。這表明鄉音是無比敏感的情感觸發器,激發的是濃烈的鄉情,撩起的可能是母親柔美的搖籃曲和父親殷切的叮囑、奶奶朗朗的童謠和引人的故事、家鄉儀態萬方的田園風光……因而就難免感情難抑,出現“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的感人情景。正如洪堡特所說:“心靈是最有力、最敏感、最深刻亦且最富足的內在源泉。它用自己的力量、溫暖以及深奧的內蘊澆灌著語言,而語言則回應以一些相似的音,以便在他人身上引發相同的情感。”[②]“正如思想控制著整個心靈,語音首先具備一種能夠滲透和震撼所有神經的力量。”[③]由此就不難理解,人們為什么把鄉音當做情感寄托和精神慰藉。鄉音的消失,無疑會導致情感的失落和心靈的漂泊。
2.鄉音是社會紐帶和歸屬認同。語言的產生,實現了人際溝通和行為協調,使單個的人結成群體,形成了人類社會,語言發揮了社會紐帶作用。恰如洛克所言:“上帝既然意在使人成為一個社會的動物,因此,他不僅把人造得具有某種傾向,在必然條件之下來同他的同胞為伍,而且他還供給人以語言,以為組織社會的最大工具、公共紐帶。”[④]從這個意義上說,社會群體也是“語言共同體”。一個村莊、一個民族、乃至以語言為立國要素的民族國家,都是大小不同的“語言共同體”。以鄉音為紐帶的語言共同體,生活在共同的地域,有著共同的文化,形成了共同的家鄉情懷。這些共同元素便積淀為一種凝聚力、認同感和歸屬感,把“語言共同體”緊密地凝聚在一起。顯而易見,“語言的作用是內在性的(immanent)和建構性的(constitutiv)。”[⑤]鄉音發揮著鄉土的紐帶、鄉情的維系、鄉親的認同、鄉愁的寄托和歸屬的標記的作用。因此,無論身在何處,一句鄉音,就會激起內心深處的情感波瀾,確立鄉親認同和歸屬。
值得關注的是,在城鎮化進程中,鄉音超越了地域群體建構,又發揮著階層群體建構的作用。最為典型的是進城務工人員,他們背井離鄉來到城市,但又未能真正融入城市,甚至遭受某些歧視,處于社會邊緣。他們往往憑借鄉音尋找鄉親,重建社會聯系,以化解孤獨,消解郁悶,舒緩壓力,尋找精神慰藉和歸屬。而這種以老鄉為紐帶的社會群體又進一步擴大為操各種外地方言的進城務工人員的相互認同,從而形成“外地方言共同體”。這種共同體,以講外地不同方言為形式標記,以共同的身份、相同的社會地位、相似的情感需求為核心認同,構建了該群體新的精神家園,有的還形成了共同社區,并且逐步演進為一種“新生文化共同體”。它們既不同于傳統的鄉村共同體,也不同于城市原有階層共同體,是當今城市中非常特殊的社群。這種共同體對于社會穩定具有不可低估的作用。
3.鄉音已演化為文化基因。正是由于鄉音具有十分豐富的內涵,所以演化為一方水土的文化基因,深深植入人們的心靈里,浸透于各種文化形態中(如民歌民謠、故事傳說、曲藝戲劇等),并且代代相傳,成為絢麗多彩的中華文化的一大根脈。因此,才有了“寧賣祖宗田,不丟祖宗言”的信條和“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的堅守。
總之,鄉音是人的精神家園。隨著社會的發展,雖然鄉音的交際功能在弱化,但其精神力量和價值并未消退。
二、失音將會失魂
社會的發展正對鄉音的生存產生明顯的影響。其一,由于鄉音在交際上存在局限性,其使用空間在縮小;其二,城鄉二元結構的形成和差距的拉大,致使鄉音與土氣、落后、貧窮相聯系,因而常遭嫌棄;其三,城鎮化的推進,使得使用鄉音的人口在減少,鄉音的表現形式和表現機會也在減少;其四,過去對鄉音生存狀況普遍關注不夠。這些因素的疊加,使得鄉音在衰微。這種狀況若不加改善,勢必帶來一些鄉音的消失。而任何鄉音的消失,都將導致一方文化的失色和鄉魂的失散,并由此引發新的社會問題。
1.精神失去依歸。鄉音是情感的寄托和心靈的慰藉,缺乏鄉音的撫慰,將會失去精神依歸,產生飄落感和孤獨感。大量散居城鎮的農民工,處在被普通話和當地方言包圍的社會環境中,沒有熟悉的鄉音繞耳,加上地位低下,而成為身心孤獨者。他們普遍存在的情感失落、精神空虛,就說明了這一點。聊以寬慰的是,有的則借助鄉音找到鄉親,建立新的人際交往,以此尋找精神慰藉。特別需要關注的是,居住在城鎮的農民工子弟,由于在語言上受到多元影響——在社會和學校面對的是普通話和當地方言,在家庭則接受的是父母的鄉音——常常面臨游移不定的甚至是無奈的語言選擇,其深層反映的是他們在精神歸屬上的困擾、彷徨和掙扎,其實質也是對“我是誰”的追尋。因為很多因素使得他們模糊感到自己跟身邊城里的孩子有些不一樣,與所在城市有距離感;同時,由于他們缺乏家鄉語言文化的熏陶和積淀,也沒有產生對父輩身份的認同,所以他們的歸屬感模糊、不確定。秦繼杰的詩作《我是誰》即揭示了這個群體的認同迷茫和美好期待:“要問我是誰,過去我總不愿回答,因為我怕,我怕城里的孩子笑話……作文課上老師說了這樣的話,不要怕,不要怕,我們打工子弟和城里的小朋友一樣,都是祖國的花,都是中國的娃……”[⑥]
2.群體失去紐帶。鄉音是人的精神家園和情感維系,因此,對鄉音的認同和忠誠成為維護群體凝聚力和向心力的一大要素。千百年來中國人在自然經濟環境下形成的安土重遷、葉落歸根的觀念更加強化了鄉音等鄉土文化的特質和凝聚力。一旦這種凝聚力被弱化,群體的紐帶就會松弛,向心力就會減弱,從而會影響社會穩定。一些鄉村“群體分化”帶來的鄉音及鄉土文化的衰微應當引起關注。具體來說,鄉音群體分化為三:其一,堅守鄉音的群體,即仍生活在本土的人群,主要是老弱病殘,而且人數在遞減。其二,疏離鄉音的群體,包括外出務工人員和“留守兒童”。前者為了融入當地,大多努力使用普通話或當地方言;后者隨著村校撤并,一般進入鄉鎮政府所在地的學校住讀,他們大都學習使用普通話,同時也會深受當地方言或次方言的影響;其三,對鄉音具有陌生感或嫌棄感的群體,主要是生活在城市的農民工子弟,他們原本對鄉音就沒有成熟的感知和認同,加上渴望通過使用普通話或當地方言與城市的孩子融為一體,所以就難免對鄉音產生嫌棄。這三類群體的出現,不僅反映出鄉音的衰微,也表明鄉土文化的凋萎和鄉村社會紐帶的銷蝕。
3.歷史失去根脈。鄉音是一方歷史的縮影、結晶和活化石。它承載著地域文化積累,珍藏著族群發展史、語言演變史、民俗演化史等珍貴歷史記憶。有學者指出:“歷史在文人的筆下還是在鄉人的口中?哪一樣更真實?更有味道?至少有相當部分的歷史真實,記錄、隱藏在口口相傳的言說中;有更多歷史的風俗、習慣、情意,隱藏和流動于口口相傳的言說里。盡管有口語流傳,但由于缺少對方言的文字記錄,因此而流失了許多文化符號、文明紋絡。也正因此,方言才有了集體記憶的重要價值,方言才有了尋找歷史真實的重要價值。”[⑦]可知,任何鄉音的消失,都將導致歷史失憶和一方文化根脈受損。
4.文化失去色彩。中國語言和方言的多樣性,奠定了中國文化多樣性的最重要基礎。鄉音是地域文化的最重要載體和集中體現,滋養了豐富多彩的中國文化形態。例如蘇州評彈、京韻大鼓、山東快書、東北二人轉、山西梆子、黃梅戲、越劇、豫劇、漢劇等曲藝戲劇,都是以各地方言為基礎和給養的;韓慶邦《海上花列傳》的吳越風情,老舍《正紅旗下》的京腔京韻,沙汀《丁跛公》的川腔川味,馮驥才《怪世奇談》的地道津味,無不借助方言彰顯其特色。如果相關方言消失,上述鮮活的文化形式將不復存在,文化多樣性就會受到損害,中華文化就會黯然失色。
顯而易見,鄉音的衰微和消亡,將會導致地方文化特色的消退、人文底蘊的貧乏和歷史傳承的中斷,乃至鄉魂的衰竭。其實質,傷害的是中國文化的根基和源泉——因為正是五彩繽紛的地域文化共同鑄就了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
三、鄉音保護要科學得法
現代化發展,人們需要的不僅僅是高樓大廈,而且需要精神樂園。因為“詩意地安居”,不只是荷爾德林的吟唱和海德格爾的哲學思考[⑧],而是人的共同向往。因此,城鎮化必須以人為本,更加注重人文關懷和精神家園建設。不僅讓農民人進城,更要讓他們心安家。可喜的是,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了《國家新型城鎮化規劃(2014-2020)》,明確提出,要努力走出一條以人為本、四化同步、優化布局、生態文明、文化傳承的中國特色新型城鎮化道路,這應成為我國城鎮化建設的基本指導思想。但怎樣具體落實,還需要深入研究和積極探索。從語言文化保護角度看,應高度重視如下幾個方面。
1.樹立全面語言觀,自覺維護語言文化多樣性。全球化信息化的發展,促使語言在變化,語言功能在拓展,隨之,語言觀念也在更新。人們正由單一的語言工具觀向多元觀轉變,語言文化觀、語言資源觀、語言生態觀等逐步確立和強化。人們越來越深刻地認識到,語言不是簡單的交際代碼,它還承載著文化,包含著情感,充當著標記和象征,蘊藏著能量,具有多樣的屬性、功能和價值。任何一種語言和方言都是人類的寶貴資源,維護語言文化的多樣性對于人類生存和發展具有重要意義。正如《保護和促進文化表現形式多樣性公約》(草案)所指出的:“文化多樣性是個人和社會的一種財富。為了子孫后代保護、促進和維護文化多樣性是確保可持續發展的一項基本要求。”[⑨]有學者指出:“要想真正有效地保護和發展漢語方言,廣大的方言使用者必須具有高度的方言自覺和方言自信,從而能夠自覺自愿地去愛護、維護自己的母語及母語文化。”[⑩]這是非常有見地的,保護方言文化應當成為全民的自覺意識和積極行動。
近些年來,從民間到政府日漸重視方言保護。2015 年教育部、國家語委印發了《關于啟動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工程的通知》,決定在全國開展以語言資源調查、保存、展示和開發利用等為核心的重大語言文化工程,[11]令人歡欣鼓舞。
但需要提出的是,方言保護應當遵循語言發展規律,正確因應,講求“科學保護”,不宜不切實際地盲目為之。同時,也不能為了保護方言而阻止普通話推廣,應當努力構建以普通話為主體的主體性與多樣性相統一的語言文化生態和和諧的語言文化生活。
2.創新保護新途徑,讓鄉音文化活在生活中。方言文化的保護和傳承,不斷出現新情況,遇到新問題,必須與時俱進,不斷創新保護途徑和手段,變消極保護為積極保護,使保護落在實處。不僅要讓方言文化貯存在記憶里,更要讓它活在現實中,不斷增強其生命力。例如,可以編寫鄉音文化教材和讀本,在學校開設相關選修課或通識課;以鄉音文化為元素、為載體和工具開發語言文化產品及特色旅游項目等,通過對方言的開發利用來實現保護;利用各種現代技術和新興媒體拓展方言文化生存空間,促進其生生不息;舉辦“‘中國微鄉音’漢語方言大賽”“方言聽寫大會”之類的活動,營造重視鄉音文化的社會氛圍,為更多的人創造體驗鄉音文化之美的條件。
尤其要關注進城務工人員及其子女這個城市新群體。他們面對的是一個全新的語言文化環境,諸多因素使得他們缺乏精神依歸,尤其是務工人員子女群體,正處于“失缺語言家園的過程之中”“失缺精神家園的狀態之中”[12],幫助他們留住鄉音,構建安放心靈的精神家園迫在眉睫。這既是人文關懷的需要,也是維護社會穩定、促進社會發展的必需。
3.保護特色載體,留住歷史記憶。鄉音文化的呈現和傳承需要依賴一定的載體和特定環境。要保持鄉音文化健康地生存和發展,必須保護和重建鄉音文化載體和環境,尤其是特色鮮明的歷史遺跡和風物景觀。這就需要城鎮化必須把鄉音文化的保護納入整體規劃和建設布局之中。就包括聽起來土氣的“張家店”“李家廟”之類的地名,也是需要保護的珍貴的歷史文化活化石。因為它們不僅能夠喚起歷史的記憶,而且是群體認同的歸依,是尋根問祖的標記。因此,應杜絕隨意更改地名的做法。很多有識之士強調的“就地城鎮化”,應是新型城鎮化的最佳選擇。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文學院中國語情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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