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農耕文化起源于黃河流域并非偶然,黃土高原的土層深厚,土質肥沃,可以不施肥而豐收,在鐵器農具發明以前,只需用木質的耒耜,用腳“跖耒而耕”,就可以松土播種了,這在當時森林茂密、空無人煙、鐵器農具又未曾發明之前的長江流域,是無法做到的。
還要指出的是5000年前的黃河流域到處分布著大小湖泊,雨量也較現今豐富,非常適宜農業生產發展。
一
黃河流域種植的黍粟稻菽等作物是從哪里來的?這是個始終困擾著原始農民的一個大問題。想來想去,只能歸之于上天和祖先的恩賜。上天是日月星辰,祖先是后稷和神農。后稷是傳說中周族發明農業的祖先,稷即是粟(也有主張是黍,但以粟為是),兩者都是當時黃河流域的主糧。神農則比較廣泛,說他是發明種植五谷(禾、黍、稻、麻、菽)之神,神農的信仰遍及黃河長江流域。
禾黍稻麥菽只解決食的問題,還有個衣著起源的問題。衣著之神名嫘祖,是位女性。神農是男性,把嫘祖和神農結為夫妻,人的衣食來源之神的問題都解決了。后稷不是男子,后稷是母系氏族社會的領袖,當然是女性。世界各地各民族都有農神的傳說崇拜,世界所有的農神都是女性。唯獨中國的神農是男性,為什么呢?其實,母系氏族時期的神農氏也是女性,后來父系氏族社會取代了母系氏族,神農也跟著變成了男性。
蠶神嫘祖的神話故事起源于四川。四川古代單稱蜀,這“蜀”字的結構,包含著非常豐富的蠶文化內容,無可辯駁地表明四川是中國蠶絲的原產地。有史以后的黃河長江流域,蠶絲業的興旺發達,是蠶文化沿長江從上游向下游傳播的結果,其末端一直延伸到朝鮮、日本。棉花是遲至宋朝以后才傳入內地的,所以古代文獻所指的衣食農桑并舉,和棉花無關。
上面介紹的中國農業和蠶桑的起源問題,是從神話傳說給出的解釋。但人們所要追溯的是這么多的糧食作物到底是從哪里來的?最后只能是上天的恩賜。為了祈求這種恩賜年年不會中斷,必須對上天和祖宗進行不斷的祈禱,祈求年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人丁興旺。所以祭祀成了農業生產壓倒一切的頭等大事。祭祀包含著豐富的中國式的農耕文化內涵。
祭祀天地祖先,離不開敬酒,酒必須用糯米釀造,所以早期人們種植的稻米是糯米,吃的也是糯米,至今一些少數民族的主食還一直是糯米。漢族 至今元宵節吃湯圓、清明節吃清明餅、端午節吃粽子、九月九吃重陽糕等都必須用糯米,這是糯米在退出主食地位之后,屈居副食地位,但始終保持糯米文化的光彩地位。
二
農耕文化的載體,包括兩大類:一是口頭世代相傳的農諺和民謠,綿延不絕;二是漢字記載,積累越來越豐富。農諺口頭傳承的歷史悠久性是非常驚人的,1958年,我組織農學系學生下鄉調查收集農諺,在溫州農村收集到一句農諺:“狂風不終朝,暴雨不終日。”使我大吃一驚,因為這話在《老子》23章里是作“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兩者只有“狂”和“飄”及“暴”和“驟”的差異,但意義完全相同。
我們把這些農諺加以整理,于1965年出版了《浙江農諺解說》。這書引起全國的注意,接著由中國農業出版社組織人力,于1970年出版了上下兩冊《中國農諺》,共收集到全國各地流行的農諺3萬條之多,十分寶貴。
農耕文化除了口頭傳承的農諺之外,更重要又豐富的當然是歷代積累起來的農書。中國的農書從春秋戰國時即已出現,但都失傳了,留傳下來集大成的是賈思勰的《齊民要術》,反映了黃河流域到5世紀時期的北方農牧業生產技術的杰出成就。那時南方還是地廣人稀,未曾充分開發。
隨著唐宋以后南方農業的迅速發展,農業技術也進一步沿著宏觀(全局性)和微觀(地區性)兩方面發展。繼《齊民要術》之后,宏觀全局性的大型農書,有元朝的王楨《農書》、明朝徐光啟《農政全書》、清代官修的《授時通考》。與此同時,結合地區農業特點、富有地區特色的小型地方農書大量涌現,它們的內容從糧食生產擴大到果樹、纖維、蔬菜、花卉、特產等方方面面。據《中國農業古籍目錄》的統計,共達2084種之多。
值得著重指出的是,從宋代開始,又新增了一種通俗形象化的宣傳普及農業知識的媒介——《耕織圖》。
三
農耕文化的特點是農民一年四季的春耕、夏鋤、秋收、冬藏,不能離開土地。世世代代、子孫繁衍,形成了龐大的聚族而居的宗族。聚族而居的農民,形成了巨大的凝聚力,如果遇到意外的自然災害,或大規模的戰爭,像西晉永嘉之亂、匈奴攻陷洛陽、唐朝的安史之亂等,都引起北方人口包括名門望族及普通百姓、特別是大量農民向南方大遷徙的浪潮,農民們每到一個新地方,安頓穩定下來之后,便重新開始農耕,最為典型的便是客家人。唐以前的南方遠未開發,農業生產落后,北方農民南遷,也帶來北方農業的先進農具、技術,迅速促進南方農業發展。唐朝是個很重大 的轉折點,唐以后,農耕文化從此擴大為全國性的局面,一直延續至今。
農耕文化的核心精神是對環境的敬畏和尊重。我們的祖先從反復的實踐中認識到對森林及其資源的正確利用,即所謂“用養結合”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先秦古籍中充滿了保護山林川澤、“以時禁發”的告誡和法令。如孟子說:“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
斧斤以時入山林,林木不可勝用也。”管子甚至提出“為人君而不能謹守其山林、菹澤、草萊,不可以為天下王”,管仲認為自然界中人和動植物之間的相互平衡,是客觀的規律:“人民、鳥獸、草木之生物雖甚多,皆有均焉(均即平衡),而未常變也,謂之則。”農耕文化的“土壤”是人口,人口的多寡、品質和分布,決定農耕文化的興衰。人口南多北少的局面,直到今天,仍然如此,未來恐怕也不會倒轉。
(本文為游修齡教授著作《農耕文化漫談》一文節選)
游修齡教授簡介:著名農史專家,1920年生,浙江省溫州市人,浙江大學教授。著有《稻作史論集》《中國稻作史》《農史研究文集》《中國稻作文化史》等,《中國農業通史·原始社會卷》《中國大百科全書·農業卷》《中國農業百科全書·農史卷》主編兼撰稿人。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糧油市場報》2017年04月20日A0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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