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全球化,人們首先想到的是“全球城市”,卻不曾想到“全球鄉村”。目前公眾要么認為全球化并未觸及鄉村;要么認為全球化不可避免地會對鄉村帶來負面影響,會摧毀鄉村文化并使之成為同質性的單一文化,還會破壞以地方為基礎的小農農業,即認為鄉村地區總是全球化進程的受害者。在這里,我要對這兩種認知提出質疑。
1、全球化之下的農村經濟和農村社會
我們可以找到大量關于農村經濟與農村社會如何進行全球化并被全球化過程所影響的證據材料。
(1)全球農產品。在世界很多地區,人們的日常消費與食品的產地之間的距離在逐漸拉長。2003年,英國《衛報》以倫敦一家典型超市的購物籃為對象,調查發現雞肉、土豆、胡蘿卜、對蝦、蘋果等英國大眾日常食物的來源地遍布全球,既包括泰國、印度尼西亞、南非等亞非地區,也包括西班牙、美國等歐美地區。
(2)全球農產品公司。嘉吉作為全球最大的農產品公司之一,其貿易范圍(包括種子、果樹、超市零售、零售店銷售等)涵蓋了全世界各個農產品產區的多種作物。像嘉吉這樣的全球大型跨國農產品公司還有五六家,如孟山都、杜邦、先正達等。這意味著農業經濟中越來越大的比重是由幾個主要的跨國公司在掌控。
(3)全球土地投資。在過去的15年里,土地投資變得愈加復雜,越來越多的國家開始進行國際土地投資。這些國際土地投資行為導致了2008年以來全球“土地攫取”現象的出現。
(4)國際采礦業。隨著2000年以后資源繁榮時期的到來,采礦業中由少數跨國公司運作的國際投資也有了大幅增長。以澳大利亞的礦業公司必和必拓為例,它的采礦業運作從澳大利亞延伸至南非、南美、加拿大和美國等地,它的礦石銷售則涵蓋了歐洲、北美、新加坡、印度、日本、韓國和中國等國家和地區。
(5)國際加工制造業。一方面,外來資本直接進入鄉村、鄉鎮建立分廠。愛爾蘭一家叫作《康諾特電訊報》的地方報紙對美國一家公司在愛爾蘭鄉村的投資進行的報道稱,這種投資促進了愛爾蘭鄉村的轉型,使它走出了蕭條,實現了經濟增長與繁榮,使原本從鄉村流失的人口開始回流。但另一方面,由于制造業的生產轉向了勞動力更廉價的地區,傳統的鄉村制造業逐漸走向衰落。
(6)全球人口遷移。在過去的一百多年里,大多數國際遷移者集中在城市,而現在我們卻看到了一種流入農村地區的國際移民趨勢。一種類型是舒適型移民,人們出于對鄉村景觀和農業的向往而遷移。另一種類型是,鄉村既是全球勞動力遷移的輸出地,也是遷移勞動力的輸入地。在拉美、非洲和亞洲的一些地區(如中國),人們通常從偏遠的農村遷往富裕的鄉村從事肉類加工、鄉村旅游之類的工作,或是作為農業雇傭勞動力。
(7)國際旅游業。我們只要看一下長城腳下的那些村莊,就能發現全球旅游業是如何融入鄉村社區、如何拉動地方經濟以及如何改變鄉村景觀的。
(8)環境和價值的全球化。在國際條約的要求下,大量自然保護區得以興建,但這些保護區往往以美國的國家公園為藍本,保護區中不能有人類出現。為此,一些國家的人們必須為保護區的建立讓路,從而成了自然保護區的犧牲品。據估計,全世界由于興建保護區而被轉移的難民數量比由于戰爭和地區沖突產生的難民還要多。
所有這些證據表明,不同的全球化進程對鄉村有不同的影響,并且,全球化給不同的農村帶來了不同的結果。但現在人們普遍認為,全球化表現為對鄉村經濟、社會、文化的侵害,鄉村運動和農民運動正在對全球化帶來的負面效應加以抵抗。很多經濟學家也總是持一種消極的觀點:“農村地區真是可惜,它們在全球化過程中沒有進步和變化。”鄉村是否總是全球化的受害者?我想用一種“關系化視角”對此提出質疑。
2、“關系化視角”的分析
首先,關系化視角認為,全球化不是一股橫掃一切、將所有事物同質化的浪潮,相反,全球化是復雜的、多維的、矛盾的一系列過程;全球化涉及各地區的社會、經濟和政治紐帶的繁衍、延展和加強;全球化通過改變各地區的現有連接關系來改變當地。
在關系化視角下,地方之間是具有關聯性的,每個地方是根據它與其他地方的關系而被建構的,鄉村也是如此。農村地區的獨特性由土地與經濟、自然與社會、農村與城市等關系構成。而全球化一方面在解除其中一些關系的同時拉長了另一些關系,如在經濟過程中,農場不再僅僅只在地方市場上銷售食物,它也許會將產品賣給一個國際公司,從而可能銷往地球的另一端,或者它會更多地購買生產資料;另一方面,在全球化的作用下,某些關聯被閉鎖并代之以不同的關聯,例如全球化移除或改變了構成和支撐一個地方的某些關聯,再以一種不同的方式將它們捆綁在一起。
其次,關系化視角認為,全球行動者的力量推動了全球化的進程,將當地的行動者和能動性或招至麾下、或與之協商、或加以操控,但同時也被當地的行動者和能動性所左右。因此,全球化的結果不是預先確定的,對鄉村行動者來說,這是他們發揮能動性的機會。也就是說,通過對鄉村的糾纏、切入和誘惑,全球化改變了鄉村地區,但未能抹殺鄉村特性。相反,全球化所帶來的網絡、資源和行動者融入鄉村,形成了新的雜合形式。如此形成的‘全球鄉村’保持了地方特性,但也與之前有所不同了。
所以,全球化并不意味著鄉村地區變得千篇一律,而是給鄉村行動者、鄉村組織和個體創造了新的機會,從而使鄉村地區呈現出不同的轉變和形貌。
3、鄉村能動性與鄉村轉型的案例
(1)新西蘭昆斯敦
新西蘭的昆斯敦是一個風景如畫的山區小鎮,一直是新西蘭人的旅游勝地。冬天,人們來這里滑雪;夏天,人們在此散步和沖浪。但過去幾年,昆斯敦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外國游客。以2007年為例,宿于昆斯敦小鎮的國外游客達到了97.5萬,而鎮上居民僅有2萬人。國際旅游業的發展使昆斯敦成了一個高度全球化的地方,也成為“全球四大領先山區度假勝地”聯盟成員之一。
國際旅游業對小鎮的經濟貢獻非常巨大,僅2004年外國游客在小鎮的消費就達3.45億美元,小鎮過半的勞動力都從事旅游業工作。小鎮的本地公司也利用全球化的理念從中獲利。例如,鎮上的一家本地服裝店的櫥窗里有這樣一句標語:“不論是在新西蘭戶外,還是在紐約或米蘭的市中心,我們獨特的風格都能讓您優雅自如。”另外,為追求舒適生活而移民到此的現象也在增加。過去10年里,這一地區10%~25%的地產被國際投資者購買,外國人擁有的資產比例從2001年的4.5%上升到了2004年的20%。
全球性地產投資使這一地區開始修建大量的新房屋。這引發了很多爭議,因為房屋建筑會影響自然景觀。不過,房屋建筑雖然由國際投資推動,但許多地產開發是由當地投資者和企業家促成的,也得到了極具新自由主義傾向的當地政府的支持,建筑條例的限制也因此被解除。在當地人看來,這是對農業衰落的一種回應,所以試圖利用全球化來重建他們的農業經濟。而一些為了舒適環境已經遷來的富有移民成了反對發展的領軍人物,他們想要捍衛自己對鄉村“田園詩”景觀的投資。
在昆斯敦這個例子中,全球旅游業與外來移民改變了村鎮,全球范圍內人口與資本流動推動了鄉村轉型,給社區注入了大量資本,并帶來了高度的發展。同時,地方政府和開發商將房地產視為從全球化中獲利的好機會,認為不能為了少數富翁移民而讓小鎮關上發展的大門。因此,圍繞著“全球化”這一議題出現了很多地方性的談判。
(2)澳大利亞農民
澳大利亞的農業一直是出口導向型的,其農業傳統是將農產品出口到英國。但隨著1972年英國加入歐共體,這條路徑被逐漸關閉。20世紀80~90年代,為了讓農業更有效地適應全球市場,澳大利亞在新自由主義原則的指導下進行了農業重組,即國家對農業的管制被解除,針對農民的農業補貼被取消,幫助農民進行農產品銷售的營銷委員會也被解散。這些改革雖然有助于農業企業的發展,但成千上萬的小農戶卻因此而破產。然而,也有少數家庭農場主在此過程中建立了自己的國際業務。
A. 保羅·布朗系塔斯馬尼亞的水果種植者。他種植的甜櫻桃直接銷往日本東京的頂級飯店。這也意味著他要定期前往日本與客戶進行商談、開拓市場。在他的甜櫻桃銷售10年之后,日本本土市場才開始供應甜櫻桃。
B. 馬爾科姆·尚德是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小麥種植者,也是澳大利亞第一個繞過政府小麥委員會直接銷售小麥的農民。他出口的小麥銷往日本、韓國、美國和加拿大等地。他本人也定期前往巴西、阿根廷、烏克蘭和俄羅斯等國洽談業務。
C. 黛安娜·詹姆斯是有機農場主合作社社長。她向日本、中國香港、新加坡、韓國、美國、英國和歐洲等地出售有機牛肉和羊肉。她將澳大利亞的農民帶到日本和中國香港拜訪消費者,也將顧客吸引到澳大利亞內陸地區。
D. 布賴恩·斯科特作為維多利亞地區的番茄種植者、世界番茄協會主席,他通過自己的社會網絡建立起了經營關系,例如在烏克蘭投資番茄種植農場,還當上了埃塞俄比亞農業合作社的顧問。
E. 珍妮弗·道森在澳大利亞西部經營家庭農場,將活牛出口到印度尼西亞和馬來西亞。活體動物出口一直存在很多爭議。為了了解這一情況并解決相應的問題,她頻繁地出國考察,曾到過16個國家,飛行超過100次,各種旅行長達12個月。
在這些例子中,所有農場主都擁有一種全球化的生活方式。他們是跨國商人、合作社的管理者、國際律師或者是高級專業電腦工程師,但他們仍然把自己視為農民。這是一種新近出現的現象,農民正在成為跨國商人,他們創建自己的全球網絡,成為再生產全球化過程中的行動者,并為他們生活的農村社區和雇傭工人所在的社區帶來益處。
(3)法國拉爾扎克
大約10年前,法國的拉爾扎克地區陷入了歐盟和美國的貿易戰爭之中。當時,歐盟拒絕進口美國含激素的牛肉。作為報復,美國對歐洲的一些產品征收雙倍關稅,其中包括拉爾扎克地區農民生產的羅克福奶酪,從而直接威脅到了當地的出口貿易。為此,若澤·博韋領導“小農聯盟”中的一些農民采取了抗議行動。抗議者拆除了當地的麥當勞餐廳。對此,博韋解釋說,“麥當勞里的食品是用農業企業生產的原料制成的工業食品。這是一個妄圖稱霸全球的跨國企業,一切都被其標準化了。這些因素顯示麥當勞可以成為我們反抗全球化的目標,所以,我們決定拆除米約正在修建的麥當勞餐廳”。
這個鄉村小鎮的農民,借助全球網絡和媒體來挑戰麥當勞這樣的全球經濟體。他們以一種獨特的行為方式改變了全球化,將拉爾扎克變成了一個反全球化運動的中心。這個法國小鎮也因此成為反全球化的標志。
4、結語
鄉村地區并非孤立于全球化之外,而是正在被全球化所改變。不同的全球化過程對不同地區產生了不同的影響,這帶來了一種全球鄉村的新格局。對我們來說,關鍵是要理解正在發生的這一談判、對抗和控制過程,并且能夠在鄉村發展戰略中做出有效的回應。全球化的結果不是預先確定的,行動者能夠利用自己的能動性對全球化進程加以干預和影響。這并不是說全球化一定會帶來積極的結果,也不是說我們永遠不會成為全球化的受害者;我所要強調的是,我們需要努力發現全球化給鄉村轉型帶來的有利條件,努力消除全球化帶來的負面影響,至少要確保全球性網絡對鄉村社會的積極效應——這就是我們在全球化過程中所要尋找的機遇。
作者簡介:邁克爾·伍茲:英國阿伯里斯特威斯大學教授。邁克爾·伍茲(Michael Woods),在農村地理學與社會學、政治地理學、經濟地理學及社會地理學等方面有著廣泛的興趣。其研究領域主要包括“全球鄉村”的興起與全球化背景下農村地區的重構、農村與城市背景下的社區治理與權力關系、農村社區及區域的社會經濟重構。他出版了包括《鄉村》《農村地理學》《政治地理學導論》等在內的一系列教材,著有《鄉村性論爭》等著作。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發展研究 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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