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土地以尊嚴
導讀土地倫理強調土地本身是生命的集合,土壤、昆蟲、微生物、水等構成了一個土地共同體,人附屬于這個土地共同體。
從土地倫理視角看,工業化農業雖然可能在短期內使人的利益有所提高,但是會損害土地共同體的利益,所以是不合乎土地倫理的。
相比之下,中國的傳統農業則是既合乎中國傳統倫理,也合乎西方概念下的土地倫理和生態倫理。
它如此暴力地攻擊著土地,以至于交叉耕作都不必要了,于是土地被構造成長長的田壟。
1960年代,歷史學家林恩·懷特在他的名篇《我們的生態危機的歷史根源》中談到農業,說早期的犁只是把地抓出來一道痕,所以需要交叉耕作。
對于后來發明的威力更大的犁,林恩·懷特用了這個擬人的說法。此后,“土地的劃分不再按照家庭需要,而是按照耕地機器的能力。人與土地的關系被徹底改變了。以往人是自然的一部分,現在是自然的剝削者。”這種擬人描述喻示了與土地的倫理關系,雖然懷特在這片文章中沒有涉及這個問題。
人與土地的關系是人與自然關系的一部分,農業是與土地關聯最為密切的人類活動。
農業倫理是一個以往被忽略的視角。農業是現代人生存的基礎,關乎生產、消費,也關乎倫理。討論農業倫理可以有多重視角。農業活動涉及的每一重關系,都存在相應的倫理問題,比如使用牛、馬耕作,就會涉及動物倫理;培育種子,涉及生命倫理;農業經營,涉及商業倫理……本文從大地倫理和環境倫理的視角,討論農業倫理。
大地倫理的觀念的美國環境思想先驅奧爾多·利奧波德在1940年代提出的。他指出,倫理的概念就是不斷擴展的,從人與人之間拓展到人與社會,再拓展到人與自然。
利奧波德借助了共同體的概念完成了這個擴展。一個共同體可以理解為具有共同利益的群體。一個家庭是一個共同體,一個家族是一個共同體,一個村莊是一個共同體,進而言之,一個國家是一個共同體,整個人類社會是一個共同體。那些能夠促進共同體利益增長的行為是合乎倫理的,反之是不合乎倫理的。利奧波德把共同體的概念擴展到土地上。
土地倫理擴大了這個共同體的界限,它包括土壤、水、植物和動物,或者把它們概括起來:土地。
擴展之后,只有那些使土地共同體整體利益有所增長的行為才是合乎倫理的。以往單純從人類共同體利益出發的合乎倫理的很多行為,可能會對土地共同體構成傷害,就變得不合倫理了。
這需要對土地與人的關系有新的認識。
什么是土地,土地是什么?
利奧波德在文章開篇講了一個故事。俄底修斯從特洛伊戰場回到家中,吊死了一打女奴,這件事兒在當時的人們看來,只是一個財產處置問題,不涉及倫理。因為在那個時代,奴隸只是主人的財產,是物,不是價值主體,不是倫理關懷的對象。
類似地,在工業文明之下的普遍觀念中,土地也只是人類的財產,甚至整個大自然都是人類的資源。人們相信,人類有能力認識自然,也有權利改造自然。予取予奪,把自己視為自然的主人。土地是人類的生產資料,是為人類服務的。
利奧波德描述了美國拓荒時代農民的生產方式。首先,農場主按照經濟原則對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事物進行劃分,如果某種植物不具備經濟價值,就沒有必要存在,可以連根除掉。
其次,農場主采取的是那些“能使他們獲得最直接和最明顯收益的措施”。在利奧波德看來,這種方式傷害了土地共同體的利益,是一種竭澤而漁的生產方式。
一旦把共同體從人類拓展到土地,人對土地的理解就發生了變化。或者反過來說,只有對土地的觀念發生了變化,人才會真正把土地視為自己的共同體。
簡言之,土地倫理就是要把人類在共同體中以征服者面目出現的角色,變成這個共同體中平等的一員和公民。它暗含著對每個成員的尊敬,也包括對這個共同體本身的尊敬。
為此,利奧波德引入了生態學。從生態學的角度,所有的物種都是相互依存的。土地上的水、土、動物、植物以及微生物是相互關聯,環環相扣的。人類不可以按照人類所理解暫時的經濟價值對它們進行區分。一旦生態自身的運行出現問題,最終導致土地荒蕪,也會危及人類的生存。因而人類的利益與土地的利益是相關聯的。
人如果只考慮人類共同體,漠視土地共同體,也無法保障人類的利益。反過來,人如果把自己視為土地共同體中的一員,凡事從這個大共同體的整體利益出發,則人類的利益有更大的可能得以保全和提高。
當然,人類希望在短期內獲得最大利益的欲望必然會受到抑制。在我以這種方式描述人與土地的關系時,仍然具有人類中心主義的色彩,仍然是基于人類的利益來考慮土地利益的。
這種思考方式可以作為從人類中心主義到非人類中心主義的過渡,但是不可以作為土地倫理思想本身。這里的關鍵在于,把何者視為最高價值?如果關愛土地共同體的最終目的是為了人類的利益,那么,人總是會有辦法突破土地倫理,傷害土地共同體。
所以,利奧波德直接給出的是一個非人類中心主義的土地倫理:把土地共同體的利益作為最終目的,把土地共同體的利益作為最高的價值。如此,人必須放下征服者的心態,作為土地共同體中與其他成員“平等的一員”,并且尊重其他成員。其他成員就是土壤、水、動物、植物,以及微生物,甚至包括土地上吹過的風。
利奧波德具體描述了土地之中的生態過程,他指出:
土地,不僅僅是土壤,它是流過土壤、植物和動物這個回路的能量的源泉。食物鏈是使能量上行的活的通道;死亡則使之返回土壤。這個回路不是封閉的。某些能量在腐敗中耗散了;又通過吸收空氣中的能量有所增補;還有一些儲存在土壤、泥炭和長生的森林中。但是,這是一個持久存在的回路,像是一個緩慢遞增的生命的循環庫。[3]216
土地是一個生命的集合體,共生共榮。利奧波德最后歸納:
1.土地不僅僅是土壤;
2.本土植物和動物能夠保持能量回路的開放;其它的則未必;
3.人類所導致的變化與自然演化的變化是不同級別的,人類行為所產生的后果遠比人類的意圖和預想更為復雜。[3]218
這里明確地指出了人類認知的局限性。人類總是短視的,人類在改變自然的時候,以為后果都在計算之中,但實際上,結果往往超出人類的預想。在人類使用氫氟烴作制冷劑的時候,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這會使臭氧層出現一個空洞。
從這個視角來審視當下的農業方式,則顯然,工業化農業是違背土地倫理的。
隨著所謂綠色革命的全球蔓延,工業化農業已經成為普遍采用的農業形態。支持工業化農業的各種科學理論都是建立在機械自然觀之上的,機械自然觀包括三個方面:機械論、還原論和決定論。這種觀念把糧食還原為營養素的集合,把莊稼視為糧食-營養素的載體,視為在土壤上生長出來的生物機器。
而土地存在的意義,則是為莊稼提供所需要的養分,這些養分又被還原為氮磷鉀等元素。于是農業活動就蛻變成類似某種搭積木的機械活動。人類想象某種糧食需要什么化學元素,就為它提供、添加什么化學元素。
除了這些化學元素之外,土地上的其它東西都被認為是不必要的,甚至是有害的。如果某塊土地上缺乏某些被認為必要的元素,就人工生產出來,從遠處運過來,施放到這塊土地上。這就是化肥。如果某塊土地上沒有足夠的水,就從遠處的河道中運送過來,從很深的地下汲取出來,施放到這塊土地上。對于土地共同體而言,這個過程是粗暴的。
進而,人類的利益被簡化為糧食產量。
化肥是為了提供產量而施用的。專門設計的各種肥料大量地迅速地被莊稼吸收,變成莊稼中的元素。莊稼也被重新設計,重新改造,使其能夠吸收更多的化肥。以這種方式生產出來的糧食,其實與傳統的糧食已經有了質的差異。
農藥也是為了保證產量而施用的。工業化農業大規模使用農藥,蟲口奪糧,對土壤中的昆蟲和微生物構成了致命的傷害,亦即剝奪了土地共同體其它成員的生命,損害了它們的利益。
化肥對于共同體其它成員的傷害也同樣的致命的。
雖然人類在短期內獲得了相對高的糧食產量,但是幾十年下來,土地板結、土壤退化、河流污染、地下水污染、地下水位下降。人類不尊重土地,不尊重土地共同體的其它成員,導致土地共同體整體利益遭到破壞,最終人類自身也深受其害。農田成為污染源,說起來是個諷刺。
在整個環境思想的譜系中,利奧波德雖然是早期思想家,他的思想卻超越了他的時代,直接站到到非人類中心主義的立場,并且成為深生態主義的思想資源。
從土地倫理,也能夠引申出更具一般性的生態倫理。整個地球生物圈是一個巨大的生態系統,這個巨大的生態系統是由一個個不同層級不同大小的生態系統構成的。生物圈具有充分的多樣性。不同地域的自然環境不同,蘊育出不同的生態系統。
在每個地域的生態系統中,各個物種與本地的土壤、水系、氣候構成了復雜的共生共榮關系。人類的生存也必須依賴本地生態。那么,什么樣的人類行為是合乎倫理的?把土地倫理的概念拓展一下,可以說,那些能夠提高本地生態及地球生物圈整體利益的活動是合乎倫理的。這表現為兩種不同的程度。
第一,人類活動本身是本地生態系統的一部分。比如某些游牧民族,牧民、牧群、草場,相互依賴,構成了某種有人參與的生態系統。這種生存方式無疑是合乎倫理的;
第二,人類活動雖然不是本地生態系統的一部分,但是對本地生態系統不夠巨大的破壞,并且不持續破壞。中國傳統農業就屬于這種性質。
中國傳統文化強調天人合一,這一觀念貫穿到傳統農業的各個環節。同時,傳統社會普遍相信萬物有靈,人類之外的事物從來不是單純的物,而是具有生命、具有靈性的主體。天人合一、萬物有靈,兩者結合起來,支配著中國傳統農民的思想。因而也可以說,中國傳統農業內在地符合生態倫理和大地倫理。
農業本身是對自然進行改造的結果,必然要對本地生態構成破壞。但是,在農田建設完成之后,這個破壞就停止了。農田上的農業雖然不是本地原初生態系統的一部分,但是,傳統農業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中,都重視農田自身的生態系統的健康,此外,對于農田與周邊自然生態系統的關系,也予以足夠的重視。
中國農民開荒種地,把荒野農田化的過程,是一個相對緩慢的、漸變的過程。在農民與土地、與更大的生態環境相互作用的過程中,農民形成了自己的歷史、文化和傳統,農民對土地存在著深厚的感情。在這種文化傳統中,土地及土地上的生命是有靈的主體,而不是客體,不是簡單的物。
從更大的視野看,拓荒者相對緩慢地切入本地生態系統,也是一個與本地生態逐漸協調的過程。在很多民族的傳統中,開荒是一個非常大的事件,需要復雜的祭祀儀式,敬告神靈,敬告將要在墾荒過程中被傷害的萬物之靈。傳統農業對于自然、對于土地有著天然的敬畏之心。
中國傳統農民與利奧波德所描述的美國農場主有著根本上的不同。美國農場主都是來自歐洲的移民,他們對美國的土地沒有歷史上的關聯,沒有深植于文化之中的情感,土地只是他們賺錢的工具,所以采用了盡可能快地剝奪土地的方式,在土地荒蕪之后,他們可以換一個地方,繼續剝奪。
在中國傳統社會,農民安土重遷。農民與農業是在歷史中逐漸形成的。中國農民一旦在某個地方安家落戶,就作著世世代代、子子孫孫生存于此的打算,所以中國農民不可能不愛護自己的環境。只有保持與周邊環境的和諧,保持農田自身的生態健康,才可能持續生存下去。反過來,如果中國傳統農學不能使農業與周邊環境之間保持和諧的關系,中國傳統農業就不可能延續兩千年。
進而,工業化農業也是不合乎生態倫理的。幾十年的工業化農業對自然生態系統、對地球生態圈已經構成了巨大的破壞。除了前述土地倫理中所說過的那些問題,還包括如下幾個方面。1.化肥、農藥在生產過程中對地球生物圈的破壞。化肥、農藥的生產是全球性的,生產過程中的污染是全球性的。2.農藥和化肥不僅對本地土壤的生態系統構成了傷害,也隨著污染的擴散,對更大范圍,乃至全球生態系統造成了破壞。3.與化肥農藥配套的種子不是在本地生態中自然蘊育的,與本地生態沒有調適過程,是本地生態中的異類。傳統的莊稼與本地昆蟲和微生物是相互適應的,這類人工育種的莊稼則會與本地生態發生沖突。4.大規模的人工灌溉破壞了本地水系,也造成了更大范圍內的生態問題。
工業化農業是當初美國農場主的資本邏輯的自然延續,是以資本擁有者的短期利益為出發點和歸宿的。
正在全球范圍內興起的生態農業或者有機農業,則表現出兩個方面:第一是出于對工業化農業的反思,以生態學為理論基礎,探索一條通向未來農業的道路;第二是向(中國式的)傳統農業回歸,使得與自然相和諧的傳統農業在現代的語境中,獲得新生。
生態農業是人類的未來,是建設生態文明的基礎。中國曾經擁有自己的天人合一、萬物有靈的農業思想,是當代中國人的幸運。
在符合生態倫理和土地倫理的未來新農業的建設過程中,倫理思考是一個非常好的維度。倫理學關乎態度。利奧波德說:
我不能想象,在沒有對土地的熱愛、尊敬和贊美,以及高度認知它的價值的情況下,能有一種對土地的倫理關系。所謂價值,我的意思當然是遠比經濟價值高的某種涵義,我指的是哲學意義上的價值。[2]221
我們需要重新調整我們對于土地的理解方式,還土地以尊嚴。
唯有土地擁有尊嚴,人類才有未來。
本文受國家重點課題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西方博物學文化與公眾生態意識關系研究”(13&ZD067)資助。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哲學與社會學院教授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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