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語:我對鄉村一往情深。因受費孝通先生的影響,我比較關注鄉村的前途和命運,注重田野調查,與農民打交道交朋友,體察民情,傾聽民意,廣集民智。日子久長了,對鄉村對農民更有深情的眷戀,事實上,我們都是鄉村出來的后輩,都是農民的后代。倘若,我們不關注鄉村建設與發展,那么我們也是忘本,初衷遺落。
推進城鎮化、現代化,我們還要不要鄉村?要什么樣的鄉村?我們要建設什么樣的城市?鄉村、城市出現這樣的問題,必然引出我們要建設什么樣的國家?把我們的民族引向何方?改革開放一直是盲人摸象,摸著石頭過河,現在摸出那么多問題,直接拷問著這樣再摸下去行不行?中國文化的根基究竟在哪里?“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鄉村衰落了,文化根基自然動搖,那么談文化自信、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也就變得蒼白無力了。
費孝通鄉村建設理論。以“志在富民”,把畢生精力獻身于鄉村調查、鄉村建設和鄉村繁榮的學術精神,將永遠激勵我們砥礪奮進。
今日鄉村已到了一個何去何從的“十字”路口,鄉愁、鄉情、鄉音在何處?拆遷進城、撤村改居、離土離鄉。鄉村正在萎縮、凋敝、空寂,遭遇著尷尬的局面。在直面城鎮化浪潮,接受現代化洗禮過程中,鄉村的衰落與城鎮的擴張此消彼長,鄉村的前途和命運將該是怎樣呢?
在我塵封的記憶里,孩童時代的鄉村是炊煙繚繞,綠水青山,泥土芬芳,瓜果飄香,田園風光,農田成片,阡陌縱橫,桑麻遍野,五谷豐登,雞鴨成群。潔凈的空氣,清澈的河水,純樸的民風,方言俚語,鳥語花香,桃紅柳綠,人文獨特。恰如陶淵明所描述的“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每到夏天晚上納涼,村子里男女老少自帶板凳、搖著蒲扇,聚集一處,講述所見所聞,研討農事生產,或圍坐在收音機旁靜靜地聽著里面的評書、戲曲,忘卻了白天的辛勞,周而復始,年復一年,祖祖輩輩健健康康不亦樂乎。鄉村的年味更是紅紅火火,趕集市備年貨、撣檐塵蒸年糕、貼春聯穿新衣、祭祖先孝長輩、送灶神迎財神,宰頭年豬,歡樂喜慶,熱鬧祥和,和和睦睦,團團圓圓,爆竹聲中除舊歲,美衣美食美心情,熱熱鬧鬧過大年。春臺戲上燈籠掛起來,彩旗飄起來,鑼鼓敲起來,秧歌扭起來,鞭炮響起來,整個村莊鬧起來。元宵節一過,又忙于春耕備耕,一派人勤春早的農耕景象。鄉村的婚喪嫁娶,樂團吹吹打打,鞭炮噼噼啪啪,鄉親鄰里互相幫忙,頑皮的孩童穿梭于人群,左鄰右舍和睦相處。鄉村一代一代人沿襲著中國傳統的生產與生活方式,承載著中國農耕文明,保留著天人合一人居環境,傳承著恬淡平和的民俗鄉情。
中國傳統社會是鄉土社會,有著傳統本色,鄉土氣息。村莊里的村民們依附土地,以農為本,自耕自食,自織自穿,自我循環,子承父業,代代相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雞犬之聲相聞,就地生產,就地消費,傳宗接代,繁衍生息,柴米油鹽,家長里短,簡單實在,過著最最平凡,最為安寧的日子。農民在這里按照自發形成的生產和生活習慣,順應四季時令,世世代代守護在土地上,他們就像莊稼一樣,把根深扎在了泥土里,安身立命,人與人非親即故,彼此都是熟悉的鄉親,對故土充滿了感情,形成一個深情眷戀鄉土的“熟人社會”。土地是農民最根本的生活來源,也是最基本的生活保險。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以“家”為中心的同心圓“差序格局”,人們依靠“禮治”來維持家庭和社會秩序的規范。傳統的“差序格局”、“男女有別”、“長幼有序”、“禮治秩序”、“長老統治”、“無為政治”,就是鄉土社會的秩序特征。這樣的鄉村圖景,沉淀在自然生態中,也鐫刻在歷史文化中。
傳統中國鄉村,在當代人的眼里,鄉村是落后的地方,農民是愚昧的群體,農業是低等的產業,鄉村傳統文化是落伍的符號,甚至于一些人歧視鄉村和農民。但鄉村有著原生態的環境,雞犬相聞的寧靜,鄉俗純樸的民風,溫情詩意的生活韻味。幾千年來中國鄉村就在這樣的社會秩序中生生不息,無論經歷了朝代更替、戰爭離亂、分裂破壞、內亂外禍等一次次洗禮,人們生于斯,長于斯,老于斯。雖然物質并不富裕,兜里沒有幾文錢,但鄉村社會運轉基本有序,足以稱得上是一處安詳的“桃花源”。正是因為中國有這樣的“鄉村秩序”,使得社會具有超強的穩定性,成為世界上唯一沒有中斷文化血脈的文明古國。
在這種鄉土社會中,由血緣、地緣、業緣等非個人互動的因素建立起來的關系,在社會經濟生活中發揮著重要作用,這一植根于中國傳統社會的文化現象,為中華文明的傳承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可以說,鄉村是中國人倫道德、傳統文化傳承的根基,是凈化靈魂的殿堂。
如今的鄉村快速地向著現代化、城鎮化奔去。鄉村的每家每戶,沉浸在熙熙攘攘的滾滾洪流,人們行色匆匆、南來北往,忙于掙錢,遵循“發展是硬道理”“一切向錢看”的唯“物”世界觀,整個社會被“競爭”所籠罩。昔日的鄉村生活已模糊成一個抽象的符號,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一種凄楚的記憶。
自從上個世紀80年代后,中國農村人口大量外流,農民城鄉流動,城鄉二元結構從此打破。青壯年進城打工離開鄉村,農村學子發憤苦讀,目的是離開鄉村,城鎮化目標是消滅鄉村,戶籍制度改革鼓勵農民撤離鄉村,千軍萬馬,浩浩蕩蕩地向著城市化道路進發。現在呆在鄉村的人幾乎沒有體面而言,就連鄉村的醫生、鄉村的教師也沒有受到尊重的體面職業。而這些流出人員都是農村家庭的“頂梁柱”,干農活的“主力軍”,社區活動的“決策者”“參與者”。今日村莊里依仗著老弱婦孺的堅守,靠著老一輩的村民苦苦地支撐。曾被農人視若珍寶的農具早已無人問津,隱退消失,反而成了博物館的擺設。由于城市與鄉村空間的隔離,子女孝道難盡,家長家教難傳,社區政治參與乏力。祠堂寺觀被拆,禮義廉恥崩潰,土地貧瘠荒蕪,信仰凋謝了,傳統文化崩壞了,鄉村往日的一切在流變中消失,只留下一片蕭瑟的大地。消滅鄉村、消滅農民似乎成為基本的方向性問題。而離鄉的人們也遭遇著境遇,其中的甜酸苦辣自不待言。出去的決絕與回鄉的無望,故鄉已成模糊。都市蠶食了鄉村,現代吞沒了傳統,城鎮成為安身立命之地。人們在摸著自己鼓起的錢袋子時,內心也有著驚惶、遲疑、彷徨和茫然。即使東部發達地區的鄉村,村子里的青壯年不外出打工經商,但也整天無所事事,靠土地租金或拆遷補償,天天麻將娛樂,吃喝玩樂過著只知今日不知明朝,所謂“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村莊環境臟亂差,污水靠蒸發,垃圾靠風刮,村莊成村臟。城市像歐洲,農村像非洲,鄉村的破敗、凋敝,已成為中國社會和經濟發展中的大問題。一座座頗具傳統特色的村莊面臨消失瀕危,一群群本是勤勞憨厚的農民變得慵懶狡黠,這或許是現代化的悲哀,政府的悲哀,更是文化的悲哀。
就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社會也遭受劇烈變革,鄉村問題凸顯,經濟社會處于崩潰的邊緣,民族生命力萎墮。梁漱溟、晏陽初等一大批有識之士為尋求中國之出路,憂國憂民,以天下為懷、以蒼生為念,以救濟鄉村即拯救中國的普遍共識,為拯救破敗的鄉村而積極奔走,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鄉村建設運動。這是近代中國社會精英尋找中華民族復興的一種嘗試。盡管這場鄉村建設運動沒有達到預期目的,但廣大知識分子“到民間去”“到鄉村去”,積極投身于鄉村建設運動實踐,做了大量的、艱苦的社會調查研究工作,對鄉村社會的病象作出了切實的診斷;對認識中國鄉村基本面貌,提供了真實的社會背景和豐富的社會素材。又將文化知識和科學技術送鄉到村,其精神令人欽佩,影響深遠。
同樣,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等共產黨人圍繞農村土地制度、政權建設,提出了走社會主義集體化道路,成立了人民公社,樹立了大寨典型,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三線”建設力圖地區經濟布局和發展平衡,引導并實踐鄉村建設發展。毛澤東曾指出:“國民革命需要一個大的農村變動。”而變動的根本問題是土地問題。沒有解決這個問題,鄉村建設運動就沒有抓住中國農村問題的癥候。
中國文明本質上是農耕文明。在傳統上,儒家向以井田為理想,以健康農村為立國的根本條件。農耕社會建立了以地緣、血緣認同關系為依據的文化秩序,構成了穩定的社會秩序。中國老百姓安于一地,安居樂業,少有遷徙,與土地綁定在一起,故土難離,安土重遷。有“父母在,不遠游”“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告老還鄉”等古訓,“籍貫”概念,“家鄉”觀念很強。除非遭遇天災人禍、饑荒連年、戰亂不斷等特殊年景,才扶老攜幼,成群結隊地背井離土,漂泊在外,流寄他鄉。
中國鄉村具有地域性、民族性的雙重特征。鄉村是傳統文化的基因庫,承載著中華民族歷史和文化記憶,是最能集中反映燦爛悠久的農耕文明,體現和承載了中華農耕文明精髓和內涵。當代鄉村已發生了最深刻、最廣泛的歷史巨變,一些傳統村落遭到徹底且不可逆轉的毀壞。新舊生產方式的并存和代謝;社會機制的解體和重構;中外文化的激蕩和交融;思想觀念轉化的反復和陣痛等等,使許多問題的復出帶有鄉土社會的遺跡。
由于是自給自足、自我綿續的自然經濟影響,長期以來,雖然鄉村生產力低下,發展緩慢,但村莊聚落生活形態和空間形態卻表現出協調的自然演進狀態,人與人、人與自然形成了一種共生共存的關系。鄉村的特色在于傳統的原汁,與都市的喧囂繁華相比較有著自然淳樸恬靜的生活。城市有城市的文明,鄉村有鄉村的滋味。鄉村有著自然的生活業態和文化積淀。鄉村的河流、農田、桑園、特產、村落、寺院、祠堂、古橋、古井、牌坊、書院、山林等等,鄉村的民俗、節令、方言、民諺、歌謠、服飾、菜肴、集市、鄉賢、名流、匠人、奇人、農具等等,還有家族宗族的譜牒、墓地、匾額、堂號、碑刻、家集等等,都蘊藏著文化的內涵,承載著歷史的厚度。
鄉村,不僅是文明歷程的物質遺存,更是沉淀了千年的文化記憶,這是現代化城市所無法取代的。鄉土文化是鄉愁的重要載體,鄉村是基于“鄉、土、人”三者互動關系而形成一個共同體。丟失了鄉村文化,就失去了鄉村的靈魂。說白了,我們是在犧牲鄉村的利益來換取城鎮化、工業化發展進程。伴隨中國改革開放和城鎮化進程加速,“鄉、土、人”三者關系開始“分崩離析”,出現了“離土又離鄉”現象,村落共同體日漸式微,鄉土文化面臨被動變遷的命運。我們昔日多樣性的傳統鄉村文化還能以什么樣的形式和內涵得以呈現?我們留給子孫后代的除了物質享受之外,難道不需要優秀傳統文化來充實他們的精神世界嗎?
民國時期,孫中山先生在借鑒西方經驗的基礎上,立足中國鄉村社會的實際,提出了鄉村建設主張。他在《農勸》一文中提到:“以農為經,以商為緯,本末備具,巨細畢賅,是即強兵富國之先聲,治國平天下之樞紐也。”通過發展農業生產、實行地方自治、安置土匪游民、改造農民社會意識等系列措施來建設鄉村、改造鄉村社會。費孝通先生也提出了“鄉土重建”的問題,在當時,鄉土正被城市化的浪潮所沖刷,一切資源都被開礦似的挖起運走了,鄉村衰敗,不可持續。費孝通認為中國的城市化過程,是犧牲鄉村而繁榮城市,并且這樣最終必然導致鄉村的衰敗、潰爛,以致城市的繁榮終將走不遠。縱觀歷史,農民是歷史的創造者,鄉村是改革的發祥地。推動著社會的進步、時代的發展。歷史上揭竿而起的群眾性農民起義、中國革命的農村包圍城市、上世紀80年代安徽小崗村的“大包干”等等,都是從鄉村發起的。改革的發力在鄉村,中國的前途也在鄉村,鄉村穩則國家穩,鄉村強則國家強。
梁漱溟認為,中國乃農村社會,建設當是鄉村建設。主張鄉村建設是民族自救,更是文化自新的唯一途徑。中國鄉村社會重建的力量,全在其社會中知識分子與鄉村居民的結合。只要知識分子下鄉,作鄉村的耳目、喉舌和頭腦,鄉村建設的經濟、政治和文化方面的主張得到貫徹落實,應當可以建立起一個理想的新社會。這個新社會將是對中國老社會轉消極為積極、對西方近代社會轉偏欹為正常的正常形態的人類文明。
梁漱溟在對中國社會現代化的思考中,強調農村和農民問題的重要性,認為要謀中國文化的出路,探索民族復興的前途,必須首先解決農村和農民問題。在具體道路上的選擇上,也注意到工業化過程中農業與工業,城市與農村、生產與消費之間的協調問題,力圖探索一條超越西方工業化模式并符合中國國情的工業化道路。以避免西方工業化的諸種病態。雖然,他的鄉村建設運動并沒有達到預期的成功,但這些做法直到今天仍可為鄉村建設所借鑒。
人是一種目的性存在。上世紀70年代,許多發達國家都出現了城市人口向郊區分散的逆城市化浪潮。城市化是任何國家現代化過程不可逾越的一個發展階段。國際經驗表明,農業勞動力向非農部門轉移,必然導致農村人口向城市聚集。集中與分散是城市化過程中兩個密切聯系、不可分割的階段。集中到分散是世界城市化發展的一般規律。“城市,讓生活更美好!”在城市化初期、中期階段,集中是城市化的唯一選擇。而在城市化后期,則會出現“城市,讓生活變糟糕!”,以分散城市化為主流。從集中至分散是社會經濟發展使然,發達國家城市化的過程充分地證明了這一點。我們應當汲取一些發達國家的教訓,在推進城鎮化進程中,很多城市出現的“貧民窟”現象和“城市病”現象,值得慎思。有前車之鑒,當引以為戒。
在一個國家由農業文明走向工業文明的社會轉型發展階段,人們往住對城市寄托太多的希望。面對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過程中,傳統社會結構和社會秩序的衰落,產生了許多新的社會問題。隨著經濟、社會轉型的不斷深入,各種新的社會問題不斷涌現。因此,要加強問題導向,開展系統研究,有助于深化和拓展對鄉村建設發展和社會變遷過程的認識。城鎮化、現代化不能操之過急,不能“化過頭”,等到亡羊補牢時,已為時已晚,損失慘重。各地在推進實施城鎮化戰略過程中,萬萬不可忽視鄉村建設。鄉村是中國的基,鄉村是民族的魂,鄉村是文化的根。鄉村建設是我們的使命和擔當。
這里借用偉人毛澤東一句話: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在鄉村建設問題上更需要頂層設計,需要中央的正確決策。問題在下面,根子在上面。只有把鄉村建設好,才是中國現代化的整體一盤棋。
城鄉合璧,相得益彰。讓鄉村與城市各美其美,真正做到美美與共。
作者單位:政協蘇州市吳江區委員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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