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題:人類命運的公平陷阱14:愛家就義無返顧地離開它
—2016年2月15日星期一
自從有了微博微信等網絡社交媒體,每年中國農歷春節,網絡上比現實生活中都更熱鬧。在城市化背景下,鄉村淪陷、城鄉落差則是經久不衰的話題。2016年猴年春節,節前刷屏的是一位博士作者的《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春節期間刷屏的則是來歷不明、關于一個來自江西農村的“鳳凰男”,帶上海女友回鄉,一頓年夜飯就把上海女友嚇得連夜跑回上海、并且把年夜飯拍照上網的故事。“有圖有真相”。
我更愿意相信年夜飯的故事是一個假新聞,不為別的,只為那一雙插在白米飯碗里的筷子!從情境上推理,這樣插筷子是這位“上海女友”極度生氣之下情不自禁的一個隨手動作,但這樣的隨手動作在中國任何一個家庭都不可能被容忍,更不可能被容忍了十幾二三十年(女友至少也有二十多歲了吧?),因為在中國風俗里,這是意味著飯是給死人吃的!
但就算它是假新聞,卻不妨礙人們熱火朝天地討論。在我目力所及,子非魚的《江西鳳凰男,你可否把家鄉弄得美好一點再去找更好的姑娘?》是最“何不食肉糜”的一篇。借著日本電影《小森林》(《小森食光》,極盡鋪陳的主題就是“在四季更迭中,品嘗自然的滋味。”)對餐食、餐具的講究與極致鋪陳,作者的矯情也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想起今年看過的一部日本電影《小森林》,在這種時候,特別值得拿出來,跟所有懷念美好田園生活的人分享一下。這樣美好的鄉村,也許并不需要用錢砸出來,它更需要用愛田園的心來生活。說到餐具,日本人絕不含糊,即使是吃一塊面包……以及,小小的開胃菜……都不會馬虎。就連做農活的便當,也要裝在不豪華但也不將就的餐盒里。種菜的間歇,咬一口冰水里鎮過的西紅柿,看的人都能嘗到那種天然的滋味……在這樣的鄉村里生活,即使老了,也是一位干干凈凈的大媽,干農活的時候,會像年輕時一樣,給頭上包一塊雪白的手巾。田園之美,還有比這更甚的所在嗎?這樣的鄉村生活,大概再挑剔的人,也無法拒絕吧?”“……倒是讓我想問他一個問題:所謂更好的姑娘,就是能夠欣賞尊府用不銹鋼餐具吃年夜飯的姑娘嗎?”作者難道不知道,一簞食一瓢飲的東方田園生活,那種極度自在悠閑的心態,是以生活的富足本身來支撐的嗎?你的眼里,只看見精美的餐食和餐具,看得見背后的富足與悠閑嗎?真是子非魚安知魚之苦,你在刺骨冰冷的水里下田半小時甚至像真正的農民一樣下田半天,看看還能不能“做一個干干凈凈的大媽”?還有沒有那份詩情畫意?再品嘗一下農活期間同樣刺骨冰冷而且多半污穢的田水或旁邊也許干凈清冽的溝渠水里“冰鎮過的西紅柿”,看看是什么滋味?
中國有句話叫“入鄉隨俗”,鳳凰男帶女友過年回鄉,總是會竭盡所能提供當地所能提供的最好生活環境以盡量減少落差和不適感,況且,這又不是要和女友過一輩子這樣的生活。僅僅是偶爾的回鄉盡孝而已。如果大城市的女性都拒絕來自落后鄉村的鳳凰男,他們會失去很多獲得潛力股的機會。在城市發展的過程中,總是外來鳳凰男一再把優越的城市原住民通過經濟自動篩選機制“趕”到郊區,古今中外,總體上從無例外。
我對子非魚的文章評論是:鳳凰男若有能力把家鄉建設得好一點,他已經有扭轉乾坤的神功!鄉村是不可以留戀的,中國文藝和政治一直想建設新農村,導致農村越發破敗。解決農村問題鑰匙在城市不在鄉村。一個人30歲前不文藝,他的心靈有問題;30歲后還沉湎于文藝,他的頭腦有問題。
賈葭先生在評論子非魚的文章時說:“子非魚老師提出建設農村的新問題。我是這樣看的:集權體制下,政治不是地方的。假如青年人在本地可以自由參政,獲得權力及在當地的政治利益,那么建設新農村自然是題中之義。我還是愿意把農村凋敝的原因歸結到政治體制的原因。說白了就是地方自治,才會有青年人的利益,在臺灣日本美國,我們同齡人都開始參選議員了,我們這邊還特么跟女朋友吵不銹鋼餐具的事兒。”
我說“我的觀點正相反,政治上的自治只占10%,經濟上的減少農民占90%。”其實我這還是客氣話,真正量化來看的話,政治上的自治對農村的作用連10%都不到。一句話可以說清楚:因為,農業產值占全國總產值連9%都不到,而且還會越來越低,日本和美國都是1%。全部給你,也只是1%。
我們太缺乏量化思考的能力和概念。曾經在某個由著名律師和著名知識分子組成的一個微信群里(那個群天天熱衷于議長議員之類的政治選舉模擬)提出一個問題:如果咱們群也像村民選舉一樣,選出的村長可以決定大家的房子賣給誰租給誰,以什么樣的價格賣給誰租給誰【村民土地甚至農房等財產可以由村集體決定或部分決定支配】,那么,我們的選舉結果會發生什么變化?它和“同級別同等次”的城市業主委員會選舉【業主財產不由委員會支配】有何不同?結果,對于這樣現實的問題,始終無人應答。我默默退群。
武俠小說和田園牧歌,一直是成人世界心智不長進的兩大黃粱夢。我們對鄉村寄情太深,一直在用文藝思想毒害鄉村。2016年春節,我去了故鄉人口最少的一個鄉。全鄉人口鼎盛時6千多人,現在只有2000多人。我看的一個自然村中最大的建筑群落,老房子建筑精美,多時幾十戶人家,現在只有3個老人留守,包括一個已經95歲、2015年才得到抗戰勝利70周年紀念章的國軍抗日老兵。孩子們偶爾才回來。但就在這個鄉,有一處上級支持建的、規模達100多棟房屋的安置房群落。按每棟平均20萬元計,也是兩三千萬元。這是多大的浪費!如果把錢分給這些人,又是多大的進城資本!
文藝作品包括電影,通常是現實中不能實現的夢的寄托。即使在日本,電影《小森林》中(妙齡)美女+美景+美餐具+美食的田園詩生活也根本不存在!2015年11月29日新華網報道:
日本政府日本農林水產省2015年11月27日公布2015年農林業普查初步統計結果顯示,截至2015后2月1日,日本農業人口數量為209萬人【占日本總人口1.27億(2014年)的1.6%】,已逼近200萬人大關。與2010年進行的上次調查相比,這一數字減少了51.6萬。而與1985年相比,日本農業人口30年間減少了約60%。2010年,日本農業人口平均年齡為65.8歲,而目前這一數字已經達到66.3歲。
從耕地情況來看,雖然每名農業經營者平均耕地面積從0.3公頃增加至2.5公頃【1公頃=15畝】,但棄耕現象令人擔憂。超過一年未耕作且今后幾年間也無耕作計劃的棄耕地達到42.4萬公頃,創下1975年開始統計以來的最大值。
日本農業規模較小,農業生產總值僅占國內生產總值的約1%。長期以來,日本農業一直依賴保護政策才得以生存。470種補貼無微不至。為了鼓勵年輕人務農,農林水產省2012年度創設了青年務農補貼制度,通過補貼鼓勵青年人從事農業,從2013年度開始,補貼對象擴大到漁業和林業的新勞力。沒有務農知識的青年,可以到都道府縣承認資格的農業學校以及先進農戶和先進農業法人等處進行培訓,最長可以2年時間,每年提供150萬日元(100日元約合5.13元人民幣,150萬日元約合7.7萬元人民幣)的補貼,務農后則可以連續5年每年提供150萬日元。
補貼如此高,日本農業仍然是青春無人付田畝,夕陽滄桑對躬耕!
中國的土地規模更小,城鄉差距更大,農業補貼更少,鄉村生活的現實更殘酷。再停留在田園牧歌上,不是沒良心,就是沒頭腦。
財經雜志(2016-02-14)發表的記者高勝科的《春節紀事:一個病情加重的東北村莊》令人窒息地逼近農村的真實,這是一個“全村不足百戶,擁有20萬元以上家產的農戶寥寥無幾。四面深山環繞,只有一條土路通向鄉鎮,每天有早晚兩班客車通行。很多村民,一生未出遠門,還有更多的老人,沒讀過一天書,一輩子沒走出大山、進過縣城”的村莊,這是一個沒有被城市“盤剝”也沒有被城市“侵蝕”的“世外桃源”。然而,真實的情況是這樣的:
“村里一些高齡老人正在東北的火炕上忐忑地活著——他們因活得高壽而倍感內疚。自殺之心早已有之,有著同齡老人的彼此寬慰、相勸,死心雖然沒了,但活罪難逃。
“準備年夜飯時,村里一位年過8旬的阿婆剛剛被罵,幺兒的媳婦掐著細腰、抱著孩子,把她‘祖宗八代’罵了個遍。
“幾天前,老人被家人推倒,摔在院子里的臺階石下。帶著淤青的傷,拄著柴火拐棍,老人彎腰生起了灶火、燒熱了火炕,因為做的一頓飯菜不合口味,七碟八碗的飯桌子被兒媳婦猛力掀翻,椅子上的一盆酸菜被扣翻落地,冒著熱氣,滾著湯水。收拾碟碗碎片的過程,老人不敢言語一句,頭垂得很低。
“此時,老人的小兒子正在村里小賣部的麻將桌上酣戰了兩個晝夜。當然,即便在家里,兒子也不敢發聲,至多是默默幫助母親收拾散落了一地的碗筷殘局。
在我的故鄉,類似鄰家阿婆的故事不是個案,而是一群老人的鏡像。
……
“村里還發生過這樣一件事。一位年過百歲的老翁,兒子倒還孝順,卻意外地死在了不孝的兒媳手中。老人生前已查出患病,醫生叮囑過家屬,發病時可及時送醫就診。然而,在老人最后一次發病時,最先發現的兒媳卻故意緊閉屋門,未能及時告知當時就在院子中的丈夫,讓老人錯過了送診搶救的黃金時間。
“出殯之時,兒媳比兒子哭的更為厲害,也是把一場孝順戲演到最逼真的明星。她一會兒長跪在黑土上不起,一會兒又撲在墳頭嚎哭,幾個男人都拽拉不起身。在場的很多村民夸她孝順,當然,也有人發現她一邊假哭,一邊用手從嘴里蘸著口水,不斷地向眼睛上涂抹。事后,很多女人學會了這個招數。
……
“為了讓老人死的迅速而又悄無聲息,一些狠心的兒媳還會在食物上動動腦筋。通過在一日三餐上節食減量,讓老人在長年累月的自然饑餓中走向死亡。明知如此,老人卻不敢聲張,否則家庭內戰將會迅速引爆全村人的圍觀。”
作者在后記中道:“事故發生在東北的一個極為偏僻的縣城,縣城中最為偏僻的村莊。在這里,原生態的自然環境,現代社會中稀缺的碧水青山,與禮崩樂壞的人文環境,極為不符。追溯村史,祖上一位喪夫的老奶奶用籃子挑著幾個幼兒,從山東出發的闖關東中途,路過這一片肥沃黑土,犁地開荒,停留生活。孩子長大后,逐漸形成了村落。在村內,從一個個至親,又衍生為多個家族,從祖上追溯都是親屬友朋。祖上起于一枝,本應相親相愛,而結果卻相害相殘,在言傳身教之下,子輩們也加入其中,斗爭更甚。根據村里年長者的回憶,從建村起,到民風蛻變前,一直是民風淳樸、宗族禮教井然,族人也始終被認為是周邊鄉鎮中最傳統、憨厚善良的一批農民。在我的童年記憶中,為村里自愿修路搭橋這樣的樂善好施行為不勝枚舉。然而,近十多年來,風氣每況愈下,幾代祖先努力營建的鄉村秩序毀于一旦,利益崇拜,砍樹刨根,貪利圖逸,不思進取,宗族約束力完全凋零,傳統禮教全線崩裂。我經常在想,中國的多數鄉村已被城市化的步伐碾壓的‘空心化’,很多人在為消逝的鄉土文明而呼吁反思,這是因為它走的太快、把文明丟的速度過快。而我的故鄉,它卻在飛速發展的時代中,因為笨重的身軀和閉塞落后,走的太慢了,本該為此慶幸。但不幸的是,它卻走向了另一種根脈斷裂的的病態極端。幾年來,我始終思考著‘緣何至此’這個問題,可惜,至今不能得出那個最準確的答案,況且問題的原因也極為多元和復雜。現在,唯一能做的,以‘零度情感’略記一二。”
現在,我來試圖給作者一些答案:開荒初期,人口稀少,土地和資源充足,人們須共同面對惡劣自然環境,需要齊心團結,甚至可以暫時進入物質匱乏但人心很齊的原始共產主義的“天堂美景”。但隨著人口增長,這片土地單靠農業已養不活那么多人,同時惡劣自然環境的外敵消失,不向外尋找空間進行突圍,就只能在內部自相殘殺——以隱性的方式。人性是隨著生存空間的逼仄而向下墮落的。越逼仄越墮落。越封閉,就越匱乏,人性就越殘酷。
我的結論很明顯:真愛家,就請義無返顧地離開它!真愛家鄉,就把更多的家鄉人帶進城市!不要再用文藝思想毒害鄉村毒害出身于鄉村的人們。“家”是什么,家是“屋下一頭豬”,戀家,不愿意走向更開放的城市、更開放的世界的人們,其心智,不過像一頭豬而已!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童大煥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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