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返鄉筆記”刷爆了朋友圈和社交媒體,引發不小爭論和共鳴。從《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到“上海姑娘逃離江西農村”的熱議,展現出了農村的不同面相,也為心系農村的人們提供了發言的契機。
近日,有“華中鄉土派”之稱的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的師生們也發表了他們眼里的2016《回鄉記》。這是他們第四年連續記錄《回鄉記》,也是《銳讀周刊》連續關注的第四年。2013年,他們寫的60多篇春節見聞《鄉愁》系列記錄了許多從鄉村走出去的人心情之變、故鄉之變,曾引發不小的討論。2014年、2015年又連續推出,并且出版成書。這不,今年的100多篇《回鄉記》又陸續出爐了。
雖然不像網上那些“返鄉體”一樣走紅,但是他們的《回鄉記》也不容小覷——七八十個來自不同地方的人一起參與,關注的主題范圍更為廣泛,且帶有社會學視角的觀察,更能引人深思。從目前公布的幾十篇文章來看,內容涉及城鄉教育問題、過渡期農村青年群體出路問題、鄉村醫生面臨的困境、老人生活現狀和養老問題、農民的婚姻故事和二胎生育故事、農民日常消費生活、農村娛樂生活觀察等話題或案例,有對鄉村現狀和文化的反思,也有談論回老家與過年的意義等。這些系列文章讓更多人從中重新認識了越來越陌生的鄉村,進而關注現實的中國。
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三農”問題專家賀雪峰日前在接受長江商報記者專訪時說,回鄉過年是我們觀察農村一個很好的窗口,大家之所以對農村如此關注,是因為當前的農村正處于“千年之變局”之中,種種情形足以給人強烈的震撼。
在他看來,總體來說,2016《回鄉記》寫得比過去幾年都要好,更加細膩,師生們的觀察能力逐年有所提升。“不少網上走紅的‘返鄉筆記’描寫的家鄉情況可能是個別的、極端的、道聽途說的,而我們的文章盡量客觀,不是那么情緒性的、以偏概全的,盡量把點上的事情和對面上的理解相結合;還比較注重建設性,不少人開始嘗試組織公益活動,為家鄉建設出力?!?
對話賀雪峰(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三農”問題專家)
很多農村出來的人對家鄉的所寫往往理想化、情緒化
長江商報:每年春節前后,返鄉觀察類的文章總會形成熱點話題,所謂的故鄉似乎成為了時代的“嘔吐物”。這觸碰到了人們心中的哪根神經,才成為焦點?
賀雪峰:寫這類文章的人90%都是從農村走出來的,他們以寫作帶動整個社會關注農村題材是好事。他們對家鄉懷有很深的感情,往往帶有理想成分,看到一些變化后,產生種種情緒;又不可能深入調研,甚至有道聽途說。這類文章的確觸動了很多人,但是否客觀、深刻、全面地反映了農村現實,我覺得比較難,要謹慎看待。
這么多人關注農村,實際與現在農村處在巨大的變革時期有關。我認為這種變革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第一是國家與農民關系的變化,比如免收農業稅、公共基礎設施加強,以及低保、新農保等有力措施的推進等積極的變化,雖然返鄉人覺得理所當然,但農民對此感受很深;第二是農村基礎結構的變化,包括村莊里的家族組織,甚至農民的家庭結構都在變化,現在家庭無所謂大小,可能只有老人和小孩留守;第三是價值之變,比如原來農民的宗族意識強,對傳宗接代的要求比較高,但現在生兒生女都沒關系。
我覺得最重要的是,我們進入了現代化非常關鍵的轉型期,其標志是城市化加快,大量農民進城,農村自然發生了衰落和蕭條。這種情況下,農民的家庭收入增加了,但代價是家庭的分離。
我們更多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場觀察故鄉,要求客觀、理性
長江商報:有人說“農村社會學研究者總是出現在別人故鄉的他者”,與大多數離土離鄉、在外拼搏的游子相比,作為農村社會學研究者的你們會有怎樣不同的視角?
賀雪峰:觀察生活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普通人觀察自己的生活,生活在其中,對很多東西難以覺察。但出外工作再回來的人卻感受強烈,更多的是靠直覺。有的人很敏感,文筆也好,就用文學的筆調表述出來,可讀性強,很能打動人,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比較深刻。社會學研究者則應當盡可能站在第三者的立場觀察,把觀察他者生活的視角,帶到對自己家鄉的觀察中去,這跟自己觀察自己的生活很不一樣。把作為家鄉人對家鄉的觀察、作為外出很長時間的人對家鄉的觀察和作為學者對家鄉的觀察這三重視角重疊在一起,就會獲得某種與眾不同的學術營養。我布置中心師生撰寫《回鄉記》,就是為了進行這種訓練。
長江商報:正如2016《回鄉記》的一位作者所說,“很多時候欺騙我們的不是現實,而是情緒”。您主張師生們在做鄉村調查時持怎樣的情感和態度?
賀雪峰:首先要客觀,否則光說好話或壞話都沒用;第二是理性,也就是要科學、理性地分析;第三要有建設性,這一點也很重要?,F在有很多人情緒很大,寫文章往往把看到的東西片面地放大,但實際上現實情況很復雜,任何一件事情有得就有失,就比如說現代化轉型中的農民進城,是大家都愿意的,但對原來傳統、穩定的社會秩序和家庭觀念的沖擊非常大。變遷就會有陣痛。這時我們就應該對陣痛進行認真、細致的觀察。一個正常人表達情緒是沒問題的,但社會學研究者不能僅僅限于表達情緒,而要深刻地理解,建設性對待。
長江商報:發達地區或落后地區,同一地區的不同村莊,文化內部狀態都存在差異性,您覺得該如何去面對這種差異性,從而避免用統一簡單的方式判斷?
賀雪峰:目前網上流傳的文章里的一些農村問題,其實都是區域性的?!痘剜l記》觀察的也只能是各人家鄉的一個點。實際上中國國土遼闊,區域差異明顯。各種《回鄉記》讓我們增加對農村的關注是好的,但它也必然帶來片面性。這個意義上說,《回鄉記》既增加了讀者對農村的理解,也增加了讀者對農村的誤解。
長江商報:這些作者有少數行動者,所謂鄉村建設的參與者。對于如今和未來的鄉村而言,公益和改善活動是否是亟需的?最有能力的建設者和保護者又是誰?
賀雪峰:我想以我參與的鄉村建設為例來說說這個問題。從2002年到現在,我們在洪湖和荊門建了四個老年人協會,每年各投入5000塊錢。給的錢很少,但14年下來效果很好,對當地老年人生活起到重要作用,運轉很順暢。
今天的農村建設,指望鄉賢、慈善力量都靠不住,真正有力量的是國家,是國家的資源。國家進入農村的資源數量龐大,怎么用好國家的資源才是問題的關鍵。
《回鄉記》增加了讀者對農村的理解,雖然其中也不乏誤解
關心家鄉發展的人可以為家鄉建設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長江商報:假如大家還懷有“田園夢”,退休之后返回鄉村居住的可行性如何,又如何像古代賢達回鄉退隱那般造福一方?
賀雪峰:這樣的個例是有的,但要成為普遍的現象不大可能??傮w來講,現代化、城市化過程中,大量農民進城,導致大部分農村衰落蕭條。而傳統社會沒有城市化一說,相對封閉,所以官員賢達告老還鄉的情況很正常。今天農村人能出去的都出去了,留下的大多都是老人、小孩,那么問題是我們怎么在這衰落的過程中保持對農村基本的關切,給仍然留守在農村的這一部分人必需的關懷和溫暖,維持家鄉基本的秩序。關心家鄉發展的兩部分人,一是社會賢達和有地位身份的人,一是進城打工、將來有可能返鄉的青年人,他們都可以為家鄉建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長江商報:一些返鄉筆記中往往談到農村似乎又興起了“讀書無用論”,而中心博士生劉成良寫了一篇《讀書:農村階層上升的動力與希望》。每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都有一個向上流動的夢想,而農民生活境遇因何而改善,這里頭究竟蘊藏著怎樣的起落規律?
賀雪峰:全國各地區的教育程度都不一樣,總體上說,農民處在底層社會,與其他欠發達國家相比,我們的農民非常有活力,態度積極,目標明確,對生活抱有希望,期待很高。很多人都想方設法為未來、為子女積攢財富,而不是今日有酒今日醉,得過且過。他們覺得生了子女就要養好,然后為其娶妻生子,完成人生任務,再無遺憾。還有些地方的人很注重教育,不論花多大代價也要讓孩子讀書、上大學,認為這樣未來才有保障。如今,大量農民子弟上得起學,并且很多人考上大學后從根本上改善了家庭狀況。我們中心就很典型,80%學生都是農民子弟,很多同學后來都讀了博士,畢業后到大學教書,將來可以順利晉升教授。今天這個社會最好的好處是,農家子弟只要自己努力,上升通道都是存在的。正是有了這樣的上升通道,農民不會絕望。所有的人都想往上升,靠讀書上升這條路從來沒有堵死,還有非常大的空間。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長江商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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